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蚁
文/尺桐 (刘倩笔名)
杨绛在《将饮茶》里说,唯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对观众的艺术表演。今年以降,一个微小到看不见的病毒,让偌大个世界苦不堪言。富人们钻地洞(豪华掩体),乘私人飞机,躲进乡间别墅。普通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一家子蜷伏在窄小的屋檐下,惶惶度日。
不过财富不能解决一切。之前好莱坞富豪制片人史蒂夫·宾从他居住大厦的二十七层公寓跳下,这位花花公子,曾经与伊丽莎白·赫莉、莎朗·斯通、乌玛·瑟曼和娜奥米·坎贝尔等美艳明星约会,身后留下数亿美元资产。沦落在疫情中的他,受不了隔离的折磨,以极端的方式告别世界。
三月底,我曾去纽约曼哈顿中城,在空空荡荡的街上行走,发觉曼哈顿被消音了,第五大道阳光下的寂静有一点科幻味道。朋友在电话里说,她的一个年轻朋友得了新冠肺炎,症状很轻,可是传染给了七十多岁的母亲,母亲一个星期后就去世了。另一个朋友说,他的同事全家都得了新冠,小孩子只有两岁,全家靠喝藿香正气水,渡过了危险。可是孩子的奶奶在疗养院去世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同事来电话说,全家都失业了,她是最后一个接到通知的人。
从三月十八日纽约实施全城隔离,到六月二十六日,整整一百天的时间里,纽约市超过二十一万一千人染上病毒,两万两千四百多人死去。
我八十四岁的婆婆一个人困在公寓里,已经三个月了,因为她是高危人群。自从州市开始要求大家戴口罩,她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做口罩,到处送人。她说睡不着,停不下来。和大洋彼岸的母亲视频,她兴奋地说这说那,很快乐,因为患上老年痴呆,她不知道有病毒。
世道艰难。老一辈的人会说,不管怎样,都比战争好。父亲讲过爷爷的故事。一九四〇年秋,日军侵入太行山区,“三光作战”降临父亲的家乡,整村整村的杀光烧光抢光。我问父亲,日军怎么选择三光村,他说没啥原因,日本人灭了邻村,日军也来过马窑里(是父亲所在的村子),大家都往山里跑,躲起来。他们进山搜索,被抓的有的被杀,有的被充去修炮楼。一名日军在回忆录《证言记录三光作战》中说,把能干活的男人全部绑来,一头家畜、一粒粮食不留。把家具、锅盆、锄锹破坏干净。叫他们再不能活下去。
爷爷在地里干活,被日军一枪射杀。二爷爷做村长,为村民与日军周旋,日本人用刺刀挑了他的后背,所幸没死。三爷爷是国民党抗日团长,因日本特务告密,遭到围歼。所幸四爷爷参加抗日游击队,没有被杀。据说整个平山县十几个村子被三光,杀了一万四千人。冻死、饿死、病死、被强奸者无数。
人命如蚁,此诚不欺也。
小时候,怕各种小虫子,唯独不怕蚂蚁。我们住的居民楼前,墙根底下,有好多蚂蚁洞。朋友小丽喜欢用馒头屑、小虫子喂蚂蚁,看工蚁卖力地扛起馒头屑往洞里搬。有时把两个窝里的蚂蚁放到一块,看它们打群架。它们用细细的前爪互击,不断地跑动,很像拳击场上的对打,打输的仰面躺倒,丢盔卸腿。有次小丽在学校挨了老师批评,放学回家,她冲到厨房装了满满一盆水,端出来,一下子泼到蚂蚁洞。只见蚂蚁们抱成一团,拼命往水坑外滚。水坑里留下一大片蚂蚁的尸体。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去喂过蚂蚁。
今天傍晚,出门散步,发现家附近的Portofino(一家意大利餐馆)在路边支起了白色的帐篷,五六张餐桌,桌与桌之间相隔两米,两人一桌,三人一桌在悠闲地用餐,夕阳点燃了白色的帐篷。这是三月封城以来的第一次,纽约正在逐步解封。高大的梧桐叶在夏日的微风中摇曳,对面树影中的教堂门上,圣母玛丽亚低头悲伤地看着脚前耶稣的尸体,左右两位天使陪伴着她……
爱将延续给在爱中死去的人,因为爱是灵魂的生命,就如同灵魂是肉体的生命一样。死后封圣的托马斯·阿奎那这样说。蚂蚁有灵魂,也应如是。
发表于《大公报》副刊2020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