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喜歡吃叉燒

作者 04月08日2018年

我正在看電影,兒子打來電話,說正好明天都沒有安排,一早就開車去蘇州東山掃墓吧,回國兩月餘,他才得空返滬見面,一直惦記著去看爺爺奶奶,早早地買齊了祭拜香火錫箔,今晚他家中宴客,我也必須趕回去,因我們都住郊外,出入不便,我便叫他別再出門,由我在歸途中去買爺爺愛喝的白酒,兒子頓了一下說:“媽,那你能記得去買些叉燒嗎?爺爺喜歡吃叉燒”我答應了。

電影散場己近黃昏,我在附近尋找只有商家大樓不見食肆,我想叉燒要到哪裡去買?上海己徹底改頭換面,我真想不起來附近有哪家餐室自製叉燒,因為我看到有叉燒的櫥窗裡也掛著明爐烤鴨及燒雞,這樣的餐館也許見過,但我真沒注意過在哪條街上,而且最不愛吃叉燒,從來不買叉燒。

走了一會沒見有賣叉燒的店,地鐵站到了,便下了地鐵,向終點站開去。心中想終點站很熱鬧,站內商場的熟食也很多,也許可以買到。即使買不到又怎樣?叉燒確實是公公的最愛,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也許早己轉生或升天了,去墳前燒柱清香其實只是活人的心願,即使買到了叉燒,公公還能享用嗎?擁擠的車廂飛快朝郊外駛去,我擠在人群裡,腦子也飛快地在問自己許多問題,生死陰陽靈魂肉體的問題最後的探索是公公能吃到叉燒嗎?我困惑著。

不行,如果爺爺吃不到叉燒,先是孫子會不高興,從他知道爺爺奶奶的墳在蘇州東山,幾年前他從美國回去,便一個人去找了個遍,華僑公墓當時改了名,他在蘇州城裡找到上東山的路,又找到了東山,但在一片三面環抱櫛次鱗比的墓地中,要找出爺爺奶奶的墓談何容易?他找到管理處問了大概的區域,上上下下一排一排一層一層找過去,在蕭瑟的秋風夕陽中,他找到了爺爺奶奶的墓,看到了他們的名字,竟如見到了倆位老人,他一頭栽下去哭倒在地許久許久。過了些天他又帶了白酒和叉燒,上了蘇州東山,獨自焚香叩頭坐在墳前,擺下酒菜與爺爺對酌。

我們一回中國,兒子在外地打電話時便說要去東山,他回到上海便張羅這件事情,我是第一次去,如果這次因我失職沒有帶去爺爺愛吃的叉燒,我會遺憾嗎?在急疾行駛的地鐵車廂中,想到終點站附近去碰運氣的念頭,越想越不妥,於是我立即下車出站,去街上尋找叉燒。

天己快黑了,我連奔帶跑地在街上找叉燒,甚至帶些慌張,終於在一家餐館找到了叉燒,又順便買了蔥油雞、鹵鴨、羊羔、糖藕、醤肉、熏魚、蘭花豆干共八味供菜,都是公公的下酒菜,加上水果及糕點,及公公酷愛的白酒,次日一早上了路。

兒子帶了掃及修整樹木的大剪子,為了方便找路,車上裝了衛星定位的指示器,汽車在從蘆葦塘旁的公路向太湖方向駛去,所謂上山一條路,在蘇州城裡能順利找到那條唯一上山的路有時要靠運氣。公公婆婆的墓在東山半腰中,倚著東山面著太湖水,江南的地傑人靈似乎藏蘊在此寬闊的天地山水之中。父子倆人見到墓碑再也站不住,齊齊跪倒在墓前。須臾,兒子替墓旁的樹枝略加修剪,又將墓穴掃淨了,墓地很平整乾淨,兒子出錢請人重新修繕過了,只有底端又有些剝落,兒子說要再請人換成大理石的。

在盛了米的香爐裡點了香,擺好供品酒盅,燒了些錫箔元寶,三個人都跪拜過了,兒子蹲在一旁,我們便聊著這山西人家的故人故事,兒子也慢慢地向我們講他在爺爺奶奶身邊的一些往事。

夫家祖籍山西平遙,票號商的後代,銀行取代商號後,他們倆兄弟跟著同鄉袍系混跡于金融界,丈夫的親生父母有五子三女,便將第四個兒子我的丈夫過繼給沒有子嗣的兄弟,兄弟間十分親密,同進同退在戰亂中他們一起輾轉抵達上海,原是銀行裡朝南坐的人,漸漸地在社會變遷中每況愈下捉襟見肘。當我見到他們時,這些當年錦衣玉食的老人,穿著洗得發白的布衫,住在傢俱簡陋的斗室中,公公舉止端詳從容,談吐儒雅,整天喜歡照拂幾十隻掛著的烏籠,及一屋子名貴的蘭草,用乾隆年制的瓷器養著草一樣的蘭花,用鑾金嵌銀的古董換來畫眉和黃鶯的歡叫。他們懷念山西平遙和屬於他們的日子,時代在變遷中人們總是面臨抉擇,前途的明暗命運的變數也許就在此一歷史瞬間。

幸好在他們眼看兒子離開上海去外地工作不久,三年後便給他們的生活平添了生趣,他們有了孫子。也就是這個常來探視他們的大兒子。

兒子說:“我長大一些後,爺爺就叫我去弄堂口打酒,他買不起瓶裝的酒,是去打幾兩零拷白酒,和一包份量不多的叉燒,叉燒用紙包成一個三角包,我每次都在回家路上先偷吃幾塊,再包好了交給爺爺……”

爺爺奶奶在孫子十一歲時先後去世,但小小年紀的他一直記著爺爺囊澀的口袋裡,裝著的是他取用不盡的愛,他又一直記著爺爺己然十分清寒的酒菜,還曾經被他偷吃的虧欠及歉疚。

一桌的供品擺在幹淨平整的墓穴上,在藍天白雲青山綠水之間,在陽光明媚的半山腰裡,一席美食抒發了人間綿綿不滅的深情濃意,白色碟盤在此處異常耀眼,而叉燒的紅亮顯得格外神氣,這叉燒烤得外焦裡嫰紅白相映香氣撲鼻,有了它,那八碟酒菜方使祖孫三代均感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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