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70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一楠编辑、非尔编发。)
在盛宣怀家族的故事里,他们家的显赫随着几次可载入史册的大出殡,烟飞云灭了,载入上海史册中的盛家名人中,一直有火花飞溅,引我侧目。
使中国走向现代化第一个大功臣的历史硕果中,我最后拾起一片凋落的树叶,那是盛宣怀的孙女盛佩玉,和邵友濂长孙邵洵美的爱情故事。我只想让他们几十年里如夜空中流星坠入凡尘的诗语和故事,留在我的心中。它们是盛氏家族所有财富中真正发光的东西。
邵洵美原名邵云龙,与盛佩玉初次见面在苏州留园。他们见面一年前,盛宣怀逝世,在上海,也许在全中国都写下了最襄盛举的大出殡场面的记录。当他的灵柩在沪搁置一年后,要送到苏州去,从开吊办酒筵、亲朋好友及官府政界、工厂学校便络绎不绝地往盛府去吊喑,出殡抬灵柩的一百个人,从北京请来,因为他们为慈禧太后抬过棺,一色的蓝绣白衣。
就在苏州,云龙初见佩玉,两人荳蔻年华一见钟情。苏州送丧事毕,一群人又要去玩杭州。佩玉的四姑母盛稚惠嫁到邵家,她的儿子邵云龙是佩玉表弟。这时邵云龙己倾心于盛佩玉的美貌。见她坐在二楼房外长廊的摇椅中,眺望西湖美景,便替她偷偷拍了张照,私藏了起来。
次日游湖划船至湖心亭,小岛上有个庙,庙内正好有月下老人的问签筒。在那里,佩玉没有去求签,但她看到这位翩翩少年邵云龙对她傻笑。此时俩人己经心心相印,月下老人的红线己牵住了两个少年人。
盛府为佩玉拒绝了不少求婚者,但成全了他俩的爱情。十八岁时,他们订了婚,此时的邵云龙,便改名为邵洵美。“佩玉锵锵,洵美且都”,他把诗经中“有女同车”两句话用作他俩的名字,预示着一段美丽的人间诗话开始了。
邵洵美在订婚后要去英国留学,是早就言定的。俩人情意缱绻,也不得不分离。出国前,俩人摄订婚照留念。盛佩玉这位千金小姐,亲手织了一件毛背心给他壮行。当洵美拿到这件珍贵的礼物,诗兴大发,他写了一首诗,题为《白绒线马甲》。诗句也成了他的誓言,看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白绒线马甲呵!她的浓情的代表品,一丝丝条纹,多染着她的香汗;含着她的爱意;吸着她的精神。我心底换来的罢?
白绒线马甲呵!她为你,费了多少思想;耗了多少时日;受了多少恐慌。嘻,为的是你么?白绒线马甲呵!我将你穿在身上,我身负重任了!我欠了无上的债了!我“心窝”里添了无数的助燃品了!这是我永久……诚实……希望的报酬呵!
白绒线马甲时!你身价万倍万万倍了!你得到我终身的宠幸了!你将做我唯一的长伴了!白绒线马甲呵!你须将你的本色,代表她底呵!
这首诗印在申报上。一张发黄的纸,陪了盛佩玉一生一世,为此,她付出了她的全部:青春、美貌、毕生的操劳、全部的财富。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无私地奉献了一切是伟大的,这样的女人不少,而由于邵洵美毕生致力于向中国文人提供一个膫望西方文学窗口的出版事业,使盛佩玉的奉献与牺牲变得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历史已记住了邵洵美的名字,称他为中国三十年代极具亲和力、影响力的诗人、作家、翻译家、艺术家、集邮家和出版家。但是这些桂冠下挤干了盛佩玉从娘家继承的每一文钱,由于妻子的后盾,现实摧残了邵洵美,但没有压垮邵洵美高傲、刚正的脊梁。一个孟尝君式以慷慨乐施助人为乐门庭若市的豪门子弟,最后回归成一天三顿都是泡饭,四分钱二块乳腐一个月三元药费吃胺茶咸的日子,依然不失气节。一个有无数机会承袭更多财富的贵族千金,在贫贱夫妻落魄生涯中无怨无悔。
话说从头,邵洵美从船上开始,在邮轮“雨果·斯汀丝”赴欧途中,一路在各地寄明信片给未婚妻。他给她写字用特殊字体,从香港、新加坡、菲律宾、小吕宋、埃及开罗、意大利拿玻里、庞贝等三十余地给她寄信。
当盛佩玉在消磨着有钱人家少爷小姐的悠闲光阴时,邵洵美己开始了他结识中国海内外文化名人的生涯。暑期去巴黎认识了徐悲鸿、常玉、张道藩等人。徐悲鸿为他画了极有艺术价值的素描,邵把它印在明信片上寄给佩玉,可惜她鉴赏水平不同,竟不看好。后来在初夏中午时分,徐悲鸿又为他画了半身像,下面写“庚午长夏写洵美弟——悲鸿”。他们已义结金兰,大哥是谢寿康,徐是二哥,三哥是张道藩,邵是老四。
三年后因家变辍学。返国时他在地中海、红海、中国海如印度洋的漂泊途中,又写下许多诗歌,后出诗集《天堂与五月》献送佩玉。有一首诗他写道:“啊,淡绿的天色将夜,明月复来晒情人的眼泪,玉姊啊我将归来了,归来将你底美还给你。”在欧洲邵洵美找到了唯美诗人莎茀为偶象,他也成了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
当俩人婚期己定,佩玉为嫁妆忙得不亦乐乎时,与她身边越来越多丰盛亮丽的妆奁一样,邵洵美身边的朋友名单也越来越长了,有徐志摩、张禹九、郁达夫、刘海粟、叶浅予、闻一多、张光宇、张正宇、汪亚尘等等名人。后来又有陆小曼、泰戈尔(印度诗人)、丁玲、蔡元培、孟朴、虚白、徐讦、夏衍、罗隆基等文化名人,最后出现美国女作家项美丽。
两家的祖母先后去世。他们送葬到浙江余姚时,寻到了邵氏在北宋便出大哲学家邵雍之根。著有《皇极经世》《观物篇》的祖先邵雍,竟是“百源学派”创始人。当年辞谢封官多次,与司马光相契,只做学问不谋权贵。邵洵美祖父邵友濂为纪念他,就以元佑年皇上赐谥“康”为名,兴办康节小学。
此次寻根之行,为他们夫妇行止竟奠下牢固基石,从此他们走上文化事业道路。先开书店“金屋”,又办《金屋月刊》。他的一批好友纷纷捧场,戴望舒、张道藩有译作,徐志摩有诗,徐悲鸿有画。自此开始,洵美开始了他出版事业。他又出了他第二本诗集《花一般的罪恶》,及以后的《诗二十五首》。
不久,他入股新月书店,出资助徐志摩成功。与新月成员胡适、林语堂、罗隆基、沈从文、叶公超、梁实秋、曹聚仁等人为伍。在林语堂提议出版《论语》时,邵洵美便是后台老板。
但后台老板的真正老板是他妻子。新婚翌日,佩玉请婆母开箱,履行族规,她带来十六只整牛皮做的描金红漆箱,里面放满了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及宝物。但是光阴如梭,盛佩玉说,我好比一棵茂盛的树,上面的叶子被阵阵朔风吹落得光了!这是说,我把金的、银的、铜的、铁的和锡的甚至木的陆续换了钱来过日子;我们若想发财,有的是门路,但洵美在这方面倒是和我同心同德的。
他们是渐渐衰落了,但是仍一起拒绝了罪恶的诱惑,坚持名节不被汉奸头子亲自登门说动。抗战胜利后,洵美又办起“时代印刷厂”,恰逢他要去美国,佩玉俨然接手,到银行透支账户,注入资本重新策划《论语》复刊,复刊后加添一方漫画天地,销路很好。《论语》始于一九三二年,洵美二十六岁,请林语堂主编,时有周边一圈时代精英,复刊竟由一裙钗徐娘,奔波沥血而成。当接手人事办妥,佩玉即抽身退出,尊重这些编辑人士。她从与书无缘到精通排版出书,为的是一片爱夫之心。此幽默杂志共出一百七十七期,是文坛盛事,她的功劳应可居半。她不比洵美,洵美是骨子里流着文人的血,十岁便办家报“小喜阿妈(奶妈)昨天重一百二十斤,今天重一百三十斤,因为她将银洋廿五枚、双角子一百枚、铜元四枚带在身上,以便随时逃难。”
后来她五姑母盛关颐出面,说动她昔日英语教师宋蔼龄,争取由他们承印公债债券,果然财政部把这生意给了她。五姑母家中极尽豪华的陈设,佩玉没有艳羡地去参观。她做自己的事,赚自己的钱,走自己的路。
四九年后由国家新闻总署买走他家影写版机器,从此他失去了生活固定收入,有时靠翻译赚些补贴,日子开始捉襟见肘了。不料又坐三年冤狱,佩玉迁居南京投靠女儿。洵美出狱后俩人竟被迫分居两市,纵使给洵美寄去所有她能付出的,对贫病交加的丈夫也只是杯水车薪了。他曾经吟咏过一首诗“洵美的梦”:
我轻轻地走进一座森林,我是来过的,这已是天堂的边沿,将近地狱的中心。我又见到我曾经吻过的树枝,曾经坐过的草和躺过的花荫。
我也曾经在那泉水里洗过澡,山谷里还环抱着我笫一次的歌声。他们也都认识我,他们说:洵美,春天不见你;夏天不见你的信;在秋天我们都盼望着你的归来;冬天去了,也还没有你的声音。
你知道,天生了我们,要你吟咏;没有了你,我们就没有了欢欣。来吧,为我们装饰,为我们说诳,说人家当我们是一个仙人。
在他活着的时候,佩玉支撑他的年年亏本,同他生了九个孩子。在他去世后,佩玉继续偿还他的医疗、房租、及公、私债务。佩玉又为此操劳至离开人生。
洵美曾写了一首诗《天下掉下一颗星》原是伤悼徐志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