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村裏劈哩啪啦的風箱聲,望著青色炊煙在家家戶戶的煙鹵裏升起,我揹了孩子從地裏回家,在那下放的年代,每次在回家的路上最躭心的是那老是熄滅的爐子。
正做著飯,隊長來了,說是縣裏來的命令,省裏出現了反動標語的匿名信,經專家分析是心懷不滿的下放幹部所作,於是一道命令下達下來,全省下放幹部全部進各所属縣學習班,走得動的走去,走不動的抬去,一個不准漏,我必須在明天上午到縣裏十三幫大院集中。
房東的兒子拉著架子車,裝上我的行李被褥和兒子,按着通知找到了十三幫,那是一個非常破舊的大院,古時禹縣盛產中藥,由十三個省的客商籌資修建了這個旅棧式大院子,方便他們年年來此辦貨,所以這院子便叫「十三幫」。
幹部集中,不論下放或者學習,己不知多少次。但打掃這種屋子,還是第一次。地上半尺厚灰,牆角盤踞大片的蜘蛛網,牆上潮得滴水,好在每個人都做慣了這事,屋子很快打掃完畢,出灰、鋪草、分鋪位,打開各自背包,立時變成一張統鋪,被子只有一人寬的位置,有一個女人,是癲癇病人,正在病中被隊裏抬來了。大家躲著她,我一打量便知晚了。
她被放在牆角,只有她身旁有一個空位,我只好把被褥鋪到她旁邊。她臉色蒼白帶青,瘦得如刀槍上了膛,睡覺時我不敢翻身向她看,半夜醒來,看見她青白色的臉便嚇出一身冷汗。
晚上喝湯水,孩子常溺床,弄濕了我們的褥子,我就把他移到我身上,疊起來睡。孩子的重量壓著我,身下的潮濕又很難受,使我很難入睡,翻身更是困難,我要慢慢地把他馱在我背上,不能讓他去碰那灘濕水。
罪犯只有一個,嫌疑犯及重點嫌疑犯卻不計其數,形勢漸漸吃緊了,各人交代家中信封,購自何處,出自何處,用去多少,剩下多少,最後各自交出家中鑰匙,派了專案人員去各自家中查點,若有數目不附者,或買過與匿名信相同的信封,就統統是重點了。
那幾百個人分散在各個房間揭發討論,找出無以計數的重點之重的嫌疑犯,天天都有新的斬獲,我被嚇壞了,身邊的長者不少是經書香薰陶的平實文人,大院沒有電燈,油燈放在地上,將人們映在牆上忽然如同魑魅魍魎,在從學習班走回宿舍時,多半己是夜深,似乎從一個地獄走向另一個地獄,連心都在夜風中顫抖。有一天走回住屋時,聽到人們的叫駡,原來我邊上的女人癲癇病又發了,人們在查信封,她也買了那信封,一定是交代不清它們的下落了。
那些面孔清秀長得細皮白肉的女幹部,罵起人來依然沉穩老練,口齒伶俐如做演講。我在旁抱著困倦的孩子,看着病人抽完筋,吐完白沫,平靜下來,被人塞進被褥中,我支撐不住一天下來的疲勞,使我立刻緊貼著她躺下了。
一股暖流把我弄醒,孩子又溺床了,我掙扎着調整我們的位置與姿勢,屋子裏保持着一盞昏暗的油燈,我在黯淡的燈光下,無意中看到幾乎貼在我臉上的鄰床女病人的臉,她緊蹙雙眉,牙齒咬住下唇,口角淌下一滴己經乾涸的血垢,面色鐵青,頭髮倒豎著,真是我生平從未見過的一張最可怕的臉,幾乎貼到我面頰上。
她是教會女子學院畢業生,沒有家庭的神秘老處女,會說英文又不結婚成家,她本人形象比傳說中更為可怕。突然,她睜開雙眼,望著我,明白了我們發生的事,她迅速朝牆角挪去,側著身子,她的背幾乎貼在牆上,讓身體下一塊溫暖而乾燥的地方,騰了出來,喃喃地說:「睡過來吧。」
罪犯終於在別的縣裏落了案,真相大白後,縣裏要對大家有個交代,在這個破敗荒廢的院子裏,天天上演着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和逼供信的鬧劇。從人人都是嫌疑犯忽然變成人人都是無辜的好人,縣裏才意識到聚集於此的正是省廳局處科院校的領導和藝術界的精英!
省裏來的幹部一人拿了塊磚墊在屁股底下悶頭坐著,被風霜和雪水浸透的棉衣如沉重的盔甲壓在他們身上,比他們當中許多人年輕、地位低了許多的縣委書記,作了汗流浹背的發言,他每次講到「各位老首長、老領導、老幹部、老同志」時,頻頻肅立、脫帽、彎腰、鞠躬,幾乎想叩頭下跪求饒的模樣,底下一片莫測高深的鴉雀無聲,我抬頭向主席臺望去,毛主席的頭象,帶著笑,正俯視著我們。有一個人寫了批判他老人家的話,在日以繼夜的圍攻中崩潰,自已坦白了!於是全省數以萭的計被扣押的所有下放幹部今天才能得以全部解放,這應該是個喜訊吧?但灰濛濛的人群始終沉默著。
集中學習班結束了,我們母子片刻不留地逃出了這個大院,回到家中,院子裏陽光明媚樹梢冒出綠芽,我們的雞長大了許多,房東大嫂遞給我一小籃雞蛋,說是我家的雞下的蛋,她給收起來了,我這才明白,我們在十三幫的角落旮旯裏熬過了最冷的冬天,春天來了,雞是春天開始下蛋的,我也重新活過來了,笫一次感到春天太美了。
春天象沈潛在荒原中的生命力,象宇宙中不可知的張力,當它來到時我似乎可以重新有了勇氣和力量,正如每次我看到山嶽的起伏,翻滾的怒雲,彌漫的霧氣,壯麗的日落,黑暗中沉默的大地,晨曦中宇宙的天籟,都令我有相知相惜的親切,和冥冥中無以言傳的慰籍。當人們把我棄置在一個貧瘠的村莊絕裾而去後,我常常慶倖自己已經跨越昏暗的塵囂,胸中反而是一片光明和寧靜,至少我可以暫時遠離人類的謊言和偽裝,躲在荒山僻野中一個屋簷下享受孤寂的平靜,儘管我亦同時面臨著非同尋常的艱難困苦。
冬天從地里拉回來掛在外牆上的紅薯葉,都成了黑色,又澀又苦更難吃了。但綠色的菜隨著春天上桌了,第一茬韮菜分下來了,滴上幾滴香油,炒了幾個鷄蛋,包了一頓餃子,我們的農民生活又開始了。我們很少吃肉,但我們吃了很多蛋,用糧票換了豆腐,用黃豆泡出豆芽,用一塊濕布蓋住了黃豆,用重物壓住了它們,在空氣及陽光下,它們直直地發出了生命的根芽,壓得越重,站得越直,原來一切生命都有它可歌可泣的骨氣。
每個月兩次我背著孩子上山買糧食,到了夏天,在供銷社門口,我忽然看見了她。
山上有煤礦和礦工的商店,其中有一家到了夏天自製冰棍,我喜歡去門口排隊買冰棍,給我那可憐的跟著我吃盡苦頭的兒子解饞。忽然,我看到一大幫的小孩歡呼著嬉笑著奔過來,他們直沖冰棍而來,為首的是個女人,摇摇晃晃的奔跑着,懐裡抱着一個塑料臉盆,就是在十三幫與我一起躺在角落裏的女人。
她依然蓬頭散髮,但面色紅潤多了,穿了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跑得滿頭是汗,見了我和孩子,笑成一朵花的臉上藏不住她的喜悅。她帶來了全村的孩子,端了一隻面盆,冰棍從櫃台的冰箱裡搬出來,放入面盆,象山一般堆了起来,孩子們歡呼起來,看来不是第一次。給他們買冰棍吃,應該化去她不少的薪水。礦上很少見小孩子,可是這群孩子奔跑着、擁擠着、喊叫着、快樂着,每個人手中都捏着一根冰棍,邊叫邊吃邊跑,我非常震憾,非常感動,在十三帮大院裡聚集了省文藝界和醫學界的權威和名人,而她比所有名高位重的人更讓我尊敬。我给自己孩子也買了,我們倆也站在一起一人吃了一根,知道彼此過得到寧静安好,就够了。匆匆互道保重,都隻字不提十三幫。
我用戶口簿買好了糧食,身後背起兒子,脖子前掛好半個月糧食,两只手望后抱住儿子,取得平衡後,一路小跑下山回村。我遠遠看見她也瘋瘋癲癲地在前面跑,一大群光屁股兒童攆著她奔,揚起一路的灰塵,漸漸消失在我不同方向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