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归巢——在北美做文学编辑的一点观感

作者 02月09日2018年

       某次在鼎公(王鼎钧)家中闲谈,他提到没有孙伏园就没有鲁迅的中篇小说《阿Q正传》,因为鲁迅急性子,写不长。我回头翻阅资料,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某日孙伏园找鲁迅写东西,鲁迅后来回忆说,“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已有好几年,但我一向毫无写他出来的意思,经这一提突然想起来,晚上便写了”。于是从1921124日开始,《阿Q正传》在孙伏园编辑的《晨报副镌》上连载。鲁迅说,孙伏园每星期来一回,一有机会,就是:先生,《阿Q正传》明天要付排了。两个多月后,鲁迅有些想把连载中的阿Q结束掉的意思。但孙伏园认定:《阿Q正传》似乎有做长之趋势,我极盼望尽管宽心地写下去。”之后孙伏园出了趟差,由另一位编辑代理编务,鲁迅便在1922212日发表了大团圆一章。3月底孙伏园回京,阿Q已被主张惩一儆百把总枪毙一个多月。如果孙没有出差,《阿Q正传》会不会成为鲁迅唯一的长篇
     这是文坛佳话,鼎公感慨好编辑难求,意在勉励后进孙伏园曾为鲁迅郭沫若两次辞职,那一种为文学为作家的敬畏认真,我辈只有惭愧的份。

     说到在美国做文学编辑,严格地说我只做过一年的《侨报》全职副刊编辑,从2004年秋天开始,到2005年底结束。多数时间是在负责《侨报周刊》(后改名《侨报周末》)的编务。不过因为有编副刊的经历,结识一众作家,遂在周刊开办了一个专栏随笔版“纽约客闲话”版,至今已逾10年,也零星做一些文学在周末版上。

       整体的观感是,就文学体裁论,当今北美小说创作不及散文,无论作家和作品数量,还是质量都如此,严歌苓是个例外。散文随笔作家,我所知道的就有,老一辈的王鼎钧、董鼎山、宣树铮、高尔泰、木心、刘荒田中年一辈的张宗子等。 横向来看,北美的散文成就不亚于大陆港台同时代作家,甚至可以忘其项背。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受过洋派教育,身居北美多年的这批作家,按理说受西方文化影响比内地作家深可他们却是传承中国古典文学最彻底的一批。那些被“文革”革掉的旧文化,那些在当今高度商业化中消失的高雅文化,甚至与时代脱节的文人趣味,在他们作品中一一复现。他们是身居异国,以纯粹中国情怀书写现代故事的一群人。

       比如王鼎钧,这位50岁以后移居美国的作家,早年在大陆经历抗日,后从军参加内战,上世纪50、60年代在台湾的种种历练,构成了他生的主要经验。1980年定居美国后,他一边以中文谋生,一边写出了大量作品,他的代表作品散文集《碎琉璃》《山里山外》《左心房漩涡》和他最大部头的四部曲回忆录在美国写成。

       他的散文大开大合,文气恢弘,情感饱满,又都出阅历智慧。借助宗教,他消解苦难,成就了杜甫式的人生大悲悯,让他成为大散文的代表人物。从气质到文风,他的散文都明显的传统况味。他曾经说,《赤壁赋》他读了不知多少遍,读透了,从中化出,知道了文章该怎么写。近年鼎公在纽约家中开课,教授《古文观止》,启发写作新人,后出版《古文观止化读》一书。他喜写律诗,碰到合适的机缘,还同文友唱和赠诗。

       再比如宣树铮,他的旧学底子是多年积累养成。他在北大的学生时代被打成右派,在新疆流放教书17年。旅美30余年,他的写作兜兜转转都是过往岁月,他的回忆文字含蓄内敛,却有一种动人的绵绵力量。他的文字典雅,叙述平淡,却韵味悠长。和同样有《寻找家园》的高尔泰的冷峭诗意不同,风格更近孙犁他的状物小品文,平淡中有意趣,自带一股文人气息

       还有张宗子,与前两位的阅历深厚不同,他是杂学博览的才子型作家。从最初《垂钓于时间之河》的纯散文到近年的读书随笔他的写作发生转变,从不带俗世烟火的炫目的典雅,瑰丽的想象,走入更接近明清小品的文人雅趣。让人疑惑,他的古典气质从何而来。他而广,主张打通古今、融会中外,可骨子里,他更似一位古代才子,却写着现代的人事。他追慕庄子和苏东坡,若以今人论之,他的文字冲淡飘逸,不露痕迹。周作人说,在日本一半是异域,一半是古昔可张宗子在美国却是真的异域,梦中的古昔。

       他们的作品尽管气象各异,若诉诸一类,那就是艺术性散文。另一个共同点是显见古老中国的文脉和传统,在这一点上,他们甚至比多数大陆作家走得更远更自觉。

       从他们的文字里,你很难看到八股文的遗毒,以及空泛教条口号式用语,似乎跨越了半个世纪,沾染的是鲁迅、周作人、沈从文、钱钟书等人的白话文色彩,甚至更久远时代的散文传统。

      散文易写难工,散文家要的是有文字功夫。在这一点上,北美的散文家们足以自傲文坛。可惜我对大陆近年作家和作品读得不多,难做比较。 

       北岛多年前评论高尔泰文笔时提到,一个人在与汉语隔绝的环境中写作,语言纯然地成为了一种艺术的材料, 从而纯度倍增因此,“高尔泰先生在不直接使用汉语时,写下了当代红楼梦般的汉语他说,“我在读《寻找家园》全书时,经常冷不防地被突然出现的神来之笔所震慑。他的语言中那种金子样闪光的画面,山倒河开般的叙述直可以把人击倒。”

        北岛的直觉在海外散文作家身上普遍地应验。除了高尔泰,比如王鼎钧、宣树铮、木心、刘荒田, 还有张宗子,他们驾驭语言的功夫各有其道,却也殊途同归,比如古典文学的修为,比如道法自然,比如求助诸己,他们的纯文学语言追求简洁凝练有古文风范

        阿城曾说,中国艺术的高雅精神传之于诗。学贯中西者大约都不会否认这一点。北美散文家们也就是从古诗词中汲取了大量养分,融化在白话文的写作中。

       这里最典型的就是王鼎钧和张宗子。前者的散文语言精工细雕,简洁功夫做到了家。他讲求长短句搭配,和文字的节奏再以文气铺陈,以情感统摄,因此有一种磅礴深邃的气势,在当代散文创作中相当少见。

      张宗子,最紧要的是他的文字优雅,有超然物外的洒脱,读来让人怡然忘我。著名学者赵毅衡说他直追他的前贤张岱张宗子

       对于当今书面语言的普遍退化,宣树铮先生曾经在文章中说,古文已有三千多年历史,这三千多年来诞生了多少我们至今高山仰止的伟大作家伟大作品!他们个个都是语言大师,这是一座宝山。睹宝山而不入,凭口语写作,固然轻松随意,但语言少了历史的纵深和文化的厚积,像流浪汉,不免单薄寒碜。”

      由此看来,北美作家们对于文学语言的探索是相当自觉的。据说木心可以用《诗经》的语言写作。而刘荒田也是诗人出道,后专攻散文。

        行文至此,我想不自量力地写一点周氏兄弟和沈从文,与北美散文的那点渊源。在这里我只是感性地发挥,有待学者的严谨研究。

      以学院派之观点,抛却政治芥蒂,鲁迅一直是当代作家心中的一座高峰。加上他号称“中国最好的散文家”弟弟周作人,周氏兄弟那种“超功利”的文化观,直抒性灵的写作一直为读书人所向往。有意思的是,他们具有东方式的情感,西方式的思想内核,作为白话文学开创性的人物,他们的文字脱胎于传统,又有意识地吸收西方文学营养,因此周氏兄弟代表的两股文学传统在北美产生影响并不奇怪。还有一位就是沈从文,这位在作品中有着独立的审美追求的作家,几乎受到所有作家的喜爱。北美老一辈作家与五四一辈的联系是相当直接的,更年青的一代则是一种自觉的传承,这一现象值得进一步的研究。

        关于北美作家对文化传统的传承,我的解释是,由于地理上的疏离,北美这部分作家远离大陆的时代喧嚣,从而规避同质叙述的藩篱,得以完成他们的“个人书写”。由此保存了他们的趣味,这也就是陈丹青在介绍异数木心时常常提到的—— “传承没有中断的文化生态”。

       张宗子在其最新出版的随笔集《梵高的咖啡馆》中有段话讲的有意思,他说:“走很远的路,只是为了回到原来的地方,像倦鸟归巢。”

      了这么多北美散文,我也有小小的私心。比如市面上对当代散文家的各种排名,一种说法是当代散文八大家冰心季羡林张中行、金克木秦牧汪曾祺余光中余秋雨。备选的还有孙犁、王小波、韩少功等,北美的散文家是一片空白,我很有些为他们鸣不平。让我们暂且放下对名气的执着,端看作品比较,应该会有不同的解读和结论。

      另外应该承认的是除了老一辈散文大家北美的散文创作后辈乏力,多数  创作水平参差不齐。 

                                                                                          2017年9月5日完稿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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