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安娅之往事 （小说）

■纽约桃花（纽约）

很多年了，有一段感情，安娅一直没有跟人提起过。这是多年盘踞她心底的一个隐痛，如同她膝盖的风湿性关节炎一到阴天就感到不舒服一样偶然，这个隐痛会在酒后的某个时刻，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冒出头来，像她的爱猫一样在她的心里狠狠地挠上一爪子。

虽然，安娅在纽约生活多年，与美国老公和老公的孩子过着波澜不惊的平静生活，但曾经出生长大的南方城市和读书时代生活过的北京都不曾从她的记忆中抹去。有时候，与好友聊天，几杯酒下肚， 安娅会忽然想起青春年少的往事，而那往事中的男主人公李明磊就会突然浮现在她的眼前，还是他们初中时代的模样，一脸帅气地向她单纯地笑着，露出左脸颊上的一个很深的酒窝。

安娅的记忆于是自然而然地又回到了1983年，她在北京上初中三年级的那年。那时候，她是学校风头最劲的女生，学生会主席、三好学生、老师的萌宠。 她身材纤细高挑、容貌清秀、气质不凡，在女孩子中鹤立鸡群。安娅常常独往独来，当时她不明白为什么，但是现在回看，她很清楚，像自己当年那样一个外表漂亮、学习又好的女生其实是男生暗恋、女生嫉妒的靶子， 因此，她的朋友并不多，更不要说闺蜜。

回想起起记忆深处的往事，安娅对自己的当时表现有些不齿。那时，她作为一个时代的好学生标兵，是一个被学校的系统训练出来的机器人。她会严格地遵守学校和老师的规则，对违规的学生永远毫不留情，常向老师们汇报。 因此，安娅很不得人缘，那些被她告过状的同学更是恨她入骨。当时的安娅丝毫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好，她年轻单纯，全心全意地将学校和老师交给的任务当成人生首要责任。

在班上同学们毫不留情的目光中， 安娅经常看到一双充满了微笑和温暖的眼睛向她瞥来，让她处于烦躁的心马上可以平静下来。 那双眼睛的主人就是李明磊，安娅班里的体育课代表。李明磊长得人高马大，是东城体校的专业篮球运动员和学校的体育全能冠军。 按现在的说法，李明磊是一个典型的运动型帅哥和暖男，他充满阳光气质的笑容和高大帅气的外形，让他成为学校很多女生倾慕和暗恋的“校草”。

安娅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放学后的情景。冬天的傍晚，黄昏的暮色已涂满学校操场边上几颗光秃秃的树桠。下了课就一直留在学校里完成学校黑板报的安娅正准备回家， 他们校体队的一个男生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跟她说：“李明磊在操场篮板那儿等着你，想跟你说件事。”说完，那个男生就闪身不见了，留下安娅站在原地发怔。

安娅心里清楚她也喜欢李明磊，尽管她从来没有跟李明磊讲过话。虽然，他们一个是学校的“校花”， 一个是学校的运动健将，但彼此之间就像两股交错而过的溪流从来都没有交汇过。听到这个男生传来李明磊在学校操场的篮板那里等她这个信息， 她的心开始突突跳动起来，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

从教学大楼到学校大门，中间隔着操场，是安娅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平时，安娅回家路过操场时，都是快马加鞭匆匆而过，因为操场上的男生们经常向她行注目礼，有时候甚至还有吹口哨的，搞得安娅心里很毛，不敢朝操场的方向看过去。 而今天，安娅出了教学楼，就开始在黄昏渐起的暮色中往操场上看。早已经过了放学时间，教学楼里面静悄悄的，只有教务处那层楼里还有闪烁的灯光。安娅看到操场的远处似乎有人影晃动，但不知道是否是李明磊和他的跟班。安娅按捺住狂跳不止的心，向操场横穿而去。

想起来多少次， 安娅路过操场的时候，都看到过李明磊和几个男生一起打篮球。虽然她每次都是正眼不瞧地绕着操场边走过去，但是她眼睛的余光还是瞥见李明磊矫健的身影，心里淡淡涌起初中少女对体育健将挺拔身姿的那种本能倾慕。不过，这种倾慕随着她离开操场就开始烟消云散，被她忘到脑后勺，直到下次再在操场上或者学校的其他活动中看到李明磊，心里便再次涌起同样的感觉。

她知道喜欢李明磊的女生很多，因此，她根本就不做他想。安娅来自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就循规蹈矩，不喜欢跟一般人见识，因此更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内心的任何活动。知识分子家里出来的孩子大多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内心骄傲。这种骄傲其实是为掩饰内心敏感而本能建起来的一道墙。知识分子父母往往在学习上对孩子都要求严格，希望他们掌握一门本事，跟随自己的脚步在学术上有所建树。 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往往都是内心敏感、行动谨慎的族类。 他们往往不随大流，不与社会同流合污。但当他们在学校或工作岗位上不得不随大流时，他们便学着与外界隔离内心的情感和想法，造成与别人的疏离，而给人一种清高的感觉。

当沉浸在思绪中的安娅眼看着就要走到篮球架下面的时候， 一个人影忽然从篮板下的暗影中闪了出来，正是高大的李明磊。他快速将手上的一个纸条递给安娅后就跑掉了。 一切都发生得犹如电光石火， 安娅愣住了，手上握着的纸条也像一把火一样烧得她心里发慌。 她有一种打开纸条看一看上面写了什么的冲动，但是她不敢。于是，她就攥着手上的纸条，掉头朝教学楼走去。

那个时代的安娅从小与她的父母在情感上疏离，就像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一样，她在大学教书的父母永远是忙着单位里面的事情，就是回到家来也不闲着，不是改卷子就是准备教案，没有一天闲着。因此，安娅和父母之间没有什么沟通。 进入了青春期，安娅更觉得父母与她相隔甚远。每天晚上，一家人虽然坐在一起吃饭，但安娅跟他们没什么好聊的。因此，在学校遇到事儿，安娅也不会想到跟父母提起。好在一直以来，她因为学习好，一直受到班主任余老师的喜爱，因此安娅宁愿跟余老师交心，都不愿意与父母谈话。

余老师是一个30多岁的男老师，非常欣赏安娅，提拔她做班长和学习委员。安娅遇到问题时，第一个商量的人就是余老师，时间长了，余老师就代替了安娅的父母成了安娅最信任的人。

此时此刻，手里攥着李明磊的纸条，不知所措的安娅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余老师。安娅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因此她不知怎么处理，尤其这个李明磊是她内心喜欢的一个男生，她更不知如何面对了。按说，一般女生都有几个闺蜜探讨这种事情，但是安娅居然没有闺蜜，只有一个可以信任的班主任余老师。

推开班主任余老师办公室的门，一看余老师居然还在，安娅不禁松了一口气，心里也放下了许多。余老师看到安娅惊讶地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回家？”

听到老师关切的声音，安娅心里一热，眼眶里居然有了泪花。她一直孤独惯了，很少与人交心，因此也很少受到关心。余老师对她的喜爱与关心一直以来是她心中的安慰，尤其在她彷徨的时刻。看到安娅眼里的泪花，余老师更加着急了，他赶紧又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安娅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余老师， 心情紧张地说：“这是李明磊刚刚给我的。”

余老师眼光马上异样起来，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声调说：“李明磊给你递纸条了？”

安娅更紧张了，问：“老师，我该怎么办？”在初中三年级女生眼里，李明磊的纸条表示着他对她的一种异样情愫，让她怦然心动，但是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处理。安娅很清楚学校为了反对学生早恋颁布了一系列的纪律，虽然她不知道递纸条是否算是早恋，但本能地，她想要汇报给老师，一方面求得自己心安理得，一方面也想知道被她视如闺蜜的余老师是否会教她如何处置。

安娅的紧张在余老师看来是一种张皇失措的感觉，他的理解是安娅厌恶李明磊的早恋举动，才跟他汇报。于是，他安慰着自己心爱的学生说：“你不要紧张，不要思想有压力，一切都交给我处理就好了。”

安娅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她原来不过是想跟老师请教一下这件事该怎么处置。但在这种情况下，老师已经给她颁布了指示，她就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上学，安娅在班上看到李明磊的时候，心里又是一阵狂跳。两个人双目相交的时候像触电一样迅速闪开。上第二节语文课时，有人敲教室门。语文老师打开门一看，是班主任余老师。余老师跟语文老师打招呼说他要叫李明磊到办公室去谈话。瞬间，所有同学的目光都扫向李明磊，随后，又有一些男女同学的目光扫向坐在后排的安娅，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事一样。李明磊起身走出教室。他好像早有准备，如同往常下课一样，神色自若，不慌不忙。

同学们的目光如同机关枪扫射，安娅无声中弹，心里满是伤痕。余老师将这件本来很私人的事情用这种大张旗鼓方式来处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安娅心里明白这件事会给学业优异的李明磊招致不好的影响，这是她绝不愿看到的后果。此时此刻，迎着同学眼神里充斥的难以置信、鄙视与不满，安娅感觉坐立不安。她知道，自己原本已经树敌无数，这下，她绝对成为了人民公敌，以后难有立足之地了。

李明磊被班主任余老师叫到办公室训斥了一顿，尔后还遭到了学校的口头警告处分。李明磊的父亲是大学体育老师，听说儿子居然做出这样的大逆不道的事，气愤交集，回家就把李明磊狠揍了一顿。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全校，同学们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气愤不平。从此，李明磊看到安娅就躲得远远的，那双曾经像阳光一样充满微笑和温暖的目光也不再瞥向她，让安娅的心感到异常的冷落。在这件事上，几乎没有一个同学站在安娅这边，大家一面倒地向着李明磊，开始集体孤立安娅。

从初三到高中毕业这段岁月，安娅度日如年。虽然，她仍然学校的三好学生，是老师们的萌宠。但因为出卖李明磊，她被班上的女生孤立，成了孤家寡人。原本内心就孤独的安娅变得更加孤立，她只能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习和组织学校活动上。这件事让安娅深觉委屈，她并没有想告发李明磊，她明明是喜欢李明磊的啊。但她无法将心里的意思告诉任何人，她只能将所有的歉疚和不安深埋心底，希望它能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褪色。

高中毕业前，班上举行了毕业聚会，安娅找了一个机会跟李明磊说了几句话，但她不知道怎样将埋在心里的愧疚告诉李明磊，而李明磊似乎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两个人只是无关痛痒地哈哈了几句就过去了。

高中毕业后，安娅考上北京语言学院播音系后留在北京上大学。大学一毕业，安娅的父母帮她在他们的南方老家的一家省级电视台找到了一个职务，安娅就离开了北京，到电视台工作。凭着自己的努力，安娅从助理制片一路升到的新闻主播的位置。忙碌中的岁月过的飞快，她在北京读书的那些往事开始模糊，她也很少再想起她的中学同学，包括那个叫做李明磊的男生。

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师。随着岁月的增长，安娅逐渐与原来的同学恢复了来往。 有个女生私下告诉安娅，当年她们集体孤立她除了替李明磊打抱不平外，也有各自的私心。“再怎么样，你不能把这事告诉班主任啊！你如果看不上他，可以把他让给我们啊！这一来，我们谁都没有得到好处！ ”那个女生忿忿地说。

原来，她们班上大部分女生都对英俊帅气的李明磊心存好感，有几个甚至跟李明磊明里暗里表示过，但都没有的得到李明磊的垂青。当她们后来知道李明磊喜欢的原来是清高的校花安娅，便偃旗息鼓，因为她们知道自己都不是安娅的竞争对手。可她们万万没想到，安娅居然把李明磊告发了。这下，女生们全炸了窝，觉得安娅太不地道。 安娅听了，原本平静的心又开始冒起涟漪。 她希望有一天可以见到李明磊，跟他当面道歉。毕竟，这些年过去了，大家都经历了人生起伏，不再是当年傻傻的初中生。

就在安娅申请出国留学拿到签证之后，她接到了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他们班的几个高中同学准备组织一次老同学聚会，希望她也到北京参加。安娅听了开心极了，决定在出国之前一定要回京见见老同学们，尤其是李明磊，把这么多年堵在她心头的事情讲清楚。于是，她在电话里跟通知她的男生说：“别忘了通知李明磊，让他这次也一定来啊。”

以前，安娅从来不敢这样自由自在地表达内心的想法，当了了几年电视台的新闻主播，她已经变得成熟开朗，再也不是当初什么话都藏着掖着的安娅了。

那个男生沉吟了一下说：“你难道不知道李明磊已经死了？”

这句话如同有人用重拳击打在在安娅的头上，她感到一阵疼痛，心跳也开始加速，像一条被搁置在沙滩上的鱼无法喘息。她难以想象这些年来一直让她无法释怀的李明磊居然已不在人世了。

原来，一年前，李明磊连续性发高烧，去医院检查了很多次，就是检查不出原因。虽然他的很多发病症状与临床表现都与鼠疫患者相似，但因为鼠疫已是中国灭绝多年的疾病了，因此，医生们想都不会往那方面想。在多次检查无果的情况下，李明磊病情越来越严重，不得不住院观察。最终，一位临床的老医生判断李明磊患的是鼠疫，而开始进行鼠疫治疗时，已经太晚了。李明磊早已病入膏肓，到了鼠疫晚期，很快就去世了，身后留下了妻子和幼子。

安娅内心的痛苦无法诉说。不知道有多少次，她都想联络李明磊，将一直压在心底的歉疚告诉他，求的他的原谅。当她终于以为这次的同学聚会可以让她见到李明磊、了却心愿时，却做梦也没想到李明磊永远也不会听到她的道歉了。

李明磊的死成了压在安娅心底的一块大石头，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愈加沉重。在纽约，安娅经过几年捉襟见肘的生活和感情上的波折，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高中校花和新闻女主播了。虽然，她依旧漂亮如昔，但是她心里面清楚自己人生之路上所付出的代价。

安娅的家在新泽西，每天通勤到纽约曼哈顿来上班。下班后，她有时会跟她的几个在城里上班的闺蜜到酒吧里喝上一杯。

在一个筹光交错的夜晚，几个女人热烈地谈到彼此过往的情感，安娅忽然想到了李明磊，禁不住讲起了这段深埋在心底的情感。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跟外人说起这段被她埋藏了二三十年的往事。 安娅的闺蜜听着她的故事，不断跟着她唏嘘不已。说到最后，安娅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泪水奔涌而出。她用纸巾掩面，任凭伤心的泪水不断顺着脸颊滴落。

在那个时刻，安娅才知道，她对李明磊的歉疚和那段永不能再回头的青春岁月已经成为她心底上最重的石头。

这么多年来，她唯一希望的就是可以当面跟李明磊道一声抱歉，跟自己的青春道一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