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在夜里走路,总觉得白日的那种亮太晃眼,看不清心里想看的东西,倒是在夜里,周围渐渐黑下来,心里想要看见的故事和人就能一一浮现。平日里想得最多的并不是父母,也不是红尘男女,却是那些曾经的老师。
这些年,就一直思量,怎么自己遇到的老师都有些不寻常,如同在神秘的夜路上,他们就恰好立在我要经过的地方, 举着灯诱我前行。这些灯有的如萤火虫般微亮,有的如火炬般炽热,但都好像是早早地排定,接力般地照耀,让我从未有过茫然独行的寂寞。
五岁那年,是1967年,父母忽然去北京“大串联”,把我丢在了乡下外婆家。了无生趣的我有一天躺在水渠里差点被洪水冲走,于是被破例送进了村东头的小学堂。那校门窄得两个人都挤不过去,打铃的还是个哑巴,我人生的第一个教室竟然在一个露天的土台子上。因为天冷,来上课的女老师用三角围巾包着脑袋只露出两只眼睛,以致我至今也想不起她真正的模样。但她露出的两只眼睛却闪着“伯乐”的光,一眼就看到我,叫我站起来数数儿,我数到了一百,她拍了一下手说:“我不教你了,直接去二年级吧!”从那以后,我老是比同班的同学小了很多。
六岁时我回到城里念小学三年级。教我的国文老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东北女子,姓崔,声音尤其清脆,一说话,再调皮的男同学都直直地看她。早读时学校要求背诵毛主席语录,可是胆大的崔老师却偏要教我们背诵毛主席诗词。教室里有风琴,她还为我们弹唱《雪》、《咏梅》,后来我学写文章,开篇总是“北国风光”,结尾就是看“山花烂漫”。
进了中学,国文老师忽然都成了男性。我的第一个班主任姓王,长得实在不英俊,娶的太太却如花似玉。他讲课的语调很慢,估计自己都快睡着了,但只要讲到《狂人日记》,立马精神抖擞。这样一个“慢郎中”,指令我在班上成立一个“鲁迅学习小组”,专门讨论“祥林嫂”和“孔乙己”。我后来读“鲁迅专业”的研究生,显然是受了这位王老师的影响。
高中时遇到的另一位男国文老师,姓寇,一派儒雅之风,冬天再冷,也不穿棉鞋,脚上永远是一双黑绒面的布鞋,走起路来清清爽爽。可叹他三十多岁,却是单身,住在学校围墙边上的宿舍里。我喜欢去他的小屋,泥墙上糊着报纸,排列着高高低低的书,有些还是线装的,要用竹签翻看。寇老师的书,一般人不能碰,但我可以,只是每次翻书前要先洗手。老师并不鼓励我看杂书,只是希望我多认字,甚至要我背写《新华字典》。高一那年我在《西安日报》上发了小文章,别人多称赞,他就指给我哪些文字不够好。到了1977年,我被推荐破格考大学,他是第一个在学校里发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大步流星地来报喜,感觉他的喜悦真是更超过了我的父母。
1978年2月,原本准备着要下乡当农民的我忽然成了西北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因为年龄最小,古典文学老师布置《诗经》的作业时,别人分析《虻》,我只能分析《硕鼠》。大学老师中最难忘的就是那位教“鲁迅研究”的张华先生,他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1956年来西北大学任教,上完第一堂课后就被打成了右派。记得那天张先生站在讲台上默立了好久,才说:“这是我一生中讲的第二堂课!”女生们当场都哭了。下课时,张先生对我说:“你只要把鲁迅弄明白了,就能明白中国。明白了中国,才能研究中国的文学!”我在大学毕业后,真的就投在张先生的门下,读完了“鲁迅研究”的硕士学位。
1982年夏天,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辽东半岛的大连举办现代文学讲习班,前来讲课的专家有唐弢、王瑶、樊骏、马良春、钱谷融、陆耀东等,年轻的我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每天都在极度的兴奋中吸收着来自讲坛的甘露。有一天上台的是林非先生,他挺拔高大,一口南方普通话听得真真切切。他讲的题目是中国现代散文史,那个上午,“散文”两个字就一直在眼前发光,我几乎爱上了现代文学史上所有的散文大家。当晚去拜访林非先生,聊鲁迅、周作人,聊胡适、林语堂、梁实秋、徐志摩,最记得林非先生说:“小说可以虚构,但散文却是赤子,水管里流出来的是水,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
30多年过去,最难忘那些初到美国的日子,不敢有梦,流浪之中,一个台湾留学生愿意卖给我一部旧车。见面那天我钱不够,他仔细瞧我,问:“大陆来的吧?”我说“西安!”他一乐:“成交!”我最后送他上了飞机,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高速公路。
有了车轮的我立马创下了“三家餐馆关门大吉”的打工纪录。问题的严重是我总把英语的“莲花白”(cabbage)说成是“垃圾”(garbage)。客人一问:“春卷里包的什么?”我就回答“垃圾!”吓得客人每每失色甩手离去。
就在第三家餐馆将要关门的时候,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华侨忘记给我小费却丢给了我一份《世界日报》。那是我在美国看见的第一份中文报纸,其激动绝不亚于见到亲爹亲娘。报上有一堆招工广告,炒锅,抓码,算账,看仓库,反正七十二行都不要我这种人。沮丧之际发现了“副刊”上的一句话:“提起笔就是作家!”半夜里我到处寻找纸笔喜极而泣:美妙的方块字哟,是你要来救我吗?
因为漂泊,懂得思念,懂得了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懂得了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他们若不远游,怎会有这样深刻的愁韵?古人尚明白“置身异乡”的丰富体验,谁能说,闯荡新大陆的暂且“苍凉”,不正是生命里最难忘的驿站?异域生活的冲击,移民生涯的甘苦,散文,这个最让我迷恋的文体,在异国的暗夜中带给我重新焕发生命的希望。
天演时逝,岁月蹉跎,如今已过了“天命”之年。回头一看,恍然明白:生命里要走的路其实是在那些“缘”的机遇里早就铺好了,而站在那些“缘”点上的便是一生所遇到的“师”。所谓父母生养我身,老师滋养我心,塑我灵魂。
世上有一种唱不出的歌,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因为一旦开口,很怕唱错了那神圣又温暖的调子。世上有一种雨,只要下过,就会让贫瘠的土壤湿润发亮。在我,夜色中怀想那一个个如灯如火的师恩面影,心里总在默默说:感谢天命有你,幸运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