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上(随笔)
■刘荒田(加州)
1、舷窗外
登上乘客逾二千、员工一千的“挪威之珠”邮轮,入住第四层的预定房间。邮轮准时开动,推开舷窗,离海面不到两米,浪花拍打着巨无霸雪白的钢铁躯体,白沫喷溅。排浪如巨兽的脊部,极尽翻卷之能事。远处,灯塔,星辰。别以为坐船看海乃是天经地义,“清风明月不消一钱买”在此成冷幽默。邮轮内的客房,面积与设施近似,区别只在带窗和不带窗,价格相差上千美元。预订时,图省钱的旅客只出基本价,拿到的是“无窗房”。结果大部分“带窗房”卖不出去,邮轮公司便举行网上招标。在知道窍门的团友指导下,我们出价350加元就中标了。中标者中还细分,舷窗有大小之分,大的有一米见方,小的只是直径不足40公分的轩窗。
好在风景不为窗子所左右。买来的风景,不看白不看。尤其是刚入住那几天,伏在窗前小小平台,手肘发麻还不愿离开。带着嘲弄想起美国餐馆业一个类型——“随你吃”的自助餐,价钱是固定的,食客尽管放开肚皮塞。见惯“不吃白不吃”的饕餮之徒把碟子堆成小山,断言:美国腹部如山的胖子多,至少1/3的根由在自助餐厅,怪不得某中国散文家将Buffet音译为“布肥”。如此类推,从邮轮上带窗的房间踱出的旅客,如果抚着小臂雪雪呼痛,那就得怪罪投标。
我以圆形舷窗为瞳孔,看邮轮缓缓驶离母港——修咸顿的伊丽莎白码头,看陆地消隐,看航标闪烁。巨轮进入公海,视野只剩海水,无穷无尽的浅绿,浪花,白沫。此生尚无一连几个昼夜所见尽是海水的经验。搭机飞越太平洋,与白云相伴也只10多个小时。好的,那就调动全部想象力,穷大海的奥秘吧!佛祖得道前,所面对的“壁”不更单一吗?可惜,搜索枯肠,只得一个蹩脚的譬喻:大海如人间。一朵浪花是一颗头颅、一张脸、一颗心、一个灵魂。在各自生命力的驱动下,奔腾,激荡。激情形成浪之顶,理性铺起浪之谷。撞击礁石的轰响是孤独者的呐喊。排浪是群体的呼啸。滔天巨浪是集体的疯狂,如集会,如战争。海啸是世界大战,是革命。潜规则的暗流,阴谋与阳谋的漩涡。人类浸泡血泪的漫长历史,千汇万状,悲剧上演千遍,粗看无一雷同,对之审视却与眼前的海面无异。大海的潮汐缘于月亮的吸引。人类受生生不息的欲望驱使。一只雪白的海鸥掠过,我惊醒了。
我很快发现,同来的团友中不乏同道。自己看不过瘾,还拉上老伴,一人趴一边,指指点点。老太太说:“多像两小无猜的年代啊!”我听了,连连点头,不是吗?一个窗口,给好奇的童年多少欢欣!到如今,即使所有岁月都成过眼云烟,总不会忘记哈在窗玻璃上的水汽、和小伙伴在水汽上画的图画。老先生说:“升级了,到两老无猜了。”
不过,我趴了窗口的意兴渐次减退。原来,数度教我激动不已的辽阔并无永恒的魅力。同样的情绪产生于去秋在青海游大戈壁,即使你目力再好,不管你上多少层高楼,远方只有一道笔直的地平线。它是破折号,左边是天地,右边是虚无。我从向往自由变为渴望界限。此刻也是,没有长长的海岸线,等而下是岛屿,礁石。自由须以边界规限,飞鸟不能缺栖息地。
邮轮开抵挪威的帕根市,我和团员们雀跃着上岸,从青石板铺的街道上逛到市场,摊档上的小盒蓝莓或桑葚,卖5英镑 (6美元),相当于美国超市的两三倍。小虾一公斤要 100美元(比美国贵上5倍)。不舍地回到船上。船开行时,再一次回望刚才涉足的烟火之地。朱红色屋顶、来来往往的车子和人。围绕“无限”与“有限”的思考又泛上脑际。我们在名叫“美人鱼”的大排档举行“有限”的飨宴,每对夫妇花65美元,尝了1/3碗正宗“海鲜汤”,两只帝王蟹的爪子,两枚帝子,两只小虾,两块面包片。饱肚当然谈不上,但味道之美无与伦比,而享受,恰恰来自“限度”。
不管怎么说,小小窗子会被我长久纪念。
2、日出和日落
傍晚,和好友L走进邮轮自助餐厅尾部,那是露天的甲板,选靠近栏杆的桌子落座。风有点冷,乘客多半挤在室内。我们为了看日落,强装血气方刚。
大西洋上,乌青色的浪徐徐卷舒,极目处是苏格兰的山、树、海港和村镇。几艘货船散在远近。比起三天前,邮轮驶近北冰洋之际,视线所及,尽是渺渺茫茫的海水,无礁,无岸,无船,连海鸟也寥寥,这一程和海岸线若即若离,看着心里踏实。人毕竟属于陆地。
日头西斜,但躲在云层里。L手拿高像素的最新苹果手机聚精会神地捕捉光影的微妙嬗变。这样的捕捉,今天大早已有一次。6点,我和他对座,也是邮轮的尾部,面对的却是东方,可见航向与昨天迥异。他淡然道:“日头要出了。”我跟着他跑到户外,靠着栏杆“咔嚓咔嚓”地拍。大西洋的海平线并没有导演的神奇功力,老太阳说出来就出来,没化妆,没仪仗队,没有海鸟鼓噪。巨舰般的云团,比爱丁堡公园扫落叶的大妈的头巾还要素朴,在它上方,似是牵引,又像是压迫。初阳如中秋月饼里头的蛋黄,不动声色。海水裂开一条缝,蛋黄先如线,再如直尺,缓缓发力,撑大,上下两道横线再反弹,几度角力之后,浑圆的一轮跃出。这些,都被L留在照片。
甲板上冷得过分,无法久待,便运用想象。太阳没顶的一刻,会不会像铁匠把一勺暗红的铁水小心地放进水里,火花与水花迸溅成赤色流萤,淬过火的海水突突沸腾?L从手机的图片库调出一张前几天拍的落日照,得意于固定了最辉煌的瞬息——浑圆一轮,比旭日大好几倍,端坐海平线上,水中布下金字塔形倒影。倒影被波浪切成好几道,颤动着,迷幻着。而天空,云被融化,变成金子做的海鸥,肆意翩跹。与简淡的日出比,日落的色彩、气势、层次感都强多了。唯无与伦比的繁华才使得屈原《离骚》中的“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的千古咏叹张力无限。据说,一些抄捷径的摄影家拿后者冒充前者,以垂死替换方生,实在是叫人哭笑不得的反讽。
于是,我向担任记者多年、壮年时奔赴阿富汗、科索沃战场拍出无数出色新闻照片的L求教:“照片上,日出与日落到底有没有差别?”
他出示手机里的一排图片,让我就两者自行对比。我问:“可否这样说:日落有灿烂的庞大倒影,日出则无。”他说,常常如此,但不能绝对,角度不同,拍出的效果不一样。我以为,至少,在大西洋上,我这一并无多少科学性的“划分”暂时成立。
7点已到,西天的日头离海面尚远,铅色云块聚拢,日头被遮蔽得更严实。我暗想,日头沉没这出压轴戏很可能将在浅灰色厚帷后演出了。海面暗下来,水似墨色玉。一对白人老夫妻缓缓走近,斜倚栏杆,风吹着他和她的银发,雪一般的火焰。我扶栏而立,远远近近,海浪蛰伏,风声也停了,宇宙似有所待。
身边久久无言的L,冷不防举起手机,“咔嚓”一下——暗黑云层,辐射出十多道光柱。光源隐在深处,但探照灯一般的光柱,不但射穿天空,直入海底,而且把层层云块撑成一座巍峨宫殿。
L深沉地说:“看到吗?这就是《圣经》宣扬的圣光,基督教里头的神,凭它启示世人。”
3、图书馆里
乘邮轮的第5天,不靠岸,我走进位于第12楼的图书馆。里面坐满了人,我只好去自助餐厅。餐厅里熙熙攘攘,与友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圆桌,各拿一杯咖啡落座。聊得正在兴头上,一位年过六旬的同胞大义凛然地在身边坐下,随即,他更大义凛然的太太加入。我看看他们,皱了皱皱纹已太多的眉头。按通行的礼仪,欲坐已被人占了的桌子,应先套近乎:“我们可以坐这里吗?”获允许后方落座。我和友人只好离开。
图书馆旁边是人满为患的麻将室。今天没有登陆游览节目,同胞们占定桌子鏖战。被广东人称为“闻衫领”的观战者挤满桌子旁边的过道。
我和友人分手,独自走进依然没有空座位的图书室。此来有预谋——留一幅“文字写生”,一如古人面对形胜“赋得”多少韵。我站在书架旁边,浏览玻璃柜门内的书籍,绝大部分是英文书,其他语种极少,是“过繁不及备载”还是非英语乘客缺乏读书欲?不得而知。但麻将的吸引力大于书籍这一点,自有不绝如缕的麻将声全程宣示。书架上有一本书,是旧金山主流文坛排名第一的华裔作家Amy Tan(谭恩美)写的《男人的100个秘密》,昨天大早我进来看到,书名上的“秘密”激起好奇心,但书架上了锁,此刻找不到了。
18张带扶手的沙发上,白人占多,一老太太在填报纸上的“数独”,一绅士在研究行程图,其余的都在读从书架拔出的书。一位东欧人模样的大叔,手里的书,封面有“斯大林”三字。一同胞神情怡然,小圆桌上放一本中文的《民国人物》,埋头写分行的汉字,硬笔繁体功力非凡。不敢凑得太近,凭瞎猜,他该在填词。如果我有刚才在餐厅径自坐到我身边的老先生的勇气,便和他打招呼,从天气聊到桌上书,万分谦恭地说:“先生,字好漂亮!能不能让我欣赏您的新作?”往下,他欣然让我拜读《大西洋吟草》,进而邀我去餐厅喝不必掏钱的咖啡,谈两三个小时李杜元白、温庭筠、李清照,该有六成把握。座中最年轻的是亚洲女孩,清秀、文静,她忙于用手机拍书上的内容。
窗外,茫茫大海清波款款。五张电脑桌并没人使用,原因可能是上网收费昂贵,若按分钟算,一个小时网上“冲浪”要花五六十美元。除非整付近400美元,全程不限时间。
花枝招展的老太太,戴老花镜读《哈里·波特》出了神。老白人在啃《既非雨亦非雪——美国邮政简史》。读《性战争》的中年女士,翻大部头《布什王朝》内黑白照片的大胡子,端坐轮椅读《深海》的绅士……日本老婆婆斜靠书架读浅田次郎的《凭神》,我扫了一眼她身边,柜子里有一排中文和日文书。
往下,是万万想不到的偶遇——看到一本装帧俭朴的书——《李我讲古——我的患难与璀璨》。李我1922年出生于香港,于我,他是最初的文学启蒙者。上世纪50年代,我上小学前后,我家在小镇开文具店,铺子二楼是住处。二楼靠近天井处有一个五斗柜,下层堆着几百本书,字帖之外,多半是经商的父亲和上岭南大学新闻系的叔父于1949年前后购置的闲书,其中有李我的《欲焰》,它和碧侣的《海角红楼》一类(曾被划为“黄色”小说,其实是张恨水式言情说部)寄寓我懵懂童年秘密的向往。
这位港粤广播界最早的天皇巨星,一个甲子之后与我结缘于大西洋的碧波上!从书中知道,《欲焰》共五集,当年总销量达600万册,港粤一带的读书人家,差不多人手一册。
一口气把它读完,抬头,周遭静悄悄的,隔壁的麻将声已沉寂,图书室只我一人,灯光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