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之喻
■刘荒田(加州)
在瑞典裔诗人隆克维斯特的散文诗《今天》(秀陶译)读到:“一张折叠得好好的像是不曾打开过就被抛弃的报纸”,它是一连串譬喻“今天”的排比句中的一句。我读了,愈是琢磨愈是惊心。
报纸,每天都出版的报纸,尽管纸媒日渐式微,但兼职中学生骑着自行车,在住宅区一些人家的门外稍停,把放进塑料袋中的报纸一甩的旧时景致还偶尔见到。如果报纸不曾被任何人寓目,就安卧于专盛可回收垃圾的蓝色桶里,即使订报人因花费小而不介意,报纸自身可会为自己的命运而忧伤?
一份报纸的正常遭遇,恰与此相反。如果开印前已是万众期待,刚出印刷厂就被抢购,如“日本投降”的号外;如果读者争相传阅,报纸粘上数以百十计的指印;如果报纸缺了一块,那是被人剪存;如果被没收,封杀,那就从反面证明了其影响力。为数极少的报纸,被各级图书馆装订成册,成为编年史活色生香的底稿,除非戈培尔所编的那些。
从报纸推想到物。两种状态,你欣赏哪一种:刀子,钝了,带缺口,把子被磨得光滑且带光泽;还是崭新,连刃都没开?
日记簿,要一尘不染的空白,还是填满文字,杂以劳动者来不及洗净的泥垢或油污?
土地,要长满野草,还是遍植饱满的稻穗?
我当过知青,看过老资格打柴汉子的扁担,微弯,通体金黄,多少年两端挂重物,中段与古铜色的皮肤及棱棱瘦骨厮磨,最后成了“精”。
从报纸推想到人生。日报也好,周报也好,在环保的潮流下,多数报纸最终会进入纸厂,再度成为纸浆。放在过去,一部分被当燃料。30年前为赶时髦,往家里客厅的壁炉塞进大量旧报纸,不但省钱,还看到纸灰飞舞如蝶。再早一些,中国人“敬惜字纸”,会将报纸送入特别的炉子,人的灵魂也须一次次地被烧,以烧旺,烧透为上品。
童年,是备受家庭呵护,不愁冻馁,在天性不受压抑的环境中长大,可疯疯癫癫地玩耍,全心投入天真的游戏,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还是像大饥荒年代的小孩一样,哀求爷爷“不要吃掉我,我给你洗衣服”?
少年,既可像蜂酿蜜一般吸取新知,又可培养独特的爱好,干喜欢干的事,还是成为肩负生活重担的小大人,以学骗人代替求真理?
青年,将郁勃的生命力用于正道,成为堂堂正正的人;还是蝇营狗苟,低眉顺眼?然后,是奋斗的中年,在加班的疲倦和家的温暖中徘徊……
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吗?哪怕它伤筋动骨。有过对正义事业义无反顾的投入吗?哪怕它令你备受误会与摧折。可有过长别前的依恋,可有过恸哭长夜,可有过痛不欲生,可有过欣喜若狂……每一次感情的大起大落,理智的急剧震荡,壮士断臂的割舍,都使灵魂获得洗涤,使生命攀上新的层次。一如痛快地成灰烬的“报纸”,较之潮湿的同类呛死人的“闷烧”,你要哪一种?
想及这些,感慨无限。人到晚年,回顾时欲遗憾“尽可能少一些”?那就在年富力强之时最大限度地“使用”生命,并非酗酒,吸毒,赌博,出轨这一类带罪恶的欢愉,而是发现自身潜能,进而培养它,让它成为事业或者爱好,进而穷一生之力,把它推到所能达致的极限。如此,如果仍拿“报纸”作譬,报纸则从一天的新闻变为永久的信史,至少于个人如是。
许多年前,在一个演讲会中场休息时,看到两位老作者。一个让对方看自己手腕的茧子,那是每天敲键盘结下的;另一个说,我还是用钢笔。伸出右手的两个手指,指甲旁边也有厚厚的茧子。人生的答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