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听瑶歌
■刘倩(纽约)
一
这次到广西,我们乘坐高铁从南宁一路向东北,窗外连绵的“桂林式山水”如一张长卷,直铺到贺州地界。这里是南岭山脉最大的一片山间谷地,车行其间,近处是大片绿野田垄,远处则山水环绕,民居散落在山脚下,生活在这灵山秀水间,是多么幸运。
广西人一向以山青水秀、洞奇石美为傲,以壮歌、瑶舞、苗节、侗楼为荣,这次在贺州,我发现另一样打动我的东西——瑶歌。
到贺州的第二天,我们在姑婆山的百年老字号酒坊九铺香品酒歇脚,第一次听贺州作家冯昱唱了这首瑶族山歌——
春深了
想起人闲心不闲
到处杉树开了叶
开了一枝过一年。
他是用瑶语(勉语方言)演唱的,听不懂歌词,可我们一下子就被迷住。他的歌似乎不是唱出来的,而是直接从心里发出来的。我听见大山深处,风刮过树林,听见如流水一般缠缠绵绵的愁绪。当他把歌词翻译给我们听时,我深呼一口气,把眼泪强忍回去。许是我第一次喝金樱酒,多喝了几杯的缘故吧。
歌的曲调相当简单,重复的四句,可原生态的韵味很动人。后来冯昱告诉我,他用的是贺州东山瑶族读歌的调子。
接下来的日子,那《春深了》的歌声挥之不去,每次饭后,大家都要邀冯昱唱上一曲方才罢休。
那日冯昱还唱了一首《何物歌》,让一众作家啧啧称奇——
何物变,变成何样得娘(指女方)连,
得郎变成青铜镜,入娘衫袖出胸前。
何物变,变成何样得娘连,
得郎变做银梳子,梳娘头上作横眠。
……
这是一首情歌。何物变,就是变成什么的意思。歌里唱的是,情郎要变成铜镜,揣在姑娘的袖里,照在姑娘的胸前;情郎要变成银梳,别在姑娘的头上。大胆新奇的想象令人叫绝。这首《何物歌》相当长,让我再抄录几段:
何物变,变成何样得娘连,
得郎变做金钗子,插娘头上作横眠。
何物变,变成何样得娘连,
得郎变做耳环子,耳环缠在娘耳边。
何物变,变成何样得娘连,
得郎变做衫领子,衫领缠在娘颈边。
何物变,变成何样得娘连,
得郎变做衫领纽,踏上胸前得横眠。
……
冯昱告诉我们,这是《盘王大歌》中的一首情歌。《盘王大歌》是瑶族的古典歌谣集,歌词长达万余行。盘王是瑶族人信奉的始祖,一说是盘瓠,神话传说中的龙犬。《盘王大歌》是古瑶人在还盘王愿的祭祀仪式上演唱的歌曲。歌曲由师公和歌妈传授,口口相传。晋代就有瑶族先民“用糁杂鱼肉,叩槽而号,以祭盘瓠”的记载。是瑶族民间歌谣的集大成者。
回到纽约和作家张宗子谈起《何物歌》,他深谙古典文学,据他讲,唐以前诗文里常见这样的写法,就是愿意做女性身上的某桩物件,以亲近女性。陶渊明的《闲情赋》最有代表性。以下摘取全诗第三段的一部分——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总计十愿,一气呵成,要化做美人衣之领,腰之带,发之膏泽,眉之黛墨,身下之席,脚上之鞋,随身之影,照颜之烛,手中之扇,膝上之琴,只为亲近陪伴美人。足见瑶歌与古诗的甚深渊源。
2014年7月,《盘王大歌》被列入中国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二
瑶族人没有文字,瑶歌口口相传,有记载的是用汉字记瑶音。最早的《盘王大歌》手抄本是1265年在湖南江华县发现的,其次是1957年发现的明宣德年间(公元1436—1435年)的手抄本,发现于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长垌乡田头村。《盘王大歌》由绪歌、插歌、正歌和杂歌组成,内容包括瑶族先民的自然观、人类起源说、瑶族的产生与迁徙、瑶族的婚恋及日常生活等。
冯昱是贺州土生土长的过山瑶。瑶族的分支众多,习俗不同,有些甚至彼此语言不通。其中,过山瑶是最大的一支,占瑶族总人口的六成。午餐时,他给我们讲起瑶族的迁徙史,勾起我的极大兴趣。
传说瑶族为蚩尤 (公元前2730-公元前2684年,神话人物)的后代,周朝从黄河流域迁徙到长江中下游,有说是因为逢大旱,后沿江西迁。秦汉时集居于湖南长沙附近大片区域。后因多次朝廷残酷镇压南迁到广西、广东、江西等地,也有瑶民进入东南亚,直至美国和欧洲,如今都有瑶族。
据《吕氏春秋·慎势览》记载:“……神农氏十七世始分天下”。商周时共分封十一帝。先龙帝之子玄,赐姓乞,其支裔仡尤即是瑶族的最早先民。《后汉书》载:公元前770-221年,秦昭王使白起伐楚,侵略蛮夷(通指华夏中原民族以外的少数民族),始置黔中郡。
我们所到的贺州,位于湘桂粤交界处,西有桂江流过,贺江由北向南贯穿,它们连接长江和珠江两大水系,南可直入南海,北可通湖南。陆路则有秦时修筑的潇贺古道,是古代中原进入岭南的要道,是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的交接地,当然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曾几何时,商贾喧嚣,战马嘶鸣,辎车隆隆。到了唐代,宰相张九龄在大庾岭开凿梅关古道,潇贺古道逐渐衰落。
冯昱说,他所在的八步区步头镇三和村山顶寨,祖先是一对夫妻,他们用背篓背着父母的遗骨由广东珠目玑巷迁到贺州,那也是他能够拜祭的最早的祖坟。
据南朝梁任昉的《述异记》等资料考证,隋唐之际,广东境内已居住不少瑶人。到宋代,据《宋史·蛮夷传》载:“蛮瑶者,居山谷间,其山自衡州到常宁县,属于桂阳郴、连、贺、韶四州,环纡千余里,蛮居其中,不事赋役,谓之瑶人”。明代更是进入“南岭无山不有瑶”的鼎盛期,广西梧州、大藤峡、永安州的府江、西乡、陆峒、贺县(今贺州)等地成为瑶族集居的中心。然而,这一切在明朝长达250年的大藤峡起义遭到镇压后戛然而止。
明朝建立后,管理岭南的官吏土司腐败,赋税徭役繁重,民谣有“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之说。不仅如此,武装霸占瑶壮族土地,利用广西不产盐,以食盐垄断和专卖为手段,逼民就范,甚至封锁食盐进入广西。从洪武八年(1375)起,以瑶民为主,以广西大藤峡为中心,往北至梧州、贺州一带,爆发农民起义。明朝三次派重兵残酷平乱。瑶族起义兵彪悍勇猛,占据一地就将土地分给农民,他们称之为“占耕”。史料记载,王守仁率领的官兵曾一次斩杀四千义军和百姓,但起义前仆后继,扑灭一处又起一处。1626年由胡扶纪再次率众反抗,次年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败。
此后,瑶族人口锐减,瑶族人“入山唯恐不深”,在深山老林里艰难求生。在贺州,当年的汉兵打不过瑶族义军,曾雇佣桂西的俍兵(壮族兵)助阵才打败瑶族。至今贺州的壮族多数是当年俍兵的后代。贺州的八排瑶,是极为强悍的一支,起义失败后,他们只好远走广东,在连南重新扎根。
历史上作为游耕民族,瑶族刀耕火种,食尽一山移一山,贫穷始终如影随形,因此遭受歧视,被称蛮夷,起义后被赶尽杀绝,几乎灭族。瑶族的苦难历史,反应在瑶歌中,就成了忧伤的史诗旋律。
冯昱说,小时候出山读书,都被其他民族同学歧视,他们叫我们“山瑶佬”。
《盘王大歌》有七支曲牌,称为“七任曲”,即“黄条沙”“三逢闲”“万段曲”“荷叶杯”“南花子”“飞江南”“梅花曲”。贺州则有高音拉发、中音拉发、讲白和读歌等调。实际上,在瑶族聚居区,各地的七调都有不同。我注意到,瑶歌唱腔都有一个典型的下行拖音,表现出一种如泣如诉的悲伤。这也是我听所有瑶歌都无比感动的缘故。
冯昱告诉我,许多调子都在消失。“我母亲说我们村最好听的调,她学了三天,只学了一半,就不给学了。她曾拔掉针管出医院,要唱给我听,我还准备录下来。没想到,母亲回山上寨子里,当晚就过世了。就连那一半最好听的调子也失传。”想到阿妈的子孙再也听不到那么美的瑶歌,真觉得惋惜。
三
瑶歌含蓄质朴,歌词多为古体诗,句式长短不一,以七言为主;瑶族人用唱歌解乏解压,白天在劳作的田间,夜晚在偏僻的山村,他们面对大山,唱出自己的心事,倾诉烦恼和忧愁。瑶族歌者使用原声,不假矫饰,直抒胸臆,有击碎胸中块垒的痛快,有催人泪下的感动。
听过山瑶歌王赵龙州演唱《盘王出世》,高亢庄严,无杂质浑然天成的歌技让人禁不住钦佩——
盘王出世先出世,盘王出世在福江。
盘王头戴平天帽,帽带青春朝上天。
在唢呐的伴奏下,有原始荒凉的韵味,让我想起陕北高原的信天游。尽管都是在崇山峻岭之巅,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歌唱,但是曲调和风格大不同。瑶歌有一种山水滋润的婉转悠扬。
和各民族的山歌一样,瑶歌中的情歌最多,在《盘王大歌》中的份量最重。这一首《夜深深》就是描写古时候瑶族小伙子点着火把,穿过芭蕉林,去心爱的姑娘住所谈情说爱的情景的——
夜深深, 点火入房照细针(绣花针),
照得细针带细线(穿针线绣花),串娘裙角笑吟吟。
夜深深,把火夜行照细丝,
照得细针带细丝,针娘裙角笑微微。
夜深深,把火夜行茶里林,
郎今不图茶子吃,正图买茶讨成亲。
夜深深,把火夜行芦里林,
郎今不图芦子吃,芦叶织席贴郎身。
夜深深,把火夜行蕉里林,
郎今不图蕉子吃,只图蕉叶好遮身。
夜深深,把火夜行丹竹林,
丹竹好做簸箕夹,簸箕簸米谷(各)归心。
夜深深,把火夜行斑竹林,
斑竹好做郎伞柄,担(举起)来娘屋讨成双。
夜深深,脚底无鞋冷到心,
娘但开门把郞入,无床贴睡也甘心。
夜深深,包赊主人灯火钱,
天光落日歌堂散,郎慢数钱把你连。
不知为何,瑶歌让我想起《诗经》,想起那首《邶风· 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貌美),贻我彤管(红管草)。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不如姑娘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经》风、雅、颂的一大区别就是乐调不同。十五国风亦很可能有不同的乐调。我不禁畅想,唱出的《静女》该是怎样的优美?
有学者曾对《盘王大歌》与《诗经》做过比较研究。先秦诗歌普遍源于仪式,《诗经》中大部分诗歌与各类仪式有关,其中《大雅》中的周民族史诗就是配合祭祀仪式的诵辞,这与汉化明显的《盘王大歌》是相通的。只不过,《诗经》中的诗歌,从民间采集后,由上层贵族根据礼乐祭祀规制,进行了改编和雅化,而瑶歌仍保留着民间原生态的样貌。《诗经》高雅谨严,而《盘王大歌》通俗鲜活。
冯昱还给我念了瑶族童谣,他说小时候,山里的孩子都会唱。
牙缺牙,
背张耙,
刮箕粪,
种棵瓜,
漏上松树尾
漏下松树叉,
又开花又结瓜,
摘个吃留个回外家,
外婆拿做糍黏个白牙牙……
深深牌呜嘿!
深深牌呜嘿!
深深深深深深牌呜嘿!
这是寨子里的孩子换牙期缺牙,被其他孩子耻笑,孩子们围着追唱的儿歌。有唱有念,非常逗趣。
对于瑶歌之美,我常苦于词穷,这里借用孔子的话,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瑶歌之美盖亦在此。
四
山高水长,日月星辰,瑶族人的苦难和情感,都在这美好的瑶歌里。可是现如今,瑶寨的年轻人並不喜欢瑶歌。随着唱瑶歌长大的老一辈人的过世凋零,很多瑶歌已经消逝在岁月中。
冯昱说,过去瑶寨的人除了还盘王愿时唱瑶歌,农闲的时候,瑶族人也会摆歌堂。在农历十月秋收后的冬季,和春耕前的初春,瑶族人还盘王愿,摆酒办喜事。由于过山瑶分散在山上,喝一场喜酒有时要走上一天的山路。
办喜事的主人家没有大房收留所有宾客,吃过晚饭,客人们就聚拢在一起,在主人的屋外燃起篝火。来自各个瑶寨的人们在一起吃茶敬酒,作为回礼,瑶族人唱起赞美和感谢的歌,青年男女唱起情歌,唱到动情处,就是一段好姻缘的开始。
瑶族人的婚礼相当隆重,最大的特色是讲求孝道。从当日晚上12点,到第二天中午12点,新婚夫妇在唢呐的伴奏下,要向长辈行12拜大礼。长辈们轮番走上领礼拜台,吃一餐饭,接受新婚夫妇行拜堂礼,新郎跪拜,新娘鞠躬。这样的传统来自盘王,传说盘王娶公主为妻,因此尊贵的公主和新婚妻子是不必行跪拜大礼的。12小时不停礼拜让我暗叹瑶人结一场婚还真不容易。也因如此,办喜事的人家摆不了歌堂,通常是同一寨子的人家摆,邀请各处来的客人唱上三天三夜。
冯昱说,摆歌堂有讲究,比如先唱云梯歌,一回高过一回,达到最高峰,然后拆云梯,一步步拆下来。现在只有很少数的老人家会唱云梯歌了。瑶族的对歌讲求智慧,涉及各方面的知识和经验,还要临场发挥。不是每个人都能唱的。像《何物歌》,有很多一部分就是考人的智慧的。古时士大夫相约把酒赋诗,瑶人摆歌堂,看来也是不输文人贵胄的。
我问冯昱,最近一次听说摆歌堂是何时,他说1990年代,如今已几近绝迹。年轻人喜欢流行歌曲,他们走出山寨,去市镇打工。或者像冯昱一样,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走出大山。为摆脱贫困,瑶族人在面对山外新鲜事物时,总是争先效仿,态度开放。走在贺州的瑶寨,我见到的多是老人,他们在当文物保护起来的采光很差的老屋中过着习惯了的生活,说起年轻人他们多半摇头。然而,谁又能责怪年轻人的选择呢?他们不愿唱瑶歌,因为他们不愿像祖辈一样过日子,忍受饥饿、贫困和歧视。瑶歌和歌里的生活代表了落后,代表了过去。冯昱的一句话让我印象特别深,他说,古歌都是忧伤的。
如今,瑶人可以走出大山,过他们想过的日子了。住上有水电的房子,坐上火车,享受现代化带来的各种方便。同时,和许多传统艺术一样,瑶歌正在随着文明的侵入而逐渐消亡。就像冯昱的阿妈一样,很大一部分瑶歌已经消逝在时间的尘埃里,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
近年,贺州当地已在拯救、保护瑶歌传承人,收集整理民间瑶歌,就在我们去的前一个月,贺州举办了本土文化节。在全国范围也兴起了一波原生态民歌热。然而,新的苦恼来了,瑶歌是属于田间大山的,将瑶歌搬上舞台,加入表演元素后,失了根的瑶歌与古老的瑶歌已渐行渐远。瑶歌的生命力,就在它是瑶人与山水自然的共鸣,不为了取悦。
新与旧,进步与落后,每一步的前进似乎都是以碾轧和遗忘过去为代价,何时能让进步的脚步不再那么沉重?
作曲家马勒曾说,传统不是崇拜灰烬,而是保留火种。(Tradition is not the worship of ashes, but the preservation of fire.)希望瑶歌的火种能留存。我不能想象,瑶族的后人再也听不到如此美好的瑶歌了。
离开贺州的前一天晚上,冯昱为我们唱了一首《送别曲》
四舍得(怎么舍得啊),
丝线合交四舍离(丝线合交在一起怎么舍得分离),
四舍得(怎么舍得啊),
离龙当能离爷姐(离开你就像离开爹娘),
离州离县不离龙(离开州县也不能离开你)。
这是冯昱18岁时听堂婶唱的一首瑶歌,是我听到的最美送别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