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

作者 06月05日2018年

张爱玲最后的散文集《对照记》有这样一段:“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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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的,童年岁月以“长”为特征。不过,它的“相当愉快”,主要地,不来自和“求学”有关的事体。旧时代,童蒙的课本、作业簿,是和老师专打掌心的戒尺挂钩的,未必快乐到哪里去;今天的儿童好一些,但如果说上学的趣味超过游戏,则低估了天性中对秩序和强制灌输的抗拒。童年的悠长,在钓线周围无边际的涟漪上;在端部附小块糯米粽子的竹竿贴近知了之际,发颤的手和急跳的心上;在“龙舟水”浑黄波浪间赤条条的翻滚中;在巷子深处捉迷藏的呼唤里;在禾堂凉席上,卧看牵牛织女星的眼神内。疯玩了一个上午,肚子呱呱叫了,回到家,午饭还没做好。这头扮演“三英战吕布”,在墟场撒野,好不得意。那头有伙伴招你去拍“公仔纸”。滚铁环的青石板路,和去外婆家的山路一般长。如果童年充满不幸,那又如何?且看邱吉尔的名言:“幸亏它给予我这么多磨难,不然生命会更快地走到尽头。”

然则,童年以后呢?大家也对下面的想象有同感:光阴一若高山上的泉水,开头一段,纤细,缓慢,高兴怎么放慢就怎么放慢,一路有小潭,有弯道,有轻抚水面的狗尾巴草,深入溪流底部的树根,加上无所不在的鹅卵石,务求延缓流速,果然或多或少地成功。只是,泉水一旦出山,海拔所赋予的加速度,加上众水汇流,跌宕,奔泻,一眨眼,哗哗声“已过万重山”。

究其实,光阴之所以有不同的速度,乃基于人感觉上的差异,和被钟表和日月分割的岁月是两码事。带极大主观随意性的“速度”有三种:苦难中的慢速,平淡中的中速,快乐中的快速。张爱玲的名言,粗看是不可能的,一如无法拥有“甜蜜的痛苦”、“失败的成功”。速率和“水深火热”一样缓慢,而又“相当愉快”,这等好事,超过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可能吗?我给自己出这样的考题。较为方便且“同感”者甚多的途径,自然是“返老还童”。但只可能是逢场作戏。即兴式,客串式,不能成为生活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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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尝试其他方面。但凡乘搭过邮轮的,都获得比平常日子密集、浓郁的快乐,然而这旅途并非一味花天酒地,急管繁弦。热闹之后,一个人依栏眺望无边际的蔚蓝,遮阳伞下读几页隽永的诗,别有低回之趣。而观其总体,时光并没有被“享受”压缩,遭“舒适”删减;反而比平时还长,长成带海风微咸的韵味,人在缓缓移动的光阴之水中潜下,当自在的鱼。

“邮轮”和“岸上”,两种人生的区别在于心的负荷。你上船之后,决心把所有烦恼都卸在岸上,海上之旅,心灵处于“放空”状态。是故,你赢得悠闲,愉悦,却无光阴苦短的遗憾。由此可见,只要随时清空灵魂里的赘物,拥有大海黎明一般的宁恬,就有能耐把时间当作手拉面,以诗意的手法抻长,牵出春雨一般的丝缕。

说是这么说,被断肠之哭造就的长夜,排满呵欠的永昼,一眨眼,填充物换为快意的微笑,思绪带着龙井茶般的隽永,而且,为时间制造节奏的脚步,自行车辐条的闪光,都从容如空中的鸽哨,不受任何外物的催迫,达此境界,谈何容易?

那么,且尝试另外一种——投入最具挑战性的创造,它因难度极大而充满诱惑,因难以勘破内核而焕发神秘。你咬牙,闷头与之死磕。其间的艰辛难以尽述,你多少次灰心,绝望,打算退出,但还是横下心,赖着不走。最后,突破属于你,成功属于你,你或多或少地贴近永恒。悲壮的行旅,可打“相当愉快”的总分,而这样的“度日如年”,毋宁是最高级的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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