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绣花鞋

（作者：常少宏）

深秋季节了，想起夏天回国时从嫂子的鞋店里信手拈来又带回美国的一双红色绣花鞋，我找出来穿在了脚上。正值美国的万圣节期间，想起小时候关于“一双绣花鞋”的鬼故事，面对身边赞誉我脚上的绣花鞋好看的陌生的美国朋友们，我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我的中国版的“鬼故事”，这与万圣节的十月非常应景。

每年的10月31日前的几周，世界各地的许多人都在忙着庆祝万圣节了，它可能落在一周内的任何一天，不一定是周末。万圣节前，家长会忙着带孩子们去商店买象征各种鬼魂的服饰，或者自己制作与“鬼或者灵魂”有关的各种奇装异服。万圣节的前夕和前夜，学校与社区还有许多家庭，会举办各种化妆服装派对，上街游行，许多孩子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进行捣蛋、甚至破坏活动。比如向没有在门口准备糖果分发的房子前投掷打破的烂鸡蛋、烂番茄、碎灯泡，还有把如厕用的整卷卫生纸抛来抛去，绕在可能是夏天草坪打理不周的哪一家邻居的树上。在银色的月光下，白花花的卫生纸挂在几乎落光了叶子的树上，白光闪耀，可以让人浮想联翩, 也许是美，也许让人心生凄凉或者恐惧。这些捣蛋的事大多是几条街巷里的高中生们蓄谋已久的行为，第二天邻里们会猜测，审问自家的高中生：”谁干的？你有没有参加？“这些恶作剧还会成为孩子们在学校里一整周的谈资，忍俊不禁。孩子们会传播谁的恶作剧更有“创造性”，下一年可能就有人会去效仿。

现在想来，我童年时候的每周二，我住的小区停电的日子，大约都是我的“万圣节”，但是没有糖吃，吓人的“鬼们”都是藏在心里的、想象中的。不像美国孩子们，从小大张旗鼓地庆祝“鬼节”，还有可能因为万圣节期间糖果吃的太多了，引发牙痛。据说在每年的万圣节后, 牙医诊所往往人满为患。

小时候的北京为了电力不足问题，每个地方一周七天轮流停电，停电的单位当天就是休息日。那时妈妈在我们小区停电的每周二休息，她喜欢在休息日包饺子，好像那就是改善生活了，这让我后来莫名其妙地一直不喜欢吃饺子。可能并不是饺子不好吃，只是许多年里吃饺子时，还会想起童年时藏在心里的大大小小的吓人的鬼们。

住在北京某区三层的筒子楼里，在那些停电的日子里，大人孩子们晚上就喜欢讲“鬼故事”。尤其稍大一些的男孩子们，不喜欢弟弟妹妹在身边像跟屁虫一样黏着，他们就起着哄，动不动就说：“要讲鬼故事喽！”把小弟弟小妹妹们吓跑。楼道里黑灯瞎火的，家家屋里点着蜡烛, 微弱的火光摇曳跳跃，更添加了神秘的氛围，那些吓人的故事就成了我童年里的“噩梦”。

大人们也会加入讲鬼故事的行列，他们的故事大多是从《聊斋》里来的：深秋叶落，凄风苦雨，荒宅野地孤独的庙宇里，赶考进士的白面书生挑灯夜读。深夜独行的白衣女子飘飘而至，在她们的狐仙巢穴里，正有厉鬼们在对俘虏来的人儿掏心挖肺…… 死去的人们的灵魂化作孤魂野鬼，夜间出行，千年不散…… 在这些故事里，小孩子们第一次遇见生也遇见死，吓得身体僵硬不动，但是心里却是在打颤。

对于这些鬼故事，我其实一部小说也没读过，甚至连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没有听过，但是只要听到那些名字，凭着自己吓唬自己的想象力，每个星期二天还没黑，我就已经魂飞胆破了。

1970年后的童年时代，大人们中间流传着一些手抄小说，《一双绣花鞋》，还有《画皮》...... 到后来，好像只要是手抄本故事，就是吓人的，甚至《第二次握手》，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也成了与鬼有关的故事，因为听说有人由于私下传播此书被判了死刑。这本描写" 三角恋爱 "、以知识分子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曾在那个”谈爱色变“的年代，激起全国范围内的 " 手抄本热潮 "。”苏冠兰”、”丁洁琼”还有”叶玉菡”的名字，在记忆中是如此神秘的存在。

吓人的故事里首当《一双绣花鞋》：一条幽深的石阶、一座阴森的古宅，一只带血的青筋暴露的手, 搭在老屋门槛前的一只手臂......一双绣花鞋空荡荡地缓缓移动着......这无疑是非常恐怖的场景。

进入八、九十年代之后，当年的手抄小说们纷纷登堂入室，被搬上了大小荧屏，书也被正式出版，进入了书店和图书馆，我才了解到，《一双绣花鞋》原来是一个与地下党、特务、化学炸弹有关的革命故事，特务组织的化学炸弹埋藏地址图就藏在一双绣花鞋里。至今我也想不明白：这样一部革命题材的故事书怎么会是禁书？为什么当年只能以手抄的方式流传？

夏天从纽约回北京探亲，七月的北京暴热，于是南城我妈家附近的一个购物中心就成了我最爱去逛的地方。楼里有空调, 有吃有喝，可以看到的东西天南地北、五花八门，那里的文化物件甚至可以代表了上下五千年，我漂亮的小嫂子在那里开了一家鞋店。据说北京的小商品批发市场都被关闭了，只有此一家商楼留了下来。

每天清晨，随手拿起一、两本小说，我顶着早晨勉强还存留的一丝热风，绕过小区的高楼，内心怜悯地路过身边不乏名牌名种的流浪狗们，闪进五层高的购物中心，在错综复杂的两栋大楼里，我可以准确地找到小嫂子的店面。看店的大姐笑盈盈地迎上来，小嫂子也已经替我冲好了速溶雀巢咖啡。进门的桌子上有电脑可以上网，小风扇温柔的风对着脸吹......小店的温馨总是让我去了就不想离开，“回家了”的感觉浓密地包围着我的心。我像许多出国的游子们一样，像一个年轻时想出门闯荡的孩子，岁数大了，在外面累了，想回国回家，却发现：过去的家乡已经是现在的它乡了。在这一刻，我尽情享受家、家乡、亲人带给我的温暖。

进门的桌子上摆满了夏天的各式拖鞋、凉鞋，而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过季鞋架子上的一双红色绣花鞋锁住了！柔和的颜色，打着同心结的鞋带纽扣，鞋头顶着一朵刺绣的浅粉色芍药花，衬着大片的绿叶…… 这样的一双俏丽的红色绣花鞋，在此情此景的环境里，仿佛一下子驱走了我童年时那些鬼故事留下的心理阴影, 治愈了我“怕鬼”的创伤。《一双绣花鞋》, 不再是可怕的记忆。小嫂子见我拿着鞋翻来覆去地看，爽快地说：“喜欢就拿走去穿吧! 这款许多人喜欢呐，还可以在洗衣机里水洗。”我的心依然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这样一双绣花鞋，当年的特务们可以把化学炸药布置图纸藏在什么地方呢？可能是缝在了鞋帮里吧？还是纳在了鞋底？

在进入秋天的美国北方，正直万圣节的日子里，我赤脚穿着这双红色绣花鞋，踩着柔软的布面鞋底，走在乡间散步或者慢跑锻炼一小时；去纽约时穿过曼哈顿的时代广场，步行20几条街去会朋友，走进林肯中心音乐厅去欣赏音乐会......所到之处，我听到了众多的赞誉，纷纷夸奖：“太漂亮了！“ ”太有味道了！“ ”太美了！”

一双中国制造的绣花鞋，温暖、舒适、俏丽，它让我想起故乡的亲情，想起童年许多难忘的往事，在渐渐变冷的异国他乡的深秋里，在万圣节之季，我的心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