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王鼎鈞
文/一木
我读的第一本王鼎钧先生的书是《碎琉璃》。那是来美3年后的2004年,从一个朋友的书桌上偶然得來。这是一本回忆童年和家乡的自传体散文集。
开首的一篇这样写道:我并没有失去我的故乡。当年离家时,我把那块根生土长的地方藏在瞳孔里,走到天涯,带到天涯。只要一寸土,只要找到一寸干净土,我就可以把故乡摆在上面,仔细看,看每一道皱褶,每一个空窍,看上面的锈痕和光泽……。很特别的是,他以一种寓言式的口吻讲故事,这故事是关于作者和故乡的,又似乎不是,这期间留有一个巨大的时空。更重要的是文字太好了,锤炼得如此精道的文字,许久未见了。
其中写故乡晚霞那一段,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抄录如下:一旦登城西望,你会看见何等辽阔何等遥远的田野。你会有置身大海孤舟中的哀愁。你需要一点兴奋或一点麻醉,落日彩霞就是免费的醇酒和合法的迷幻药。晚年的太阳达到它最圆熟的境界,给满天满地你我满身披上神奇。它轻轻躺在宽大平坦的睡床上,微微颤动。如果睡床再铺一层厚厚的云絮,它就在云里絮里化成琥珀色的流汁,不肯定型,不肯凝固,安然隐没。一天结束了,而结束如此之美,死亡如此之美,毁灭如此之美,美得你想死,想毁灭。那时,我从暮霭中走下城墙,觉得自己俨然死过一次。
多年后我才了解到,《碎琉璃》是王鼎钧先生1978年为台北九歌出版社成立“壮行色”所作,王鼎钧早已是台湾家喻户晓的散文家,书中的《一方阳光》《红头绳》《哭屋》等已是经典名篇。
此前我曾读过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也写故乡故人,情暖意深,鲜活感人,加上幽默感和深刻性,让人百读不厌;我也喜欢沈从文写故乡童年的《从文自传》,完全是纯情流露,朴素浪漫豪侠的湘西,如一幅唯美的水墨山水。王鼎钧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的散文有一股浑厚气象,炽烈沉郁的情感之上,是炉火纯青的文字,肆意汪洋的想象和思维,让我想到《文心雕龙》里的那句“情与气偕,辞共体并。”
之后我找来他的散文集《左心房漩涡》,文采飞扬,情感充沛,如滔滔江河,喷薄而出。与其说这是一本散文集,莫如说它是一首四部抒情长诗,从《大气游虹》的《明灭》篇开始,到《世事恍惚》,《江流石转》,直到《万木有声》的《天堂》篇结束。我钦佩作者那不竭的激情,气贯长虹的气势,石破天惊,天地变色,让你禁不住想要站起来大声朗读。
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对雄浑有过如下阐述: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
是为王鼎钧散文之气象。
谈到为文之道,司空图主张立意要高古雄浑,沉着有气概;在遣词造句上,要雄伟清健,有金石之声。我在王鼎钧的散文中看到了这些品质。这也是为什么在他的文字里我看到了古典文学的传统。
几年后,由宣树铮老师引荐,得识王鼎钧先生,那一年他刚刚完成《文学江湖》的写作。他身材高大,年近九旬,依然笔直挺拔,这是军旅生涯留下的痕迹,操一口山东话,思维敏捷,话露机锋。看他年轻时的照片,两眉紧锁,一脸倔强。老年的他,时常展现温慈的笑意,可严肃下来,仍是一脸威严冷峻。他智慧通达,也心细如发。他是那种勤思维,又擅思维的人。文学是他的身命。四部曲回忆录是他的巅峰之作。我则得到他无数的恩惠。每次去鼎公家小聚,离开时,他都会送至门外,在台阶上招手,直到汽车走远,我回头望着他的身影,心想这样的人如今已经很难见到了。我想起那篇《一方阳光》,他就是那一方阳光,暖流洋溢。
鼎公,有您,真好。
(2020年4月5日《侨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