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与张爱玲
文/ 一木
杜拉斯和张爱玲,一个来自法兰西,一个来自东方,她们都不算漂亮,由于早年生活艰困,缺少家庭温暖,早熟、孤高,又聪敏过人。她们属于那种既单纯又世故,既脆弱又强大的矛盾混合体。她们喜欢享乐,然而一个出自殖民地创业失败者的贫困家庭,一个出生贵胄,却家道没落,都有一段缺少母爱的童年,因此有些自卑,有些孤独,有些虚荣。骨子里看透世情人心,长大后才情过人,早早出了名。作为同时代的人,她们是行走在东方和西方的两个特立独行的文学女子。
最早我是在《译林》上读到小说《情人》的,那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下子就被杜拉斯营造的氛围给盅惑了。她的叙述像流动的思绪,在回忆与现实间穿梭自如,而在如水的叙述之上是雾一般的气息。就是王小波说的“最初的震撼”。90年代末在一个朋友家偶然看到同名电影,那时我也正在经历一段无法回头的爱情,因此印象极为深刻。在越南小街上混杂而温吞的空气里,弥漫着神秘又颓废的气息,一个贫穷的法国女孩,不能自拔地与华人富家子陷入情欲的深渊,翻江蹈海的性爱描写,充满了毁灭的意味。梁家辉献出了精湛的演技,几乎和我看小说时的想象重叠。
来美后的2007年,根据张爱玲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色·戒》上映,因为是李安导演,我特意去布鲁克林科特街上的一家艺术电影院看了,电影没让我失望。后来又去找原著小说看,没想到只有区区两万字,两场麻将就解决了这样复杂的一个故事。不由感叹,张爱玲确是写情爱的高手。
杜拉斯生于1914年,张爱玲比她晚6年才出生。她们是天生的小说家,杜拉斯十几岁就知道要写书,要不顾一切地写下去。张爱玲呢,据她在《天才梦》里说,8岁就写了第一部小说。1943年当张爱玲发表《沉香屑第一炉香》在海上一鸣惊人的时候,杜拉斯也出版了她的第一部小说《厚颜无耻的人》,几年后,因自传体小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在法国成名。
写《情人》的时候,杜拉斯已是70岁的老人,张爱玲开始写《色·戒》时只有30岁。之后她改了30年,正式出版已经是80年代,因此和《情人》出版的时代又不谋而合。
让我更感兴趣的是,两部小说都是自传性的。对此恐怕张爱玲不会同意,至少《色·戒》加入了她与胡兰成的情爱经验。写的都是离经叛道的主题,一个是不伦恋,15岁半的白人少女与殖民地富家少爷之间的性爱,一个是抗日锄奸“美人计”,最终女主角失神放走汉奸身死。或许是生殖的原始冲动,女性喜欢通过身体来与世界发生关系,女性作家擅长在情欲、性与爱的神秘联系上头做文章。
杜拉斯不讳言,与那个富有的棕色皮肤的男人性爱是为了钱,可这个看似叛逆无情的小女孩在离开那片痛恨的土地的时候,才恍然大悟。杜拉斯这样写道,“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一时之间她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在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就像后来通过小哥哥的死发现永恒一样。”
在《色·戒》里,张爱玲说了那句大胆的话,“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有说,原话出自歌德,也有说是辜鸿铭说的,不管谁先说的吧,从那个时代的女人口里说出,总是不同凡响的。她没有像杜拉斯一样露骨地描写性爱,她的手法更加隐晦,因为她写的是在抗战大背景下,一个女子因性欲而背叛初衷的故事,这是大逆不道的,可也是一个小女子对父权世界的对抗。小说中有一段对易先生的心理描写,很可以说明这一点,在杀死王佳芝后,张爱玲写到,“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有关《色·戒》的高妙被说的很多了,而关于《情人》,许多人初读时很不习惯。线索凌乱,难以卒读。可这种流动的写法正对我的胃口,无论是女孩难堪的家庭、殖民地的种族隔离还是两人的性爱描述,都来得自然顺畅,毫无违和感。所以我并不同意王小波所说的“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的安排”,我更愿意相信,这就是杜拉斯的意识流,以她的个性,怎会按部就班地走套路呢。当然此时的她已经写了几十年小说了。
1995年张爱玲在洛杉矶的公寓寂寞地死去,第二年,杜拉斯也在最后的一个情人杨·安德烈亚的陪伴下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们的晚年生活截然不同,杜拉斯风流成性,酗酒无度,张爱玲怪癖孤守,与世隔绝。说起来,都是对外部世界和虚无感的抗拒,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对于她们,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因了文学的缘故。
(2019年5月19日《侨报》浮生若梦专栏 一木为刘倩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