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爱与黑暗的日子——写在长篇小说《繁尘过后》出版之际

作者 08月31日2019年

那些爱与黑暗的日子
——写在长篇小说《繁尘过后》出版之际


■王琰(纽约)


2017年3月的某个清晨,我像往常一样,做完一些简单家务后泡了杯绿茶,坐书桌前随意浏览。家里很安静,妈妈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诵经拜佛,香雾袅袅,从楼上飘到楼下。我呼吸着熟悉的香味,心里蓦然打了个咯噔:昨晚,我竟然梦见下雪了。梦中,我独自站在雪地,到处是白茫茫一片,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心头只回响着一个空寂的声音:下雪了,好大的雪啊。然后,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走,双腿却像被像被风雪羁绊,怎么也使不上劲。雪越下越大,我一阵恐慌,眼看快要被无边的雪吞噬,梦醒了。
梦见下雪意味着什么呢?记得某位作家在一本书里写道:人们很少梦见下雪,一旦梦见,则预示家里老人病重,或有丧事发生。
那段时间,大儿子正准备申请大学,喜欢踢足球的他希望能考入美国大学足球队,所以,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带他转辗各地参加足球选拔赛。那是4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我们开车去费城,当天气温骤降,阴雨连绵,儿子全身都淋湿了。比赛完,我们打算带他去中国城吃火锅驱寒,谁知刚进城,映入我眼帘的竟是“殡仪馆” 三个黑体大字,接着又因为找不到停车位,车子转来转去,好像被施了魔咒,总是回到殡仪馆附近。
从梦见下雪到殡仪馆,是命运借此暗示我什么吗?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思绪不宁。公公身体虽虚弱,但还算稳定;妈妈的精神也出奇地好,每天在后院忙碌:种菜、施肥、浇花,拔野草、拣树枝,清扫枯叶等,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
我们后院草地直通一条沟壑,里面杂草丛生,妈妈寻思着在沟边种上一排松树,等松树长大既可当风景看又能作篱笆用。都以为她随口说说,谁知是真上心。6月份回中国前,竟去一位老朋友家后院挖到6棵半米高左右的小针松,然后用纸盒装好,小心翼翼地捧着,走40分钟才到家;一回来又马不停蹄地去沟边种植,等她将6棵小松树联排种好,才叫我出来观赏。
至今,眼前仍不断闪回那张汗水淋淋的脸,汗水沾着泥土,顺她额头皱纹蜿蜒而下。一向爱美的她顾不上用毛巾擦一擦脸,眼里交织着自豪和得意的光问:“怎么样?等过两年再来,它们跟我一样高了。今后你要有什么烦恼就跑到这里来,闻一闻松树的清香,心情会顿觉开朗的。”  
那天的阳光真好,小松树一棵棵随风轻舞,相互摩挲,似乎向妈妈点头致意,妈妈在太阳中笑得更开心了。她爱抚地用手挨个触摸,轻声说:“你们一定要好好地等我回来啊。”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我心里又是一个咯噔。我在她6月份回中国后便格外关注这几棵松树,似乎它们的成长跟妈妈有着某种神秘联系。小松树刚开始好像也适应被移植的生活,枝叶舒展,没有出现萎黄迹象。和松树的健康相比,我们8月份带孩子回中国过暑假时,却看到妈妈突然消瘦了,追究原因,她轻描淡写地用一句“夏天都这样” 暂时打消我顾虑。
我到底不放心,催促妈妈看医生,查找消瘦原因。妈妈说单位马上要体检,而她体检的日子就定在我回美国那天。
那天,因为上海暴雨,很多航班被取消。我们困在浦东机场,着急地等待航班更新,终于,可以先飞北京,等到北京才知道,所有从北京直飞纽约的航班已取消。机场上到处是被迫滞留的旅客,地上、凳子上横七竖八躺满人。两个儿子累到虚脱,我们在二楼看到一家按时收费的按摩床还有空位,赶紧买下让儿子休息。忙完这一切,才想起询问妈妈体检结果。
给妈妈的电话一直占线,拨了很久才通,却是姐姐。
姐姐告诉我妈妈病情时,候机厅外暴雨正肆虐地吹打着玻璃窗,雷声隆隆,震得我心惊肉跳。我紧紧捏着电话筒,心里的狂风暴雨已将我淹没,但仍抱一丝侥幸,是外面的雷声干扰了听力,妈妈不会有事,不会的。
姐姐抽泣着问我:“要不要告诉妈妈实情?”
“不能。我不回美国了,我马上回来。”我昏乱地叫。
我和姐姐相互在电话里不知哭了多久,姐姐率先恢复理智:“既然暂时不告诉妈妈,你突然返回必定让她起疑;还是按原计划回美国吧”,姐姐说,“等妈妈手术好了再过来照顾,到时理由也充分”。
我听从姐姐安排,回美国把家中事务处理好后立即重返。那时,妈妈已手术出院,在家静养。我们骗她说手术切除了发炎部分,进展非常顺利,今后只要按时吃药,很快就能痊愈。事实的真相却是:手术时,医生发觉癌细胞已经扩散,根本没能采取任何措施。
从2017年9月1日到10月20日,整整50天,我陪妈妈住回原来公寓。每天早上给她蒸红薯、山药、南瓜等粗粮;中午,姐姐买好菜回来烧饭。我们全部采用抗癌效果最强的食材,变着花样做一日三餐。这样的日子感觉又似回到过去,只是顺序颠倒过来了:换成我们照顾妈妈,亲手给她煮饭、洗衣、擦身。
妈妈曾是剧团花旦主演,她的床底下有两只饼干盒子,里面收藏了很多年轻时的剧照。如今装满旧照的盒子依然在,我们坐在太阳下一张张翻看,时光就这样在感慨和回忆中缓缓流淌。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些抗癌食物及营养品发挥了效果,妈妈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3个星期后,她主动要求去公寓附近的红梅公园散步;一个月后,提议去我们小时候居住的老街拜访旧邻。
那条街,我在小说中多次提起, 那天,我在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建筑中迷失了,不知道东西南北。妈妈用手朝远处运河一指说:“其他的都拆了,就我们住的那条街没变,还是原样。”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心底一阵激动,模糊的记忆开始变得清晰。是啊,小街晃眼一看仍是记忆中模样,走进去发觉高低不平的土路已变成平整干净的水泥地;妈妈原先工作过的厂职工宿舍仍在,几位老同事从低矮的屋檐下走出,一眼认出妈妈,惊喜地迎上前,争相回忆妈妈年轻时的风采。几户旧邻居也没搬,家里都重新装修了,有了现代化的抽水马桶和热水装置。住我们家隔壁的阿香妈已经86岁,依然精神矍铄,热情好客,硬把我们拉进家中叙旧,硬往我怀里塞花生和蛋糕。还有我小说中提到的裁缝夫妇仍住原处,年复一年地踩着缝纫机,为他人做衣裳。
那个寻访旧址的金秋之日是温暖、感人的。告别时,众人依依不舍,一再邀请妈妈下次再来,妈妈开心地点头应诺,和每个人拥抱着说再见;她坐进计程车,探出身子对他们挥手,伸出去的手臂在空中长久地挥舞。我说,好了,妈妈,他们已经看不见了。妈妈不语,眼睛凝视窗外,脸上浮动着一丝微笑,我知道她又深陷进往事的回忆中了。
妈妈是在文革中离开舞台的,那年30岁不到,剧团解散了,她被下放到机械厂做工人;那双曾经倾倒无数戏迷的兰花指,就此整天和油腻冰冷的机器打交道……妈妈这辈子吃了很多苦,可她从不抱怨,总是以积极向上的态度不断挑战自己:文革后,艺术的春天全面复苏,妈妈也被调入市文化馆,但因为右手食指残疾不能再上舞台,便转战幕后,悉心辅导基层业余骨干和艺术新秀;同时还利用业余时间创作排演了30多部故事小品,这些小品屡次在省、市比赛中斩获大奖。秋鹏和寒晓两位文友曾是妈妈当年组织的新故事笔会成员,得知妈妈生病,特意前来探望。
我18岁以前一心想考剧团,却在这条路上四处碰壁。是妈妈在我最苦闷的青春岁月,鼓励我拿起笔创作;鼓励我静下心来 “一心只读圣贤书”。我参加的第一个笔会是由妈妈策划的太滆笔会。也是在那次笔会,我认识了秋鹏和寒晓等一众文友,并和他们一见如故。后来,我们为事业和生存各奔东西,那时恐怕谁都没想到一别会是30年吧?我们在寒晓的“密室” 里感怀,妈妈跟着一起聊到凌晨。她思路清晰、记忆生动,提起笔会一些人或事的细节,引发出阵阵欢乐的笑声,那一瞬间,我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那段日子,每一天,我们都把它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般珍惜着,恨不能连妈妈呼吸过的空气也一并珍藏起来。妈妈对我们发出的任何提议都欣然应允,她的身体和精神以神一般的速度恢复起来了,复诊时病状维持原样,没再进一步恶化。当时预言妈妈只有3到6个月的医生深感不可思议,觉得妈妈很有可能创下奇迹,实现带瘤生存的梦想。
复诊结果给予我和姐姐极大鼓舞,我们一致认为是妈妈乐观、积极的精神起了关键性作用,所以决定对妈妈继续封锁病情,继续用食疗和中药帮助妈妈康复。
就这样,半年过去,妈妈体重增加,脸色红润,又开始健步如飞了。她积极报名参加老年文体活动和旅游项目:安微、江西等名胜古迹都留下了她容光焕发的身姿,我一颗吊着的心这才渐渐放下,将思想集中到新一轮的创作中去。
2018年10月,我接到由江苏省作协、文学院和南京大学联合举办的“首届华语作家到访计划” 邀请,入驻计划为期一个月。时间有些长,但考虑离家近,可顺道探望妈妈,又可以和学院的作家老师们近距离交流,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妈妈听到消息非常开心,一再嘱咐我好好珍惜这次机会,把工作做好。那时,乐观的我怎么可能想到,命运要我这个时候回中国,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安排呢?
报到前,我先回家住一个晚上,妈妈替我准备好干净床铺,床头边,放着两本我最喜欢的作家的新书。她开心地说:“看看,这本还有签名,我排了老长的队才等到的呢。” 妈妈喜欢给我买书,这个习惯一直延续了30多年。
我手里捧着妈妈好不容易为我得到的新书,扉页上,是我文学偶像龙飞凤舞的签名,换作平时肯定会开心尖叫;可不知为何,我又想起女孩那句“有病”, 想起妈妈拖着病痛的身体为我排队等候,只因我说过喜欢这个作家的书,心里便酸酸的想哭。我没敢和妈妈对视,迅速转过身,抹掉了溢出眼眶的泪。
手机发出一阵阵信息提示:新加入的两个作家群,因为即将到来的活动变得热闹纷呈:来自学院老师的仪式开启预告、以及作家朋友的热情问候等,一波接着一波,充斥屏幕。我被群里的热情传染,第二天一早匆匆和妈妈告别了。
妈妈送我到楼下时说:“不要牵挂家里,不要总想着回家。我很好。你放心去吧。” 妈妈站在晨光里朝我挥了挥手。
那个上午,我坐在从常州开往南京的高铁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回首30多年对文学始终不变的信仰和坚持以及一路走来家人的包容、理解和支持,一时心潮澎湃,感慨万千: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落日天涯》2006年由上海文艺出版出版,在后记里,我提到妈妈在美国帮我带孩子的种种艰辛和付出。这么多年,为让我有更多安静的时间写作,妈妈随叫随到,尽所有努力帮我带孩子、料理家务,免除我后顾之忧。除此,妈妈还是我的铁杆“闺蜜” 和忠实“粉丝”,她分享着我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以及我写作事业上的成功和挫败。我每发一篇文章,她都当宝贝般收好。所有关于我的一切:大到一本书、一本杂志,小到一行我随手写下的文字,或一个我早遗忘的地址等,都被她如数家珍般藏着。上世纪90年代末,我还没有学会电脑打字,小说都是手写在练习薄上寄回中国,然后再由妈妈抄写到方格稿纸上,代我寄往各杂志社。
2017年,我在家整理她抽屉时,看到那些被编辑退回的稿件,回想妈妈抄写稿件那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夜晚,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唉,妈妈呀。我的眼眶又湿润了。
我将脸贴在窗玻璃上,窗外阳光灿烂,在那些浮动的光和影之间,妈妈的脸忽隐忽现:她眼神疲惫,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健康,不过,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被接下来新鲜精彩的喧哗淹没了。
在为期一个月的活动中,主办方安排先去徐州等地采风。我每天给妈妈发照片,跟她分享美景美食的同时也分享我收获的友谊。时间在快乐中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采风最后一站:苏州吴江的蚕丝之乡震泽。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古镇,很快被它“丝” 情浓郁的魅力吸引。姐姐来电话时,我们正在丝绸博物馆参观,突然接到姐姐电话,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快回来吧,妈恐怕不行了。”
我紧紧捏着手机,怎么可能?昨天才和妈通话,她还说准备给老年吟诵班写个小品。怎么会?
姐姐后来又说些什么我一句没听进。自从妈妈被诊断癌症晚期,我和姐姐每天如履薄冰,妈妈的任何一点康复都让我们欣喜万分。妈妈的身体也恢复神速,几乎和常人无疑。是不是我们高兴得太早?其实病魔从未远离,一直蹲伏在黑暗中伺机出击,终于,它战胜了我们,要把妈妈从我们身边夺走了?
傍晚,我风尘仆仆赶回常州,叫了辆计程车直奔医院。一颗心在胸腔内慌乱地跳动,同时又怀抱一丝希望,但愿这一切是虚惊一场,妈妈不会有事的,昨天还在电话里跟我说要写小品呢。一定是姐姐虚张声势,或者是妈妈想我了,和姐姐一块合伙骗我回来?
“妈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又急又怕,冲进病房,被妈妈枯槁的形容吓坏了:才两个星期不见,妈妈仿佛换了个人,她直僵僵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双颊深陷,身上、鼻子里插着各种抢救用的管子;床头边一架测量血压和心脏的仪器,不时发出令人揪心的报警声。
我使劲咬自己嘴唇,怀疑这是一场噩梦。我将求救的目光转向姐姐,姐姐已经哭得双眼红肿,后来她告诉我,妈妈跟我通完电话精神还很好,晚上突然高烧不止,接着所有癌症晚期症状:黄疸、腹水、胆管堵塞、疼痛等一夜爆发。我来前刚做胆管支架手术。“有人做完支架还能再活10年呢。” 姐姐最后一句话又给我希望。
我扑倒在妈妈床前,不停揉搓着她冰冷的双手,安慰她说:“妈妈,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这就是一个小手术,不过是一个小手术而已。”
妈妈在我的哭泣声中缓缓睁开眼,声音微弱地问:“你怎么回来了?那边会议结束了?” 接着,她责怪姐姐不应该告诉我、影响我工作。看到我,妈妈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眼里又燃起生的渴望。
接下来两天,妈妈积极配合医生治疗,稍有好转便催促我返回南京:“你快回去,别担心我,一个小手术,很快就能出院的。”
是的,胆管支架是一个只需10分钟的小手术,幸运的话,愈后情况良好, 还能多活几年。我们幻想着妈妈还会像2017年那样,手术后休养一段时间,又能够正常吃饭、睡觉、甚至健步如飞。
可是,医生的一纸病危通知撕碎所有幻想:妈妈的情况很不乐观,癌细胞已全面扩散,正疯狂反扑。支架放进去一周没到又全部堵死,接着再做一个支架,然后穿刺……
妈妈再也没能走出医院。她在病床上度过了生命中最受折磨的3个月,于2019年1月14日凌晨1点离世。这个时间应该是世界上最安静的时刻吧,我和姐姐守在她身边,仿佛回到小时候,我们母女仨围坐在一起,听她讲年轻时那点点滴滴的往事。
2月底,美国这边下了场大雪。妈妈种植沟边的6棵小松树,最后只存活了一棵,它像守卫的战士般,傲然屹立在风雪中,替妈妈站岗,帮我们看家护园。
雪绵绵密密下着,我躺在沙发上,耳边回荡着妈妈那天种植松树时说的话,手里捧着装满妈妈剧照的饼干盒子,一张张翻看,泪水干了又湿。
自从妈妈去世,白天黑夜,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梦见她。这个午后,妈妈又来看我了:她身穿一袭白底印花的上海旗袍,腰边系一条白色丝绸手帕;头发烫成长波浪形状,鬓边还插着一朵白兰花,我看呆了,妈妈好像已从我小说里走了出来……
(长篇小说《繁尘过后》第一部分的素材直接取自我父母的亲身经历,2019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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