猫的故事

作者 02月10日2020年

 

■程应铸 (纽约)

现今,不论是中国还是海外,豢养狗、猫等宠物大行其道,成为时尚和潮流。

遥想半个多世纪前的幼年时期,在居家周围,养狗养猫亦可说是蔚然成风,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狗和猫在晃着尾巴蹿进蹿出。

当然,那时养狗养猫的目的迥异,为的是现实需要,将它们做工具和助手之用:养狗是为了防盗,所以要求它们高大威猛,很少看见长着一身长毛,温顺可人的哈儿狗;养猫则是为了驱鼠,所以希望它们机灵好动,于是也难得见到体态肥圆,一身雍容富贵之气的波斯猫。

那时,看见左邻右舍养狗,小孩们心里总是痒痒的。舅舅家的花狗生仔了,我们想抱一只回来,父母执意不让,于是我们便吵着要养猫,经不住我们几个孩子的死缠活磨,母亲终于答应。我心中不胜快意。

在我看来,养猫乃明智之举,因为其时我家的鼠患实在严重,夜里常能听到老鼠出洞偷食的动静。有一次我更是看见一只硕鼠,蹲在厨房一角,眼睛露着凶光,示威似地和我对视,令我汗毛顿竖。这样下去,怎么了得,若有天敌坐镇压邪,它们就绝不敢如此放肆。

舅妈送来的是一只刚断奶的小猫仔,外貌很一般,颜色是黑里略带一些黄,又软又弱,少有生气,后来我们知道它是只雌猫。母亲见它奄奄一息的病态模样,忧心地说:“这猫仔如此柔弱,怕是难以养活!”

于是我们几个孩子轮流捧着它,用嘴对它呵送热气。祖母在旁阻止道:“罪过,罪过,你们这样折腾,会弄死它的,快让它到窝里歇着。”

它的窝是一个小小的硬纸盒,盒底铺了些棉花,棉花上盖着一块旧布,是大姐为它准备的。

于是这只猫仔开始入住我家,我们得以日日和这只猫咪亲密相守、亲热厮混。

我们先是用鱼卤掺合松软的米饭喂它,后来去菜场买来手指长的小毛鱼煮熟了让它餐用。

时光一天天流逝,我们看着这花猫一点点长大,看着它怎样从一只托在掌心哀哀呜咽的弱仔,变成一只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强悍之物。我们也看着它怎样从一个勤勉的捕鼠勇士,蜕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懒虫,最后又变成一个不断惹事生非的淘气鬼。

花猫长到成年,虽然身为雌性,但英气勃勃,不让须眉。常见它竖起嘴边的长须,伸长耳朵,把头枕在两只前爪上,拱起臀部,双眼圆睁,警觉地虎视着墙角。

我奇怪母猫怎么会长胡须,大姐说那是它穿越洞穴捕捉老鼠时的工具,是用来测量洞口大小的,若它的胡须触不到洞边,说明这洞口的大小能容它的身子自如进出,便会没有顾忌地钻进去,反之就会知难而退。

说也奇怪,用不着它动真格地对鼠们大开杀戒,单是它的存在就足以起到威慑作用。从此,再看不到老鼠造次。偶有老鼠不服气,在暗处贼眼溜溜地探头探脑,则立刻会被这花猫扑上去撕个粉碎。夜里也不再听到老鼠吱吱咯咯的磨牙声,半夜尿急了起来小解,常能看见这花猫一双圆圆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绿光。

祖母高兴地说:“这天公造物,就是这般奇妙,一物降一物,天下才井然有序。”

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社会上兴起了禁狗,街上捕狗车穿梭来往,令狗儿闻风丧胆,惶惶不可终日。

这捕狗车实际上是辆三轮卡,驾驶舱后面的车斗被改装成一只被隔成一格一格的大铁笼。捕狗人身穿厚厚的、衣裤相连的帆布装,手持麻醉枪,坐在司机边上。为壮声势,车子在慢速行驰中会呜呜地鸣叫。

捕狗人依着车窗,用锐利的目光扫视途经的街区,一旦发现狗的踪影立刻让司机停车,然后跳下车直奔目标,不分青红皂白,先让他的猎物尝一颗麻醉弹,待它奄奄一息、沉沉昏睡之际,便抱了起来,扔进车后的铁笼。

如此,街上的狗一下子少了好许,幸存的狗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和英气,它们大多居家不出,偶尔到街上徜徉,也十分警觉,稍有异动,赶快夹起尾巴逃之夭夭。

待到邻家的狗相继绝迹之后,我家那只养得肥肥壮壮的大花猫便一支独秀,进入人们的眼帘,成为名噪邻里的显赫角色。

然而,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花猫变得懒散起来,再不像以前那样定力十足地守在屋中,经常像野孩子似地一早就消失了影踪,直到午时肚子饿了才打着呵欠,拖着懒懒的步子回来。

即便待在家里,它也不再有先前那种令“鼠辈”闻风丧胆的雄风,总见它躺在天井里,翻起白净净的肚子,睡眼惺忪地晒太阳。

后来经常看见它在屋顶上和另一只不知是谁家的猫相互追来追去,甚至纠缠在一起打闹,还发出凄凄的叫声。

花猫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接着就生下了一窝猫仔,一共四只。看着这一窝小东西闭着眼睛晃动脑袋找奶吃,母亲犯愁了,这么多猫将来如何安顿?便找来舅妈商量,舅妈说不碍事。待四只猫仔一断奶,舅妈就来把它们全部抱走,两只分送左右邻居,余下两只自己养着,其时舅舅家已养了一只大猫,舅舅和舅妈喜欢动物可是附近出了名的,不仅养狗养猫,而且还养画眉,养金丝雀呢。

我们希望生育后的花猫会有一个令人可喜的新貌,可是没过多久它就故态重萌,成天在外游荡不归,甚至放在天井里的猫食,到傍晚也不见它回来食用。

很快,它又生了第二胎,好在舅妈熟人多,为猫仔一一找定新主人,解了母亲的围。

有一天,我和大哥用旧袜子做了一只网,到郊外的池塘去捉蝌蚪,意外地网到几条小鱼,我们将鱼养在一只脸盆里,搁在桌上,静观它们闪鳍甩尾的悠悠游姿,很是惬意。

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脸盆里空空如也,没有了鱼儿的影踪,桌上残留着一滩水迹。大哥说准是被花猫偷食了,怒怒地要去追打,那花猫也知犯了错,负疚似地缩在墙边窥视,一见动静不对,赶快一溜烟似地逃走,只到很晚才伸着懒腰偷偷跑了回来。

自从这花猫偷食活鱼之后,它的性情和作为更是大变。

它开始挑食,不再对搁在地上碗里的猫食感兴趣,往往用鼻子嗅嗅,或用舌头舔舔,就怏怏地离开。一天夜里它竟然抓破碗橱的纱门,将我们吃剩的一条鱼掳走。

祖母说这还得了,要大哥将它的鼻子按在鱼碗上让它嗅着,然后用手掌在它脑上敲打,说是让它明白为什么挨打,好长记性。如是,还真有些效果,花猫安稳了好一阵子。

可是接下来,令我们更不安的事情发生了。

天井里时有来路不明的鱼肉荤腥,有时是一条黄鱼干,有时是一条酱油腌制过的猪肉。母亲惊呼:“这可不得了,在家偷偷食也就罢了,现在出外行偷,要惹祸的呀。”

果然,告状的邻居接踵而来,说是亲眼看见我家花猫叼走了他们晾在院子的咸鱼和腊肉。母亲连连赔不是,那时我家处境日见维艰,邻居们都知道我们的家庭背景,平时我们和他们虽无争端,他们尚在背后指指点点,指桑骂槐地羞辱我们,这下我家理亏,他们便更加话中带刺,让人受不了。

就这样,我们每天在提心吊胆中度日,说不定哪天就又有人怒气冲冲地前来兴师问罪。

一天,我家的门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叩开,是东首过去几家的铁匠阿林,只见他提着一只竹鸟笼,鸟笼有点凹塌,还断了几根竹栅,里面躺着一只死了的红嘴鸟。

母亲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道歉,承诺全额赔偿鸟和鸟笼。虽然答应赔钱,但阿林还是不依不饶,提出要宰了花猫替自己的宠物报仇。祖母赶忙出来打圆场,请他大人大量,饶了这猫儿。最后阿林收了钱,余怒未息地将破乌笼摔在我家客堂的地上,恨恨而去。

母亲气呼呼地做了决定,她找来一个米袋,指着花猫说,这冤家再也不可留了,要大哥大姐将它捉来装进袋里,把袋口死死扎紧。然后吩咐他们两人带着这只米袋出门,到了远一点的地方再打开袋口将猫放掉。母亲说花猫闷在袋里,犹如被蒙上眼睛,这样它就不会认路回来。

这花猫虽然可恨,但必竟朝夕相处惯了,大家都颇为不舍,哥哥姐姐面面相觑地犹豫着,但是不如此做又能怎么办呢?瞧,母亲的脸上满是愁云,都是这花猫害的。大姐不得不提起米袋,和大哥一起出门,那米袋扭动起来,发出凄凄的呻吟。

此后的两天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用晚餐时,大家心中都想着大花猫,个个默默不语地低头吃饭。

母亲最为后悔,她说,不该丢弃花猫,自己是一时被铁匠阿林气糊涂了。没有花猫,吃饭时也觉冷静,要在平常,这大花猫会绕着桌子盘桓,还会时时仰起头来求食。凡遇桌上有鱼,我们会夹一点扔去让它尝鲜。

第三天晚上,当我们在客堂低头默默用餐之际,门外路上传来凄凄的猫叫声,这猫儿的哀鸣渐渐游移到我家门口就定住了。这是一种扎人心肺,摄人魂魄的哀求声,全家无不为之动容。

我迫不及待,奔去打开大门,果然是我们家的大花猫,它伏在我的脚下哀哀地叫着,然后跟着我进了屋。

大家无不欣喜非常,母亲蹲下身子抚着它的毛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不再惹祸,好好过日子啊!”大姐赶快将桌上一碗剩鱼连同汤汤水水拌了饭让它吃,这回它不再挑食,那碟猫食顷刻功夫就被扫荡一空。

祖母连连说:“可怜,可怜,准是饿了几天。”母亲看见它脸上脏兮兮的,身上更有明显的污迹,便忙着为它洗浴。

我心中不无骄傲地想:人说老马识途,我们家的老花猫比老马还要聪明,虽蒙在袋里,但也能识途。二姐说它肯定是依靠嗅觉找到家的。大哥脸上也喜滋滋的,他说总而言之不容易,它肯定经历千辛万苦才找到了家。

时光流逝,正当我们觉得这花猫比从前更温顺乖巧,为失而复得深感安慰的时候,隔壁碗店的老板娘敲开了我家的门,手里提着两只死兔仔,母亲赶快请她进屋,可是她不理睬,将两只死兔往我家门外的人行道上一扔,就破口骂开:“看看你家作的孽,过去威风惯了,如今被打倒,还想怎样,要让这鬼猫来翻天!”

这碗店老板娘是出了名的泼妇、母夜叉,不仅好耍泼骂人,而且惯于在邻里传播流言蜚语,挑拨邻里关系,我们小孩背后称她为包打听。母亲知道她的德行,对她敬而远之,尽量避免和她搭话。这回因为花猫惹事,躲也躲不掉,必须直面以对,忍受她的恶语伤人。

母亲强露笑脸,再次请她有话进门来说。不想这泼妇竟对着马路高声嚷开了:“大家来看啊,大家来评评理,恶人养恶猫,恶猫偷吃我家兔仔。”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有讨厌我家花猫的邻居,在旁边三三两两地嘀咕,诉说我家花猫的罪状。

碗店老板娘看见形势对她有理,更是得理不饶人地恶骂开来:“你们可知道,这家人是什么东西……过去家中尽是做大官的……现在还在翘尾巴!你们等着看,她家马上就要倒霉了。”

母亲受了这般羞辱,流着泪把门关上,任那泼妇在门外叫骂,也任她向围观者喋喋不休地煽风点火,数说我家的老底。

我和大哥想出一个法子,找来一根长绳,用它一端系着花猫的颈脖,一端绑在餐桌的一条脚上,这样花猫就无法出外闯祸。起初连祖母也说这个法子好,但后来这花猫竟以不吃不喝来抗议失去自由。整天喵喵地哀叫,对身边的猫食不置一顾,即便硬将它的脑袋按在食盆里它也不吃。

花猫日见消瘦和衰弱,它的叫声也渐渐轻细无力。“不行,”母亲说,“这样下去它会死的,解开绳子放了它。”

这花猫就像僵而不死的百足之虫,很快又精神起来,身姿矫健地攀墙爬篱,仰首阔步地出入家门。

未几,似乎是应了西邻泼妇那句我家就要倒霉的咒语,父母亲日见心事沉重,常常无端地唉声叹气。

此时,一个对我家怀着善意的邻居传来一个骇人的消息,说我家花猫犯了众怒,几家邻居发誓要灭了它,正在商议设网诱捕,逮住后会将它宰了扒皮。

父亲听后对母亲说了两句话:“家如危卵,猫犹生事。当断不断,反为其累。”

祖母在一旁急着发话:“与其让它们弄死,不如赶快放生。”

母亲领会父亲和祖母的意思,她含着泪,再次找来那只白色的米袋,装了这猫,再在外面套上一只枕头套。交给大姐大哥,还给了一些零钱,关照他们务必乘坐摆渡轮,把这猫带到苏州河北岸之后再放它出来,走得越远越好。

从此,这花猫就再也没有现身过,对它而言,这苏州河是道不可跨越的鸿沟,它怎么越得过呢!

它的命运固然是咎由自取,但它毕竟和我们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伴,所以我时时在心中念着它,家里的所有人也都无不在念着它,尽管它善心泯灭,本性沛变,但它早已成为我们家中的一分子,怎么说舍弃就舍弃得了呢!

我常常思忖,这只花猫会有怎样的结局,我想象它饿着肚子在街头巷尾闲逛,然后遁入人家屋里偷食,被发现后落荒而逃,最后遭人围堵,在街头被乱棍打死。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可我还是忘不了那只可恨亦可怜的大花猫。

我想,如果那时像现今一样,有众多的爱猫义士,更有流浪猫收容所这类慈善机构,该有多好!

不管那花猫喜不喜欢这种所在,如果得到收养,至少可以平平安安活下去,直到寿终正寝。相比之下,如今的猫是有福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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