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简史

作者 07月07日2019年

某日,与友人徜徉于旧金山海湾之滨,坐在礁石上。我穷极无聊,往大海抛下一块鹅卵石之后,对熟读史书的友人道:“请试说出你所拟定的‘至简史’。”友人疑惑地看着我。我进一步说:“用一句话,效法哲人以‘一切都会过去’概括时间史。”


友人清清嗓子,说,先给你说个故事:在波斯国,继承父亲王位的色米尔王子,即位时尚年少,下决心不当“不通史”的王,遂召集全国学者,要他们编纂“完备的世界史”。20年后,学者们率12匹骆驼,每匹驼史籍500卷,共6000卷献于殿前。勤于政务的王虽在年富力强的中年,却嫌太多,读不完,要缩短。学者们又案牍劳形20年,缩为1500卷上呈,并奏闻要点均在内。已老去的王说还要缩短,并须尽快完成。这一次仅费了10年,历史缩为500卷,装在象背上进宫。老王称来日无多,必须更短。又过5年,学者们拄杖进呈一巨册。气息衰微的王说,我已行将就木,终做了不知人间历史的君王。老学者说:“陛下,臣可提炼出三语,曰:生与苦与死,如此而已。”


友人说完,也往海波远处投出一颗鹅卵石。他看着圈圈波纹,问:“满意乎?”


我避而不答,想起太史公的名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想起历史的另一个名字——相斫书。最后苦笑着承认,我提出的问题何等愚蠢。除非讨巧,谁写得出一语中的的“最简史”?把漫长的人类史(据说,它的书写者如果不是全部,也有相当多的胜利者)凝缩为生、苦、死,也近于“什么也没说”。


我突然理解了中国的大诗人,到了该下结论的骨节眼,为何“转过脸去”。老杜看到鸡的可怜状,写了《缚鸡行》,以“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结尾,到这份上,你还好意思问他如何解决“鸡的问题”?苏东坡游赤壁,发一通思古之幽情,以“人生如梦,一杯还酹江月”交代。


友人解释,历史之所以难以“一言难尽”,原因在于它的线索太多。任何重大事件,无论是链条状还是洋葱状,都是众多因素的结果。史家无法将“因”毫无遗漏地罗列,而须有所选择。一旦选择,自身的局限就显现,就免不了挂一漏万,顾此失彼,此所以被萧伯纳誉为“十九世纪后半期英国最伟大作家”的塞缪尔·巴勒尔说:“上帝不能改变历史,但历史学家能。”


我不罢休,又向友人提出:你无法简化一团乱麻般的历史,那么,退一步,且缩小到个人的传记,可能写出“至简史”?


他反问我,你能不能给街上任一个行人贴这样的标签:好人、坏人、圣人、奸佞?我摇头,说,那么,为了满足你“凡事向中间靠”的习性,加上“亦好亦坏人”如何?


他说,他具体到个人史,这样的内容较具可信性:针对同一事件,自己所写,与旁人、特别是敌人所出均大体近似的部分。其他的,最好多方验证,或让时间长久地沉淀。


然后是沉默。西边的天空,白云轻轻飘移。我站起来,向海水走去,要看个真切。不料过分投入,没注意脚下,石头松动,下滑,我差点摔了一个仰八叉。友人说,云如果是历史,那么,你这个动作,是过分天真的写诗者才做得出的。“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负手看我的友人轻吟了两句王维。


良久,左侧的金门大桥一带,晚雾涌起,巨龙般从桥下翻卷,滔滔侵入海湾,眼前一片白茫茫,数十呎外一切被隐没。我突然记起为船只作警示的雾角。那沉雄的呜呜声20年前是常常听到的,在电脑时代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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