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常常給四個姐妹一個一個撥電話。在幾十年的越洋長談中,幾番提起冰糖燉雞,眼前便浮現出幾個老女人窸窸索索鬼鬼祟崇的身影。遠在天邊的一碗冰糖燉雞,神祕地貫串在我們五姊妹的成長中,故事要從我大姊說起了。
我大姊從小體弱多病,卻又用功得出奇,一回家便不再出屋,考試成績必爭第一或笫二。全校的晨操或大會,神氣地立在高台上的少先隊大隊長,便是我大姊。我們弟妹正玩着,聽她房中傳出怪叫。她有喉疾,嗓音嘶啞,她便學京戲中黑頭發飆時的喊口,哇呀呀呀!我們便知她功課遇到難題,叫完後鴉雀無聲,她又埋頭做作業。不知何時開始,到了秋冬時分,管我們五個女孩子的幾個老女人便早早趕我們回房上床安寢,不睏,怎麼睡得着?一會兒,空氣中便彌漫出一陣陣甜香,我們便知道,把我们關起來,大姊又要吃冰糖燉雞了。
這隻雞不是用鹽煮的,是用冰糖加上烏棗、桂元、蓮心等補品,隔水燉出來的。這冰糖燉的甜雞,在黑暗的空氣中發出濃郁的甜香。我們探出身子使勁地聞,我不願維持女孩的矜持,向母親吵著也要吃。幾個面目可憎的老女人全都勸阻我,這只雞麼,不可分食,一定只可以獨吃,連湯帶水一口不能剩的,別人吃了便不補了。我在白天到廚房去找那碗甜雞,櫃子高,我端了板凳站上去,看到一只特大的湯碗,裏面是吃動過的雞。剛捧出這碗,聽見動靜,回頭一看,一個老女人正看著我。我很窘,她不出聲地接過碗,用手夾出一粒大棗,塞到我嘴裏,叫我含一會再嚥下去。太涼了,我含了很久沒有嚥下去,不是怕它涼,我知道不會再去偷笫二粒,我要慢慢地吃。
有了這個迷信的理由,胃口好身體健康的我,絲毫找不到去分食的機會,在被窩中又氣又恨又饞。她們安慰我,我到這個年紀也有甜雞吃。大姊大我四歲,二姊大我一歲,都説我倆是雙胞胎,長得一般高。我跟了她早上一年學,我以為是大姊功課好,才受格外的寵愛,我以為我是不會有這份快樂了。老女人百事都管,教我們繡拖鞋釘鈕扣和衣服鎖邊的复雜針法,又要我們自己洗手絹,褶錫箔做蛋餃,既要像大家閨秀懂許多規矩,又要像她們樣樣會得做。我恨起來便亂罵她們,曾幾次為我的魯莽,被母親關起門來打。每個姊妹都有人專寵,我不得任何人心,只被母親一個人寵。
我與二姊初中時寄宿女子教會學校,漸漸察覺同學中有一個秘密圈子,要進入那只圈子會有什麼事發生,這是每個女生都會或早或晚「來了」的事,這事從不被公開談論,詭譎的氣氛卻一直在周圍空氣中發酵,保密是必須的,那顯示出女孩子的端莊,直到有一天我發覺自己也被輪到「來了」,而且二姊竟己謹慎地瞞過大家年余。我驚魂未定舉止失措,全然沒有二姊的穩健。夜闌人靜,我偷偷起床,偷偷去洗我內衣,一熱水瓶的開水澆下去,半個小時過去,正在我泣不成聲時,見身邊己站着老女人。我惱羞成怒叫她走開,她一言不發倒掉盆中的熱水,替我換了冷水。
接著,就有人叫我與二姊晚飯別吃飽,接着,我與二姊也開始吃冰糖燉雞,告訴我們吃了補血,這才茅塞頓開,原來這便是老女人口中的發育年歲的標記。不久,我便竄成全家最高最壯一個,可不是靠甜雞,因為現在燉了一隻雞,讓我和二姐倆人分食,再也不說倆人分食會不補的話了,畢竟也吃過冰糖燉雞了。一直是分食,所以還沒有吃夠,我便不需要進補了。
終於長大自開伙倉,學會燒飯炒菜。心中浮現的仍是那只雞,好幾年沉澱下來的一個沒有滿足的饞,可以去滿足了。於是去買了雞,圍了一圈棗子蓮心桂圓,塞滿了冰糖,象模象樣地燉了起來,其實是隔水蒸,廚房是共用的,這是河南的大院裏,甜雞的異香驚動了做飯的老女人,聽說我用糖燉了一隻雞,起勁地哄笑我,南蠻子的不象人樣,終於留下了一個讓大夥嘲笑一世的故事。
雞真的很香,我却吃不出當年那份香甜了,非得想象着自己回到老屋,坐在有漏空雕花的八仙桌旁,與二姊分食一隻雞的得意,因為我吃着雞,知道有两個妹妹象我當年一樣,正躺在被窩裏,等候她們自己的荳蔻年華,在荳蔻年華到來之前,才能在深夜進補這只雞,現在她們在貪婪地吮吸夜空中的空氣,我帶著那樣的興奮滿足,慢慢地吃肉啃骨頭。似乎身邊圍著老女人,看著我們一次又一次喝下碗底那口甜汁,才滿意地讓我們去睡覺,吃完了,放下碗筷調羹,環顧四周,屋中只有失落的自己。
我不隨便燉甜雞了,可我依然饞,因為我依然聞到它的香味,聞到那個年代遺留下來的絲絲縷縷的甜香味,聽到五姊妹歡樂笑語,和老女人對我們五姊妹關愛得無微不至的那份溫馨,在那冬天的夜裏,被幾個老女人哄着到床上。那長長的歲月裏,長長的夜裏,我和二姊睡不著,只好輪流説鬼故事,但那雞的甜香越來越濃郁,我們只好把鬼説得越來越可怕,最後倆人都把頭蒙進被子裏,聞不到雞的香味了,我們才漸漸睡去。
那老女人都是無錫人,從無錫到上海後依然一口無錫話,她們不說我們你們他們,她們説諤里、尼里、杜里,我記得她們的頭髮被刨花水刷得很整齊;我記得她們冬天在棉襖外穿一件絨線長馬甲、手臂上套著袖套;我記得夏天她們上街會穿黑色香雲紗衣褲或紡綢短衫;我記得她們每個人都非常善良能幹。
我記得老女人有長年幫傭的李媽及奶媽,親戚中的外婆、姨婆、大姨母、小姨媽、大姑母、和做了寡婦來投奔母親的阿姆,都川流不息地住在我家裏。我被許多老女人照護著長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卻一直惹她們生氣,現在我懂事了,她們在黑夜中依然會在我眼前浮現,不再嘮嘮叨叨,我只看到她們曾經可憎的面目,都變成一張張笑臉。我很想對她們説一聲謝謝,已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