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董先生一起听布鲁赫
文/ 一木
纽约这两天一直在下雨,是那种冻雨,大颗的冰雨落地便化入土里,这是冬季纽约最不讨人喜欢的天气。曼哈顿的高楼间满是阴暗愁闷的气息,雾蒙蒙的。昨日冷空气扫过,留下遍地雪花,天气终于清朗开来。
今天是12月19日,董鼎山先生的忌日。照例是年底忙碌的面孔和喜气洋洋的圣诞曲。即使年逾九旬,每年圣诞董先生都会和太太在曼哈顿下城的公寓边上买一棵圣诞树,请人抬回家,装饰起来。太太蓓琪是基督徒,圣诞是他们的大日子。董先生盼着女儿和外孙女们光临,这是热闹的一家人的节日。
然而因太太过世,4年前的那个节日季,成了情感的酷刑。整个世界似乎都沉浸在欢愉中,让孤寂的老人不免更加心痛。那是董先生去世前的心绪。
温柔的蓓琪是我见到的西方女子中少有的璧人,身材高挑,婉约亲切,如山泉如盈盈的雏菊。每次见面,都能喝到她煮的茶。她走的其实挺痛苦,骨癌晚期,但是她一声不吭,在家中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她比董先生小7岁,可还是走在了他的前面,这让她放不下。她让他保证恢复写作。之前由于她病重,董先生放下了70余年的写作,他向读者道别,不忘加上一句,也是向他自己的人生道别。因此她遵遵嘱托,她知道这是唯一能够让他振作的东西了。
4年前的冬天,本来我和一群文友约好了,等董先生从医院手术归来,一起去看他,可那个清晨等到的是他去世的噩耗。
他的突然离去让我不知所措,走到街上,到处是喜气洋洋的圣诞歌曲,于是我塞上耳机,反复听的就是这首布鲁赫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今天再放上这首曲子,一种奇特的感觉忽然裹住我,我想和董先生一起听。人与人的因缘很奇妙,两人的气质决定了一起听怎样的音乐,我想这是适合我和他一起听的曲子。
我想象我们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倾听。起始的鼓声如闷雷,然后是一段小提琴独奏,仿佛是内心的疑问与困惑,有力的双和弦奏出豪迈的第一主题。倾诉中有挣扎有抗争,流动着不羁的激情,之后转化成有力的奋发的动能,排山倒海,绚烂的阳光普照大地。
第二乐章的慢板,小提琴在孤独地吟唱,如同一个人在踽踽独行,有深情的倾诉,有美好的回忆,阳光时而从地平线上升起,昂扬起斗志,最终小提琴加入合奏。据说这是布鲁赫最为得意的一段,旋律蕴含着静谧的美感,华美中有一种单纯的俊朗。这其实也是董先生的气质。他温情包容,但也固执倔强,他会消沉也会愤慨,但终究是乐观与豁达的。
协奏曲有大段的寻觅徘徊,但终于率性而起,不粘滞不颓唐。终曲,小提琴的双和弦和四音和弦奏出帅气的合声,是一种畅快的和鸣,最后是舒展又强劲的急板,在高潮中戛然而止。整首协奏曲挥洒自由,浑然一体。
董先生,此时您在哪里?光阴无痕,但岁月有情,感恩与您相识相知的日子。
(2019年12月22日《侨报》浮生若梦 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