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这个圣诞节,我收到了唯一的一张纸质贺卡。这年头大家都是电子贺卡相互祝福, 真的还发送纸质贺卡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没有打开信笺,就知道这封贺卡来自一个叫做派翠西娅的纽约人,我的美国母亲。
派翠西娅(Patricia)是我母亲认识的一位做电视制片的美国老朋友,也是我生平认识的第一个纽约客。我初来纽约的时候,就是驻扎在她家里。派翠西娅的昵称是Pat,家人、朋友和熟人从来都用昵称叫她, 因此我也入乡随俗,称她为Pat 。
第一次见到Pat的时候,我简直可以用惊艳这两个字来形容这位纽约女士。因为没有见到派翠西娅之前,我一直把她当作母亲的朋友看待,因此,她在我脑中的形象就是一个打扮和形象都像母亲这个中年知识分子一样的循规蹈矩。没想到,Pat彻底颠覆了我对中年女人的想象。 眼前这个飘洒着一头棕金卷发,穿着一条黑色皮短裙,白色斗篷式的上衣,体态动人的八十年代后期的纽约美人。看着眼前出现的这个与我母亲同岁的打扮时髦的女人,我的吃惊无法描述。我禁不住上下打量着她的黑皮超短裙,小斗篷式的白色上衣,鲜艳丰润的红唇,以及这个形象带动出来的一幅容光焕发、神彩奕奕的样子与充沛饱满的精神状。我完全想不到Pat已经人过中年、有着三个成人孩子的母亲。
Pat的公寓位于曼哈顿西上城的百老汇大道, 是属于纽约rent control 的寓所, 每年不能随便涨价。 就是在这套两房两浴两厅,外带一小间佣人房的大公寓里,派特将自己的三个孩子带大。 当年, 来自加州的Pat二十出头只身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离婚来到纽约,转眼在纽约住了二十多年,成为了一名老纽约客。讲到她刚来纽约时候的情景,Pat总是笑着说自己很傻。 Pat在加州长大结婚,老三出生不久,她与当电影制片的老公婚姻开始出现问题, Pat年轻气盛,坚决要求离婚。离了婚,Pat就毅然决然地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来到纽约,成为了一个单身母亲,也开始了她的电视制片人生涯。如同加州是美国电影的天堂,纽约是电视媒体的大本营。 初来纽约的Pat 经人介绍开始到电视制片厂工作,从助理制片开始做起,加入了美国演员工会,成为了专职制片人。虽然初来乍到纽约, 但Pat依旧带着加州人特有的热情, 见到每一个人,包括路上擦肩而过的行人、公车司机都是笑脸相应,跟人家热情地打招呼说Hi,让习惯了不带面目表情的纽约人不知所措。
凭着自己做电视制片的自由职业,Pat将三个孩子带大。二十多年来, 她为了孩子和工作,一直都没有功夫再婚。虽然年轻漂亮性格热情的她不泛追求者,但是她总是想等到孩子大了以后才考虑再婚的事情。她当时有一个男朋友,一直想跟她结婚, 但是她在孩子与工作之间忙绿得喘不过气来, 便一推再推两个人的婚事。 没想到,时光荏苒,等孩子大了以后,她才有功夫回首四顾,发现自己的男朋友已经喜欢上更年轻的女人,跟别人谈婚论嫁去了。Pat追悔莫及,开始了疯狂的约会行动,寻求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伴侣。但是女人过了四十岁,可筛选的对象就少了。 Pat 是一个完美主义的天蝎座,对男人的要求也就与一般人不同,可以达到男朋友的水准的就更少了。我认识Pat的时候,她刚刚与一位来自南非的钻石王老五分手,原因就是那个人虽然条件不错,有钱有貌,但却有很重的狐臭,还拒绝使用Pat给他买的男士除味剂。 Pat觉得他是个顽固不化的野蛮人,便选择与他分手。 就这样, Pat一直蹉跎下去, 到了不上不下的尴尬地步, 对男人也充满了怨气。
Pat含辛茹苦带大的三个孩子, 只有大女儿继承了她的衣钵,成为了一名得奖的电视制片人, 而两个儿子则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业绩。尤其大儿子与她的关系恶劣,二十多岁便与自己的母亲断交,互不来往。Pat的客厅里一直挂着大儿子的一张二十出头的照片,英俊潇洒。 Pat 说这张照片是她大儿子做演员时候拍的照片,她很喜欢就一直挂在客厅里。Pat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的大儿子与她断交。好在大儿子与她的大女儿关系不错,一直来往,因此她只能从女儿哪里听说关于大儿子的点点滴滴。 “他说我是一个Toxic mother!” Pat有一次跟我抱怨说, “他一直觉得我和他爸爸离婚对他不公平。” Toxic在英文中有两个意思:毒害性和恶毒性。 也就是说, Pat的大儿子要么觉得母亲的影响对他有毒性, 要么就觉得她的行为让他感觉收到恶毒伤害,因此与母亲断绝来往。
我听了,心中暗想,一个觉得自己母亲有毒性的人,难道是因为母亲从小管教的要求太严造成?
后来,我在Pat 家住了三个月后,才明白,原来Pat虽然好心,但却主观主义。 她是一个说好听点就是有强烈个性,说不好听了就是有控制欲的女性,让人时常觉得不舒服,甚至会产生一种窒息感。纽约人常说,爱尔兰裔和犹太裔的妈妈通常都是控制狂(control freak),凡事都用一种婆婆妈妈、事无巨细的smothering姿态出现,让人感觉一出场就把周边地空气吸干,让别人造成强烈的窒息感。我后来认识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爱尔兰男人,他与母亲就是老死不相往来。据他说,他母亲从小就掌控者一家孩子,在精神上控制折磨他们,让他从小就恨死了她。等他成人了之后,他对母亲的恨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从来也不觉得爱过或被爱过。 我不能说Pat 就是这样 的一个母亲,但是她对我这个中国干女儿的的管制却让我慢慢从不舒服开始升级到反感的地步。有一次,我在打零工的一家复印店里认识的一个男客人给我打电话。那时,我初来纽约,对当地的风土人情不甚了解。那个上了年纪的男客人问我要电话号码,我不好意思说不,就给了。后来,男客人打电话给我时,是Pat接的电话。 我听到她用极其警惕的口吻与那个男客人讲了话之后,脸色倏变, 跟我说,“你这么年轻,却与年纪这么大的男人来往非常不好。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应该和适龄的女人约会,而不是与年轻的女生约会”。显然,她觉得那个男人的年龄应该约会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才对,我这么年轻却占住了她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对她是很不公平的。这个意思我听出来了,但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与那个男客户并不熟悉,更谈不上交往。按照纽约人的规矩,Pat不相信我跟那个男客户只是工作之交,她认为如果我将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他,说明我们的关系很不一般。我听了也很不开心,觉得她认为我在撒谎,不相信我。 其实,如果Pat跟我讲清楚,一般在纽约, 正经女孩是不应该随便将家里的电话号码给自己不感兴趣的男人,我反而觉得她的保护是对的。然而,她以这种不信任我的态度和口气居高临下地教训我时,我觉得她有点诬陷我的意思,心里面自然就很生气。类似这样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了几次,让我开始与Pat产生隔阂。Pat对我越发不信任,任何事情都小事化大, 而我也深受委屈, 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地偷着哭了很多回。 但是我远离家人朋友,在纽约人生地不熟,遇到与Pat 这样生活上的摩擦,让我觉得天都塌了下来。 我不敢跟母亲说, 周边也没有朋友可说,因此,日复一日,我的心开始冰冷下来。
我与Pat的最终决裂是一只烤鸡引发的量变导致的最终质变,为我们已经紧张的关系上加了骆驼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Pat喜欢纽约的生活方式,经常邀请各路同仁到家里举行酒会,烹饪各种美食招待朋友。那天,她邀请美国导演工会的朋友到家里聚餐,主菜是烤鸡,要我帮着看着火,到了指定的时间后将烤箱关上。 一般,Pat周末在家请客,我都会出门溜达或者到复印店去加班,给她的聚会提供方便。最初来Pat家里的时候,我对我非常热情,称我为她的中国女儿。 发生了电话事件之后,我与Pat之间的温度剧降。到了后期,我们之间开始变得客气,变得冷漠,我开始多着她,生怕见面说话说话不小心又生出什么是非来。我经常去复印店加班,不愿意在家里呆着。就是在家,也躲在我的小屋子里不出来,实在饿了就出去到楼下的中餐take out买一个最便宜的盒饭,避免再使用家里的厨房,怕弄脏了给Pat添麻烦。 那时的我有太多第一代移民初到纽约时常有担忧和焦虑,与Pat之间的矛盾使得我的这些焦虑变得更加失重,而我能够采取的就是鸵鸟政策,躲一天是一天。
因为要帮着Pat盯着烤箱,于是我推迟出门。听到闹钟响起来的时候,我赶紧跑到烤箱前面按照Pat的嘱咐将烤箱关上。Pat 的朋友开始陆续到来,我客气地跟头几个打过招呼啊后正准备出门离开。就在这时候, 我听到了Pat的尖叫:“鸡烤糊了!”我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只觉得头轰鸣一声,整个人都都懵了。Pat的愤怒可想而知,烤鸡可是她请客的主菜啊,现在烤糊了,她的招待计划也得全盘报废了,当然愤怒。而我也深感委屈,因为我确实按照闹钟响起的时间将烤箱关上的啊!是她的时间不对,还是我没有完全关上烤箱,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我只能听到Pat 尖锐的指责声在朋友们的尴尬面色中响起, 感觉到自己手足无措的懊悔。 在那种情况下,任何的解释都是多余的,Pat只相信自己的正确,别人的错误。因此,我只有转身默默离开。
烤鸡事件使得我和Pat两人的关系降到冰点,彼此好几天都不讲话。在这种情况下,我托朋友在皇后区找到一家分租的地下室,在pat出门办事的一个日子里,悄悄地拖着两件行李搬离了她家。就在那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Pat的大儿子会有一天离家之后,再也没有联络自己的母亲。亲人之间因为种种原因疏离而导致有一天突然出走,彼此不再联络的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最起码在纽约这个城市,我第一次看到了这种可能性。
很多年之后,我拿到研究生学位,在美国一家电视台工作后,我才开始与Pat重新建立了联系。 毕竟,她是我第一个认识的纽约客,让我住在她家,称我为中国女儿的美国母亲。 Pat 对我重新与她联络惊喜交加,仿佛是多年的孩子离家后重新回来。她为我在她家举行了一个餐聚会,如同她以前为她朋友们举行聚会的规模相似。见面的时候我们相互拥抱,好像是多年没有见到的老朋友。而我坐在餐桌前,听着Pat向其他朋友介绍我是他的中国女儿,她引我为傲的时候,我想起了自己刚到纽约住在她家的那段从情感到精神都艰难的日子,想到我和Pat曾经的亲密无间,眼眶禁不住湿润。我和Pat 之间所有的芥蒂都在重那次见之中消融了,这是我最开心的事情。我和Pat从来没有再谈起过当时搬离她家的事情,仿佛我们之间的不快都不曾存在。不过回望当初,我看到了一个初来纽约什么都不懂、正在经历社会与文化差异巨大儿导致精神焦虑的北京的女孩与一个深喑纽约大都市文化精髓的老纽约试图和平相处的窘迫。两个人的文化背景、精神状态,生活习俗的落差是那么大,很多普通的小事都之所以可以导致彼此的误解和不满。周边有些年轻的留学生初到纽约时,都经历过一段寄人篱下的情感生活,不管这段生活是以朋友、亲戚、资助人,甚至还是婚姻的形式关系存在,几乎没有一个人觉得当初彼此相处的生活是美满平静的。虽然以后大家都与彼此的过去握手言和, 但是并不代表着曾经过去彼此关系的挣扎和愤满都不存在。 回首往事,我还是感激当初这段寄人篱下的纽约生活,正是这样的一段与一个纽约人,或者纽约家庭的相处,你才真正了解到纽约也许不被人了解的一个方面,才能掌握到纽约生活到深处的不同,而这种见解会丰富你的纽约生存经验,对你看待纽约生活与文化起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作用,尽管这种作用可能在以后的纽约人生中,你才能慢慢体会到。
Pat后来也终于找到了可以相依为伴的伴侣。她在近六十多岁的时候终于认识了她现在的先生,两个人一见如故。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他们一起居住在纽约州和佛罗里达州的两个家之间,彼此相亲相爱。最后一次见面,我带着我的两个上中学的儿子一起去纽约上州的家里去看她。做了臀部关节移植手术后的Pat腿脚已经不太方便,但仍然打扮的光光鲜鲜。她热情滴拥抱着我和两个孩子,亲昵的程度就好像许久就没有见到孩子的母亲。当我们坐在客厅,聊起过往的轶事的时候,我忽然赶到岁月流逝的惊人。初到纽约Pat位于百老汇公寓的时候,我不过二十出头,对未来充满了焦虑。 转眼几十年过去, 我成了两个大孩子的母亲,而Pat也早已成为了祖母。 人生不过弹指之间,我们还有什么心里放不下的纠葛浪费了彼此多年的精力和时间呢?!想到此,我拥抱住Pat,祝福她以后的人生岁月永远平安快乐。 Pat笑了,说, “在我心目中, 你还是当初的那个中国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