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35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荒田编辑,唐简编发。)
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随着大规模的移民流动,域外的华文创作忽然百川汇流、蔚然成气,而其中以女性作家居多,其精神气质及情感表达显然与男性作家迥异,遂成为一脉引人瞩目的文学现象。
解析当今海外文坛的“红楼”现象,一来女人对于文学有天然的血脉,二来女人在海外生计的压迫相对比男性少,再加敏感多情、渴望倾诉,于是春江水暖,女人先“知”,一代“文学女人”在海外应运而生。
我对纽约一向是敬畏的,这是我对美国东部所特有的文化精神有多年的仰视。这些年一次次飞向纽约,或看百老汇的《美女与野兽》,或看大都会博物馆,每次从空中俯瞰纽约,除了水泥钢铁的力和古今艺术的美相交合之外,这里也是文学人永远挖掘不尽的深山宝藏。
一个城市的魅力,首先是能给生命一个展现神奇的舞台。曼哈顿的高楼固然如水泥的森林,冰冷而充满压抑,但它是那样巍然雄风,壮怀激烈。纽约,显然是缔造英雄的地方,也是谱写文学的战场。生命在这里不会萎缩,人性在这里放射出光华。
因着这份特殊的情感,我心里的纽约文友是特别了不起的。如果说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是北美华文学的历史发源地,那么纽约就是当代北美新移民文学扬帆起航的地方。上世纪出版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和《北京人在纽约》,让我们看到了纽约就像一杯多层次的鸡尾酒,有清亮绚丽,也有苦涩和粘稠。显然,纽约不相信眼泪,一个生命的种子撒落在这里,没有天赐的雨水给你浇灌,也没有如煦的春风为你吹开花蕊,生命的成长全在每个人自己爆发的能量。
在文学的纽约里,摇曳多姿的女作家无疑是一道最亮丽的风景线。2021年10月的这个秋天,在收获的季节里,我忽然读到了纽约女作家协会会长梓樱传来的女作协会员作品集。读的时候一会心潮激荡,一会热泪盈眶,这些文字仿佛是在壮怀激烈的旋律背后,升起的一曲曲温柔缠绵的咏叹。
纽约女作家协会成立于2016年8月,是时代造就的机缘,也是文学姐妹们的集体浇灌。感恩顾月华大姐当年登高一呼,“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闪亮登场。五年的岁月成长如此迅速,会员们多次举办新书发布会,创作成果累累丰硕,不断斩获各种奖项,并积极举办各种文学讲座,影响力日渐扩大。
都说女性的精神成长标志着社会文明的高度。在我看来,女性的心理需求比男性离文学更近,因为文学的重要价值应该是“情感价值”,这,正是海外女性作家的创作追求。古来中国小说写“人”,而女人重“情”,“人”之有“情”,才是一个斑斓浓郁的文学世界。触摸着纽约女作家写下的这一行行“情动于衷”的文字,我感觉自己终于发现了一条通向纽约之魂的神秘暗道。
这部《纽约芳菲》里收入的作家,大多都是神交多年的师友,一直有文学女人的相知相惜。海外的作家身份斑驳,生活节奏紧张,提笔写作完全是内心情感的驱动,所以有一份特别的“真”。书中这些生活在“纽约”的女人,身份不同,却都有自己想要写的故事,想要表达的呐喊。异域的风情,文化的撞击,生命的追寻,情感的挣扎,丝丝缕缕,由这些大都会身旁的女性们细细咀嚼,剪理成篇,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我的心头。
喜欢《纽约芳菲》这个名字,因为纽约就是人的花园,个性摇曳,色彩斑斓。都说女人主“情”,男人主“智”,“情”与“智”的交合与较量,不正是这世界最令人惆怅的旋律?然而,对于女作家来说,她们把“情”看作是人性之魂,是这世界最真实的本源。
开篇读到五位顾问老师的作品,白舒荣笔下的异域情怀,赵淑侠老师的生命哲学,王渝老师的悲伤小品,赵淑敏老师的大胆发现,周励老师的激情探险,从不同的侧面打开了一个广阔而深邃的世界,悠然而稳健,见地不凡,散发着经典品质的光彩。
顾月华的创作一直以散文著称,她的《我與副刊的前世今生》,往事追忆,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见证。梓樱的《一条花裙子》构思巧妙,笔锋转回少年时的辛酸回忆,刻画出历史的烟云尘埃。好喜欢纽约蓝蓝的《幸福源自一张床》,写出了烟火气,也写出了生命的热爱。南希《我认为好散文是这样的》,包含着真知灼见。唐简的《以后的夜,我也会快乐》写出了纽约夜的温暖。江岚的《青春,曾许诺过张家界》真是至情至性,令人神往。纽约桃花的《千万富翁的苹果园》则是写出了纽约的神秘:大艺术家的率性故事。
书中特别让人感动的是那些有关疫情生活的记录,作者们都非常大胆,如常少宏的《讨论疫情,有必要彼此拉黑吗?》,其中还特别写到了自己对“方方日记”的感受,回荡着浩然正气。陈曦的散文《疫情下的避风港》紧贴现实,为这个特殊的时代做了一份珍贵的记录。还有李喜丽的《怎能忘记?——怀念文友张兰》,记录了一个可爱可敬的张兰,令人动容。
此外,女作家们展开了各自飞翔的翅膀,穿梭在绕有深意的主题之间。如汤蔚写张爱玲《她比烟花更寂寞》,凌岚写梵蒂冈博物馆《只有十五分钟》,红叶写三文鱼的回流《漫长的回家之路》,何涓涓写《我的第一本英文书》,海伦写旅行故事的《此情可待成追忆》,梅菁写自己如何《爱上纽约》,春阳写苦尽甜来的《第一杯青茶》,之光的《平视与婚姻》,杨笛写早年的《中国人看电影》,每篇作品都有自己鲜明的角度,都有自己的稳健风格。
书中尤其难得的是还收入了精美的诗歌,如饶蕾的《山坡上》,子皮的《下雨的时候》,李莹的《天空的项链》,谢勤的《秋约》,里面总有浓得化不开的情,读来感人肺腑,韵味深长。
在这些纽约女作家的笔下,最难写的是婚恋的苦果,尤其是面对婚外情的隐忍,那是新移民心中永远的“痛”。李喜丽的小品《搭错车》,可谓是奇绝的主题,真实到令人发颤。作者深刻地描写了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人生无奈,展现出人生最悲凉的一幕,精彩全文如下:
她匆匆进了地铁站,听到有地铁开过来,一望车头的号码,恰好是她要搭乘的N号车。她赶紧快跑下楼梯,抢在车门关上之前,闪身进了车厢。她吁了口气,庆幸自己及时搭上了车,今天的求职面试应该不会迟到。
地铁轰隆隆地在黑暗中向前开进,她坐下来,脑子里全是临出门前丈夫的讥笑和大吼:“不懂英文,学历低,没工作经验,哪家公司会请你?!别做梦了!你吃靠我,住也是靠我!离开了我,你连居留权都没了,等着被递解回中国吧.......”她闭上眼睛,尽量想把那些不愉快忘掉,好让自已的情绪稍微平复。
地铁到了下一个站,她睁开眼瞄了一下站名,嘿,不对呀,她要去的地方在曼哈顿下城,而地铁却是往上城方向走,自己在忙乱中搭错车了!她站起身想下车,可是太迟了,车门“咣啷”一声,无情地关上了。她只好安慰自己:下一站下车,再转车返回也还来得及。
不幸的是,她搭的是一辆特快车,地铁出了曼哈顿进了皇后区,竟然连着几个站都不停。她站在车内,看着时间一秒秒过去,又下不了车,越发焦急。可是不管她如何心急如焚,地铁飞越一个个车站,继续向前疾驶而去。
好不容易车停了。车站是高高建在半空中的那种,她必须走楼梯下到地面,跨过街道,再从对面的楼梯上去才可以搭回程车。她下到地面一看,好,倒霉的事全碰上了。对面的站口被围栏围住,正在维修,此路不通。无奈的她只好原路返回,一步一步攀上高高的楼梯,原本脆弱的神经再次遭到重挫,她顿感软弱无力,欲哭无泪。
仓促中大意搭错车,想回头,竟那么难,一时间甚至没有回头的路可走! 正如她闪电式的异国婚姻,看似搭上了浪漫、前程锦绣的直通车,却是朝相反方向行驶,性情不容的丈夫,陌生的语言和环境,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无助的孤独与徬徨,离她想像的幸福越来越远。无奈的是,居留身份和经济顾虑让她无法决然了断错误的婚姻,日子在争吵、摩擦与忍声吞气中一天天熬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明知前行是个错误,在可以搭上回程车之前,她无计可施,只能将错就错,随反向的地铁越走越远。
读了这篇小品,虽然字数短少,却如千钧,此书的分量可见一斑。
真是应了那句古诗:“书中自有颜如玉”。情爱,人类生生不息的故事,却永远写不尽的结局;女人,如同这世上千万种开不败的花儿,各自吟唱着自己悲欢离合的歌。生命移植到海外,女人敏感脆弱的心最先领受到剥离土壤的痛,无论多么苦涩与凄婉,女人依旧执着在女人的梦中,倔强而不甘,甚至浴“火”再生。
所谓海外作家的优势是放飞了自由的心灵,还有作者触摸生活的果敢真诚。域外写作,无需“载道”,心灵得到了充分的解放和自由的表达,因此可坦然观照历史并发掘情感的宝藏,再加上两种异质文化的正面碰撞,从而将“生命自由”的个体意识空前地发扬。
近年来在北美崛起的新移民女作家,她们的一个突出特点是有意识地保持了“边缘地带”与“本土文化”及“主流中心”的心理距离,从而构建了一个独特的写作空间,她们迅即地消解着“原乡”的文化概念,自由地在“原乡”和“异乡”之间巧妙地切换,无论是痛苦的回首还是挣扎的反省,无论是怀恋的寻找还是超越的兼容,都表现出卓然不凡的崭新视野。
从《纽约芳菲》这部书中,令人欣喜地看到,纽约的年轻一代女作家正在东西方文化的“交融”状态中艰难地成长起来。她们的可贵,是能够冷静地回首历史,反省自己的内心。她们的努力,不仅仅是要告别“乡愁文学”的限制,更还有对“个体生存方式”的深入探求。当然,作为一个变革时代的文学思潮这还远远不够,但是,她们笔下的奇异和清澈,毫无疑问地为当代华语文学的洪流巨波提供着一股来自哈德逊河畔的湍水清流,且意义深远。
注:本文系为纽约女作家协会会员作品集《纽约芳菲》一书所写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