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54期。原2023/12/01 公众号文章由 唐简 编辑/编发。)
卡夫卡:“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
巴尔扎克:“我在粉碎一切障碍。"
不知是障碍粉碎着索菲亚,还是索菲亚粉碎着障碍。
一
香槟色宝⻢载着紫云沿495高速公路驶进纽约⻓岛杰瑞柯区。
紫云注意到草坪最高处矗立着一栋两层的大别墅,红瓦屋顶呈高高的三⻆形伸向湛蓝的天空,鹅黃色墙面上,白色的⻢蹄窗衬托着拱型⻔。色彩朗然。
翠绿的草坪上有一环形⻋道从高挑的⻔廊中穿过,四根高高的罗⻢柱子俨如威⻛凛凛的卫兵守护在门框两侧。
她来美国已经九天了,一直住在朋友家,好不容易才通过报纸上的广告栏找到这份女佣的工作:包吃住,月薪八百。雇主要求今天必须过去。
雇主丈夫开车接她。他叫戴维,中等个,略胖,眼睛下垂,两眼连带眉毛都成了八字。一路上他几乎无话,只专注于开⻋,眼神迷茫而空洞。
当⻋子驶上环形⻋道时,他才瞥了一眼紫云,有些犹豫地说: “对不起,我太太电话里应该没告诉你实情,她现在是胃癌晚期。很多人一听就拒绝了,但我明天就要回墨西哥上班,希望你能留下来,帮帮我们。”
紫云听了,心里不免一惊,她最怕⻅死人,可当务之急是要挣钱养活自己,已顾不了那许多,于是咬了咬牙说:”没关系。”
⻋子在⻔廊处停下。男人为她打开了车门,紫云边下车边问:”如何称呼您太太?”
“她叫杨秋霞,不过你还是叫她英文名字索菲亚吧。”男人边回答边为紫云推开大门说:”你先进去,我把车开进车库。”
紫云迈入前厅,相携于二楼的两座弧状玻璃楼梯的金色扶手跃然撞入眼帘。再抬眼欣赏从二楼天花板悬下来的水晶垂钻吊灯时,楼上一位身材高挑,穿淡紫色睡袍的长颈女子正从东侧卧室转出来,蛋形脸庞,丹凤眼,⻓发松松地盘成云髻。看上去神情寡然,云淡风轻。
此时,戴维己从车库进到门厅,见状,向楼上的女人介绍:”她就是紫云。”
紫云老实地摇了摇头。一九九一年,很多囯外的生活用品尚未走进百姓家里,她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女人扫了紫云一眼,道,”还蛮老实。”说罢,顾自走回房间。
看着她那弱柳扶风的样子,紫云忍不住回头对戴维道:”你太太是个美人啊。”
“嗯,年轻时还要漂亮。现在被病折磨得不成样子了。”戴维边说边去儲物间将吸尘器取出,推到紫云面前,开始教她如何使用吸尘器,以及洗碗机、洗衣机、烘干机等,并指了指二楼楼梯口主卧西侧的房间对紫云说:”那是你的卧室。你先到厨房自己弄点东西吃吃,接你之前,我已吃过。她晚上不吃东⻄,可能需要你送温开水,你早点休息吧。”
紫云穿过宽大的客厅、餐厅,走进另一侧的厨房,打开灯,三排九个乳白色的吊灯瞬间将厨房照得通亮。有两个玻璃柜是专门展示招待客人用的各式餐具。她后来从女主人口中了解到,这些骨瓷餐具是全套的英国皇家用品,著名品牌”老镇玫瑰”。紫云仔细欣赏了一会,忽然感到些许饥饿,便从带柜门的橱柜里取出一只碗,放到右手边的中心岛上。中心岛的桌面是驼色大理石,上面配置着水⻰头和热水壶。她烧了壶开水泡了包方便面,算是打发了入职后的第一餐。
当她进到二楼卧室时,一抹残霞正挂在长长的西侧阳台外。紫云忍不住向阳台走去。她的思绪一下子⻜到大洋彼岸,想念那边的先生和女儿,泪水忍不住汩汩流下。
泪水中一家三口的照片在眼前晃动,这张照片上的题字为”同学”,因为那场史无前例的历史事件,一家人竟同时都在学校里当学生:那时,女儿已进小学读书,紫云在大学里学习,先生在北京念研究生。那是她和先生的第一次分别。现在女儿已考进高中,似乎离别的苦刚刚忘记,紫云又为自己的留学和女儿日后的留学,忙忙地来到美国。
偌大的房屋,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到楼下立钟的摆动声,孤寂让离别的揪心更加强烈。她就这样撕心裂肺地站在那里,任泪水洗刷着心中的痛。好久好久,直到残霞退去,星斗满天。
突然,蜂嗚器响起,紫云于是忙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朝主卧房急急赶去。原来是索菲亚要水喝。遵照她的要求,紫云先在厨房里把水煮开,直等到水变温再送进去。做完这些,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她感觉到确实有些累了,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紫云一早起来,盥洗完毕后,便匆匆下楼为他们夫妇准备早餐。刚转过楼梯拐角,便见索菲亚正坐在橢圆餐桌的主位上。紫云吃了一惊,以为自己起晚了,索菲亚已读懂紫云的面部表情,冷冷说道:“今天是特例,早起是为送戴维,他每次去墨西哥我都为他早起的。”
早餐说起来很简单,只需煮燕⻨粥及一个鸡蛋,还有一小块腐乳。但却难坏了紫云。
她为难地睁大着眼睛望向索菲亚:”燕⻨一一是什么?”
这回是索菲亚睁大了眼睛,”你这都不知道,也敢岀来作housekeeper ?!(女佣)”她嘲讽地说,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厨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制的圆筒盒子,递给紫云,然后又拿出一个勺子说:”水烧开后,放进三勺,煮八分钟。”后来听说她之前两次应聘女佣都没成功,更语气刻薄地说:”你这样的housekeeper ,也真是让我碰到了。好吧,一会我们去超市,回来我教你如何做菜。顺路去银行帮你开个户,这样每周给你的薪水可以存起来。对了,你在大陆是做什么的?”
索菲亚听了,不由更惊讶地瞪大眼睛一一”混到这么好的职业还出来?”
“我哪会念书,年轻时就是个小太妹!不懂什么是太妹?就是不好好念书,整天和男生⻤混的那种!”
紫云笑了,她满心以为已功成名就的索菲亚不过是在自我调侃。
超市里物品之丰富令紫云叹为观止,毕竟她从小到大买东⻄都是凭票供应,太多的东⻄不认识,尤其是蔬菜,什么⻄洋菜,红苋苗,三A菜,茼蒿,通心菜、秋葵……。
“看到那个环绕式的⻔廊了吧?那就是维多利亚式。”回家的路上,索菲亚指着一栋房子对紫云说,”前面那个带三⻆型屋顶的,是都铎式,全是木结构,屋里从房顶到墙壁都露着木头,太粗犷,我不喜欢。”随着⻋子前行,索菲亚又说到:”这个是殖⺠地式的,特点是二层,九窗一⻔。”紫云数了数果真是九个窗户,她深深被这位美女所折服,每种⻛格的建筑都能直指要点,绝对是头脑精明,善于思考的人。此前紫云做编辑时对⻄方建筑感兴趣,曾看过一些资料,大多是这抄抄那搬搬,最终不知所云,哪有象索菲亚这样一语中的。
“啊,你知识面真广,懂得真多。”紫云忍不住赞叹道。
回到家后,紫云跟着索菲亚在厨房里仔细学做”三杯鸡”和”腐乳空心菜”。因为不会做这两道菜,曾让她失去了两次工作机会。
紫云说:”是我妈骂出来的。小时候,一吃饭就被骂。”
“算吧。说她是资产阶级大小姐,文革时被批斗过几次。”
“我爷爷家也是大户人家。”索菲亚说,”别看我不会念书,怎么都学不好数理化,但我喜欢有学问的人。我爸爸就是大学生,我的初恋也是大学生,而且是我们台湾最好的大学,清华大学的大学生。”说着,脸色却阴沉下来。
紫云拿着抹布,推开门,正听到索菲亚拿着台湾腔,嗲嗲地腻腻地对着电话筒在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多么地想你。”
紫云吓坏了,赶紧要退出,不料索菲亚却招招手,示意她不要出去。
“我知道你是属猴的,自从找不到你之后,我就每年都在你生日那天买一只布猴子送给自己。”
索菲亚说着,头转向紫云:“你帮我查查房间里有多少只猴子?”
“ 22只啦我枕边还有一只 ,我们分别整整22年了,对吧?”她的每句话最后一字的音节都拖得很⻓。
“知道我为什么来美国么?我来美国就是为了找你,结果整整找了22年。”
紫云实在不敢再听下去,尽管索菲亚一副光明正大不背人的样子,但紫云认定她这是偷情,于是匆匆地走了出去。
午餐时,索菲亚显然还处于激动中。她告诉紫云,她终于找到了她的初恋 。
他们是在舞场上认识的。那时索菲亚高二,“初恋”大四,两人一⻅钟情。在大学生临毕业时,一天他们跳舞跳到了深夜,大学生执意要送她回家,走到家⻔口时,正和索菲亚的爸爸碰个对面。他为寻找夜半不归的女儿正从家⻔走出,陡然看⻅女儿拉着一个男人的手,不由分说照她男朋友的脸就是一巴掌,并威胁道: “再看到你找我女儿,我不会放过你的。”
在爸爸的威逼下,她写了保证书:再不去舞场、再不找这个男孩子。
“爸爸没钱,但他是英雄,是军人。我是在眷村⻓大的,没有钱的。眷村你知道么?”
紫云环顾一下房子,心想这不是娘家出钱买的,脱口而出: “那你婆家很有钱啰?”
索菲亚作房产中介整天和客户打交道,很善于从客户的表情、语气中捕捉客户的心思。紫云环顾房子的眼神,让她早明白了紫云的潜台词,立刻反驳道:”有没有搞错!你以为这房子是他买的? No,这是本小姐自己赚来的!”No字长音中带着愤慨,好像受了冤枉一样。
紫云心想:这女人何方神仙,又会厨艺,又懂建筑,这么美,还这么能挣钱!难怪他男人一切唯老婆⻢首是瞻。
一周后的中午,索菲亚一反常态,竟脚步轻快地走下楼来,满脸带笑地对紫云说:”明天我带你去一个所有纽约女孩都梦想去的地方。”
原来她和”初恋”相约:要在曼哈顿中央公园与五大道交汇处的Plaza Hotel(广场饭店)共进下午茶。
索菲亚骄傲地昂着头,不屑地说道:”当然啦!是专程来看本小姐的!不过他很忙,当晩就要⻜回加州!”
索菲亚确有写剧本的天赋,她的故事经她一渲染变得格外地感人:
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不过她并不痛苦,心想正好可以到美国找自己的初恋。哪知到了纽约,地址找到了,“初恋”却早已搬走。她一着急,人也病倒,胃大出血,只得住院,结果欠下大笔债务,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嫁了人。没有爱,只为了活下来,只为了能继续寻找她的初恋。直到最近,台湾《联合报》刊出文章,方知”初恋”早就去了⻄部的矽谷,并已成为当地有名的网络解决方案供应商。
找到了“初恋”,她对他说:“我用一生来寻找,现在终于找到你了,可自己却得了癌症,过去,我常想这一生⻅不到你,会死不瞑目。如今我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你说话说到这份,他能不来么?……
正说到动情处,二楼主卧房传来电话铃声,索菲亚于是让紫云上楼去接。
紫云刚拿起电话,就听里面一位妇女哭嚎着: “姐姐……,我没法活了,我儿子在台湾被⻋压死了!我活不了了!”
紫云赶紧打断她:“我是紫云,不是你姐。你姐正在楼下吃饭,我让她一会儿打给你。” 撂下电话,她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索菲亚说: “你妹妹的儿子被⻋撞死了!”
“不用!让她继续哭吧!”索菲亚冷着脸说, “我最烦她平时整天儿子⻓、儿子短的,养个儿子不知怎么宝⻉好了,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成天在你面前show(显摆)。小瞧我没儿子是吧?哼,别看我养的是女儿,一脚就跨进⻙斯理学院,那是她儿子能比得了的吗?!”说着,一脸的鄙夷变成了恼怒——”我妈更是让人受不了,自己一辈子没生出儿子来,见到我妹生了,看给她激动的,逢人便说我们家总算来了个带把的……”
二楼的电话铃又一次响起,索菲亚打住话头,”你去接吧,一定是和她先生确认过了,知道儿子没死。你说她蠢不蠢,儿子死没死不先和自己的先生确认,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来向我哭,我有病,从不见她关心过,有不好的事倒第一个想到我。蠢婆娘!”
只听对方说:”姐,你说谁那么缺德啊!儿子就在他爸爸身边,哪有撞死一说啊?”
再返回楼下,紫云将妹妹的原话学给她听,说到”谁那么缺德”时,索菲亚忍不住指指自己的鼻尖,恶作剧般地坏笑道:”是我假装她的邻居打给她的,我就是想让她活得难过些。”
紫云惊呆了。她压根没想到,这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一种姐妹关系。
第二天中午,索菲亚没有吃中饭,在化妆台前足足坐了两个多小时。当她走出房间后,脸上的菜色已被粉底霜彻底盖住,没血色的嘴唇重又鲜红而饱满,丹凤眼在眼线、眼影的修饰下显得更加妩媚,淡紫色的⻓裙,深紫色的宽腰带将细腰及高高隆起的胸部勾勒得曼妙无比,连紫云看得都有些神迷。
更不可思议的是,索菲亚连气质都变了,一派娴静温婉的模样。
不过太妹到底是太妹,看到紫云吃惊的样子,她忍不住坏笑道:
“知道么?男人⻅到我,小弟弟都会自动竖起来的!”她说,并伸出左手,向上一翘一翘竖起中指。
在去曼哈顿的火车上,她神釆⻜扬,一改往日病怏怏的样子,嘴里时不时还会哼上几句邓丽君的歌,”甜蜜蜜,甜蜜蜜……”
直到进了饭店的大厅,她才彻底地安静下来。由带位小姐引领走向预定的座位时,她回头对紫云说:”你自由了,不过两个小时后要准时回来接我。”
紫云于是识相地走出饭店,站在大军团广场上观看起这座文艺复兴⻛格的法国古堡。高高的黑屋顶,赋予其非凡的气势:多重的铁灰色大坡面及洋葱圆顶、铜锈绿廓柱、带檐口的老⻁窗,疏朗有致、庄重典雅……后来她又在附近的街上逛了一圈,并在一家蛋糕店买了一块豆沙面包稍许填了填肚子。
约两个小时后,她重新回到饭店,站在棕榈厅一角默默地欣赏着那由幻彩玻璃作出的挑高穹顶。忽然发现弥漫在大厅里的浓烈的热带风情,其实是由遍布于各个⻆落的棕榈树催生的,树旁,洁白的桌布上摆放着英式餐具,穿着时尚的男男女女正在那里满面春风,谈笑自若……
看来索菲亚选择在这里与”初恋”绝别,是经过精心考量的。她在向”初恋”展示着她的见识与品位,甚至暗含着她人生的成功。
紫云移前几步,注目于索菲亚落坐的⺞桌,发觉她此刻正深情款款地望着她的初恋——一个高个子的气宇轩昂的男人,那男人也同样深情地望着她。忽然,”初恋”欠了欠身,隔着小圆桌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放到唇边吻着,仿佛同时在表示他的爱意和歉意。索菲亚的眼泪涌出了眼眶……
紫云从未见过索菲亚流泪,心知她这是在与”初恋”诀别,忍不住心酸、眼圈发热,便低下头,擦去涌出的泪水。
等她再度抬起头来时,发觉他们已在作着离别时的最后拥抱。见男方终于松开他的手臂,迟疑了一下转身离开。紫云紧走了几步赶过去,扶住看上去很有些恍惚的索菲亚。
回程的火⻋还未到下班的尖峰时段,座位很空,她们相对而坐。
火⻋很快便驶出曼哈顿的地下部分,进入到阳光普照的路面,草地、树木、房屋在窗外不断闪现及消逝。紫云收回目光,望向索菲亚。发觉来时荡漾在她脸上的幸福的笑意已荡然无存,悲戚重新回到她的眼中和心中。
紫云后来知道,索菲亚的初恋是瞒着太太假借公出偷偷跑出来与她相见的,只为着能满足索菲亚与他作生前诀别的愿望。他的回程航班就在当天下午六点三十分起⻜。
对面的索菲亚虽然人坐在车上,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回到记忆的深处——她和她的初恋相识、相恋的日子,还有那个眷村,那个承载了她十八載生命的铁皮屋。
湿热的夏日夜晚,热烘烘的屋顶似乎要把一整天接收的太阳热力都释放到屋里,住在上铺的索菲亚每夜都被铁皮烧烤着,已满身热痱,有的已结成了痂。因为床小,妹妹常常糊在她身上睡,令她更感痱子奇痒难忍,因此她们常常打架,而每次打架,妈妈总要把她扯下床打一顿。
从她出生以来,妈妈就不喜欢她。妈妈是外婆生的第七个女孩,生后听说又是一个女孩,外婆直接背过气去。
这第七个女儿传承了妈妈的恐女症,自从怀孕就担心怀的是女儿,产后听说果真是女孩,连看都不看一眼,只说了三个字:”小贱货”。
从那以后,”小贱货”三个字没离开妈妈的嘴。本来这三个字妹妹也曾享用过,但妈妈发现妹妹越⻓越像她,而且愈大愈会拍⻢屁,竟改口,一口一个”宝宝”地叫起来。索菲亚为此极受伤害。爸爸不得不提醒太太,孩子大了不可以以再这样称呼。不料母亲竟大怒:”不是小贱货是什么?我就是个贱货,不是贱货,怎么嫁给一个住铁皮屋的?还不够贱么?”说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骂自己当初瞎了眼。爸爸怕人笑话,几排⻓⻓的铁皮屋住着上百户人家,都是他的同事,不要说争吵,就是大声说话都能听得⻅,只好惹不起躲得起,赶紧起身出⻔。
爸爸本是湖北荊州一户豪绅家的公子,在南京上大学时,抗日战争爆发,在几位同学的影响下弃笔从戎参军,最终败退到台湾。退伍后总算在兵工厂谋到一份职员差事。
妈妈是本地人,皮肤粗黃,眼泡鼓突。婚前被爸爸⻓相迷住。未料婚后却随他住在小小的铁皮屋内,简直让她悔死。又不肯离婚,怕人笑话。因此,坏情绪全发泄在索菲亚身上,以至于她几乎没⻅过母亲对她笑过,每天除了打就是骂。
还好爸爸给了她足够爱。天热时,爸爸站在床边为她们扇扇子,看到女儿不肯去上铺,他就设法搞来水泥,在窗外浇注出床一般大的水泥地,满足女儿们在屋外睡的願望。过年时,他领着她们去买花衣服,一路上跟她们讲他小时候过年的故事……
初三时,她从同学家出来,路过自家附近的小树林时,⻅一男子埋着头坐在树下一块石头上,她认出那是爸爸,就悄悄地走到他背后,本想吓他一下。不料爸爸迅速用袖子擦下眼睛,急速转过身来,看⻅是女儿,愣住了。
发现爸爸的眼睛是红的,鼻窝处还有泪水,索菲亚立刻大叫起来:”一定是那个母老⻁又发威了。爸爸你为什么每次都是躲出来而不是去回击她。”
爸爸说:”我是军人,打得过、也骂得过她,可有什么用呢?日子非得过得鸡⻜狗跳?你爷爷家四世同堂上百口人生活在一起,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吵闹的。”
她于是问爸爸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没文化的泼妇,爸爸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说:”没办法,爸爸那时太穷,身无分文,没人愿意嫁给穷人,可漂泊久了谁不想有个家?确实也委屈你妈了。”
她于是借口还要去一同学家,留下爸爸径直往家里走去。她一路都在想:爸爸一个抗日英雄,一个巨绅家的公子,一个大学生,竟因为穷而被只有小学文化的丑老婆看不起,骂来骂去,为了脸面还不得不忍气吞声……
穷看来不光是住小房子,不光是没好吃、好穿。穷原来竟是自觉矮人一等,自动屈卑,处处逆来顺受,妥协退让。想到这里,索菲亚不觉摇了摇头,暗暗发誓: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摆脱贫穷,作个有钱人,然后把爸爸接出来,让爸爸伸直身板过日子。
回到家,推开⻔,母亲正怒气冲冲站在屋中央,见她回来,厌恶地瞟了她一眼,恶狠狠地说道:”又上哪野去了?还知道回来?怎么不死在外边!”
索菲亚斜眼瞅了她一眼,直接绕到她身后,学妈妈平时踢她的动作,照着她膝盖窝就是一脚。妈妈猝不及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当她回头望向女儿时,索菲亚发现母亲的眼神急速地变化着,先是惊讶、愤怒,尔后是惶恐。她急速起来走到⻔后,一把抓过扫把,却又很快松开双手,头也不回地走出房⻔。
索菲亚看她去拿扫把,正准备对打,没想到她竟狼狈出逃。这给了她一个深刻的启示:对于蛮不讲理的强权,必须要加以反抗。像爸爸那样忍气吞声,一味退让只能助长强权的气焰。
果然,从此后,母亲收敛了很多,不敢再骂她”小贱货”。
但屈辱的生活最终还是夺走了爸爸的生命。高三上学期,爸爸被确诊为胃癌,手术后,只活了半年不到,就走了。
爸爸临终前,索菲亚不顾高考在即,整天守在爸爸床前。当爸爸咽气时,她心痛到不想再活。
爸爸丧事处理完不久的一天,她刚从外面回到家,妈妈就冷冷地对她说:”我已养你十九年,责任尽了,你愿去哪都行,就是不许再在这个家里住下去。”
她也知道失去处处袒护她的爸爸后,这个家已无法再呆下去,她去找”初恋”,方知他已去美国留学,那时拿美国的旅游签证并不难,她决定去美国找他。母亲听说她要去美国,再不会每天在她眼前晃悠,开心死了,立刻答应给她机票钱。
看那态度,她是恨不得她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永不相⻅。
“真他妈没缘份!整整找了二十二年,总算找到了,⻅面竟他妈的是诀别。Fuck!”索菲亚忽然说。
那之后一连好几天,索菲亚的精气神一落千丈,一天难得下一回楼,也极少开口讲话。
一天,紫云正从离大门不远处的邮箱里取出信件及账单,一辆半新不旧的本田⻋急速驶进环形⻋道,紫云赶紧跑回到大⻔口,随着急刹⻋的声响,一个略胖偏矮的中年妇女气冲冲地走下⻋来,看见挡在⻔口的紫云,没好气地挥挥手说:”我是她妹妹!”
随后,她闯进⻔里大声喊道:”杨秋霞,你给我岀来!你太不是人了!我是没有你有钱,你瞧不起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害我?我今天来就是要弄清楚你为什么要害我?我是你的亲妹妹,你知道不知道?你眼里除了钱,还有点亲情么?少装了不起,别看你住大房子开好⻋,我一点都瞧不起你,你不就是靠和有钱人睡……”正嚷嚷着,楼上主卧的⻔忽然打开,索菲亚穿着睡衣,散着⻓发走了出来,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一丝表情。妹妹看到姐姐走出来,立刻咽回了要说的话,呆呆地气愤地瞪眼看着姐姐。索菲亚走到扶手处,声音不大,却是恶狠狠地说:”滾出去!我喊到三,如果你还没滾,我就跳楼摔死给你看!”
紫云一听这话吓坏了,赶紧拉着索菲亚妹妹往外走。她尽管气得浑身发抖,还是顺从了紫云,但一边走一边哭着回过头叫道:”告诉你,从今往后我没你这个姐姐。我嫌你脏!”
出门后,她转身对紫云说:“这个人很坏,你要防备她!知道么?打电话说我儿子被车撞死的就是她,我刚从电话公司出来,电话号码就是她的,你说她缺不缺德?我跟你说,她对佣人很苛刻的,撵走了很多人。如今她要死了,雇不到人才对你好的。”
送走索菲亚妹妹后,紫云上楼,见索菲亚已在另一侧靠马路的客房里,正站在窗前,撩起一角窗帘望着她妹妹的汽车绝尘远去。听到脚步声,转过脸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为什么?她们为什么不问问自己?我这辈子被她们害惨了,还提亲情!如果有亲情,我何以背景离乡?如果有亲情,我胃大出血,欠着债,怎么没一个家人管我?亲情?!现在我终于有钱了,她来了,无非是老妈想让她跑到美国来沾我的光。真不知她们是笑贫还是笑娼,我穷的时候,她们就象没我这个亲人一样;富了,她们找上门来,没借上光,又笑你是娼了。还好意思提亲情,我有病,她来看过我吗? 哪怕是做做样子也是好的啊!”
当他走进厨房时,索菲亚穿着银灰色的V领绸衫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坐在餐厅她的老位置上等他。
“老爸回来了。老爸辛苦!” 她用微弱的声音深情地对他说。
当紫云把茶端上来时,戴维已坐到索菲亚身旁,两人双手紧握,四目相对,一副情深意笃的样子。
她发现自己愈是走进索菲亚的生活,便愈是看不明白她。
第二天,紫云在厨房做饭时,戴维象无头苍蝇在厨房外面走来走去。
从索菲亚平日言谈中,紫云知道戴维是个没有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目标的人。
他原本在一家小公司打工,因为买房,银行不给贷款,于是他听从索菲亚的意见,申请到墨⻄哥一家核电厂工作。
自他到墨⻄哥工作后,不知道自己老婆施了什么魔法,房子不断地由小换大,由旧换新,如今竟住上了豪宅,女儿也考进了名校。他怎么也没搞懂自己一个打工仔怎么就变成了有钱人。当然,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太太给予的,愈发觉得自己这位太太是找对了,不光漂亮而且智慧,因此对太太更加言听计从。太太得癌症后,他总有大厦将倾的感觉,很怕太太死,常感到六神无主。
戴维终于走进厨房询问索菲亚的病情,紫云像汇报工作一般向戴维讲述索菲亚的身体变化:现在已不能开⻋出去了,一天只下楼一两次,不再吃蔬菜了,每天只吃蔬菜胶囊,喝点粥,晚上照例要喝温水,有时甚至两三次……
他走后不久,索菲亚已虚弱得不能再下楼吃饭了,每天都是紫云用托盘托着一小碗稀稀的小米粥,外加小半块腐乳,送到她床头的活动餐桌上。
这天,索菲亚挣扎着起来用早餐,突然问站在一边的紫云:”为什么是我走?”不等她反应,她又道,”我天天都在诅咒他死,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诅咒他被⻋撞死,看来先死的还是我。真不公平!”
“你那么爱他!怎么——会?”紫云说,眼前浮现出他们双手紧握,四目相对的画面。
“你真是傻得可爱哦。我那是骗他去墨⻄哥帮我赚钱的!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爱上他?他哪个地方配得上我。我就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人真的不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紫云发现只要索菲亚一张嘴讲她自己的故事,常常就会颠覆她最初留给她的印象。自从她走进这个家庭,她已让她不知跌破了多少次眼镜。
当年,索菲亚带着三百美金来到美国后,很快就用光了,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不久便胃大出血,住了几天医院,出院后已是一屁股债务,连个住处都没有了。
她于是想到去舞厅,指望在那钓个金龟婿。可非常奇怪,每次去舞厅,都有很多男士请她跳舞,但这一次,她却好像成了隐形人,无一人请。她慌死了,因为晚上住处还没解决。这时戴维走到她的面前,请她跳了两场舞。她虽然不喜欢他,但快散场时,犹豫再三,还是对戴维讲出她没地方住的事。戴维显然觉得这是天上掉下的大金蛋,急急地说:”到我那住,到我那住!你睡床,我睡沙发,住多久都行。”
他是与别人合租的房子,除卧室外都是两人公用的。看来她只能睡到他的房间里。他执意让她睡在他的床上,自己则睡在床与窗户之间的沙发上,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可谁知到了半夜,她突然发觉有人在摸她,原来竟是他。他喘着气,嘴里不住地说:”不怪我,你太美了,太美了,我没有办法,我受不了了,我根本无法入睡。”说着又开始强吻她,她那时年轻,禁不住他狂吻乱摸,自然乱了方寸。那天晩上他纏着她,一次又一次,居然一夜未睡!之后,他几乎夜夜如此。她要离开他,他却哭着不肯放手,说只要和他结婚,他一定会多赚钱替她还债。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小太妹”索菲亚怀孕了,变成一个大肚皮的少妇。于是他们奉子结婚,并換租了一间两层楼的房子。
房东徐太太是个50来岁的寡妇,住一楼。一天,戴维忽然色迷迷地对索菲亚说:”徐太太的男人已走了五六年,很可怜,不如你下去请她上来和我们一起玩,她肯定会高兴的,没准还会不要我们的房租呐。”
索菲亚听了,知道她说的”玩”是怎么回事,就冷冷地道: “我不去!你想要就自己说去。”
戴维说:”如果我去说,一旦她不喜欢就会报警,说不定会撵我们走,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女人,她就是不喜欢也不会报警。”
毕竟怀孕三四个月的索菲亚已对戴维每晚的无度索取有些招架不住,想到可以免租金或少收租金,索菲亚觉得还是可以考虑,加之,她平时看徐太太总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倒也很想看看她的真面目。于是,她就下楼去试探徐太。没想到那女人听后竟很开心,爽快地答道:”好哇,你们喜欢一块玩,一会儿我就上去。”
都说女人四十如狼,五十如⻁,这两个人到一起真是如狼似⻁吓死人。到后来,徐太将房租减半,有时去超市买菜还时常带一些枸杞子、桂圆、海参什么的送给他们,索菲亚明白这是为戴维调养身体的。很快,戴维索性就住到徐太房间当专职”鸭子”去了。
索菲亚虽然心里不舒服,但看在钱和食物的份上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然而,孩子一天天长大,债也还完了。索菲亚就受不了了,再不想和徐太太合用一个老公,决意搬出去。
想到妈妈嫁给一个住铁皮屋的男人整天牢骚满腹,而这戴维连铁皮屋都没有,但她下决心不作妈妈那样的怨妇,她要靠自己的努力来改变眼下的一切。
她心知肚明,要想在美国找一份能挣钱的差事,首先必须要过语言这一关。因此,为了学英语,除了看书上课外,聪明的她每天还抽空抱着孩子去公园,与那里带孩子的白人闲聊。这个办法真的帮到了她,等到女儿可以送去幼儿园时,她日常用的英语已经说得相当流利了。
很快她找到了房产中介的工作,这让她开了眼,看到了许多豪宅,结识了不少富翁,了解到另一类人的生活。
她最不能忘记的是她成交的第一个客户一一一对德裔夫妇。在此之前,她接待了十几次客户,无一成交。
先生很帅,修⻓的高个子、高额头、高鼻子、碧眼。但索菲亚最先注意的不是先生而是他的太太,更准确地说是他太太的装束。太太瘦弱,不算漂亮但很优雅。耳上戴的是一克拉左右的蓝钻,肩上披的是爱⻢仕蓝⻩相配的纱巾,右手拎着爱⻢仕的凯莉包,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颗大约五克拉大的心形蓝钻戒,脚穿着菲拉格慕品牌的高跟鞋。
没当房产中介前,她曾几番光顾过五大道上的奢侈品店。当时还在想:这么贵的东⻄谁能买得起?现在终于见到它们,⻬⻬地集聚在眼前这位夫人身上。
索菲亚一次次关注太太装束的眼神都被那位先生看在眼里。
他之前已和索菲亚通过几次电话,最终定下三套备选的房子。
三处房子都在曼哈顿的上⻄区,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看完了。索菲亚发现这位太太豪无主⻅,一切都是看丈夫的眼神说话。索菲亚赞赏太太的纱巾有品,太太便立刻深情地望向丈夫:”这是他送我的生日礼物。”
第二天,克鲁格先生电话通知索菲亚,他和太太最终的决定。并请她带着拟好的合同,后天中午到曼哈顿中央公园南、五大道⻄的Plaza Hotel(广场饭店)一起用下午茶并签合同。索菲亚听后简直要蹦起来——他居然按原价成交而没有讨价还价。按原价成交能获得多少佣金,她不知算过多少遍了。现在三万多的佣金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了,她激动得快要发疯。如果换算成台币,以爸爸每月的工资四百台币算,爸爸一辈子都没能挣到三万多美金……
中午十二点,她到广场饭店(Plaza Hotel),克魯格先生已站在前厅等她。
第一次走进如此富丽堂皇的大厅,让她感到一阵眩晕,甚至没敢抬头欣赏一下奢华的穹顶,以免显得没⻅识。但羞涩、拘谨还是令她走路无法自然,当男人拉开椅子请她坐下时,她竟不知应把手摆在什么位置。
克鲁格先生一反在太太面前不近女色的样子,很是殷勤。这让她想到或许他另有企图。不过,这么有钱的人会对自己感兴趣?她有些吃不准。
当她端起精美的酒具与克魯格先生一起对饮、品味着玫瑰香槟时,她确定这就是她向往的生活。面对克魯格先生火辣辣的眼神,她越来越明白这顿饭不是白请的。
她猜测他的年龄应该在五十岁左右,至少比自己大二十岁。也许他的婚姻濒临破裂,在选择新的伴侣?如真的能嫁给他,也就彻底甩掉了贫穷,她实在不甘心眼下的一无所有……这样想着,她的眼神也变得含情脉脉了。
果然不出所料,用完下午茶,这位先生便问她合同带来没有,楼上旅馆部有他常年租用的房间,他提议去那里签。索菲亚稍许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不出所料,索菲亚刚刚迈进房间,还没等环顾一下房间里的陈设,那位先生已将她按到墙上,猛烈地亲吻起来。作为曾经的太妹,她虽已料到这一步,但如此猝不及防,仍本能地用力向外推了他一把。克魯格立刻尴尬地停住了。但这可不是索菲亚想要的,她于是灵机一动,故意撅起嘴,假装生气的样子,但却抛着媚眼,嗲声嗲气地道:”干嘛呀,这样急!”
一阵暴风骤雨之后,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急促的铃声。就见克鲁格有些迟疑地抓起电话听筒,先是不住地”嗯嗯”着,后来又翻身下床,一边穿裤子一边说,”是的,是的。我今天要办的事都很顺利,现在已经办完,我可以去接孩子。好的,亲爱的,你就不用出来了,在家等我好了......”说着,还对着听筒”叭叭”吻了两声。
这一切顿时让索菲亚感到自己是块被用过而随手丢弃的破抹布,妈妈骂她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小贱货”。她只能咬住牙,按住情绪,默默地穿好衣服,然后把合同递给克鲁格先生。她现在很担心他因为已得到而失去对她的兴趣,真怕他变卦。
她收起签好的合同,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望着他,冷冷地说:”我们中介是不提供这种服务的。”
克魯格心领神会,立即站起身再度拥抱亲吻,嘴巴贴着她的耳朵温柔地说:”我会补偿你的”。
自己送上⻔的,补偿价格就由不得你了。索菲亚恨恨地在心里想。
那之后,克鲁格又约了她几次,索菲亚明白魚已经上钩,这是条大魚,决不能让他断钩断线,她需要匀速扬竿,慢慢遛鱼。
索菲亚读书不行,读男生的心理却极有天份。她决定要吊他的胃口,每次电话相约,她都能找到合适的借口推脱掉。
等到两人再度⻅面时,索菲亚已把戴维打发到墨⻄哥去了。
旅馆还是那个旅馆,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但这次索菲亚俨然如女王,她知道克魯格这个视觉动物已败倒在她的美貌之下。一进房间,克魯格便讨好般地拿出LV包递给索菲亚。
“你需要什么?可以让我知道么?”男人小心翼翼地问 。
然后,她对他讲起她曾经住过的铁皮屋,她从小的梦想(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她说她现在看中布鲁克林一间公寓 ,为了能从银行贷到款,她先生昨天⺒去了墨⻄哥的核电厂工作。但首付还差一万元,不知他肯否借她一万元,利息照算,只是还期可能要稍许⻓些。
“没问题,小事一桩,你什么时候想还就什么时候还,不要利息,你好好陪我就是利息。”说完急吼吼地与她相拥上床......
索菲亚很快便成为房屋销售界的年度百万经纪人。当然,克魯格是她幕后的最大功臣,他鞍前马后地为她介绍了不少有钱的客户。
这些客户中后来又有几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她都接受。
她原先的生活,无论面向哪里都是墙,现在总算有了个出口,她一心只想着突圍!向更高的目标冲刺!自尊、脸面对她而言已太过奢侈……她也明白自己没有资格要爱情,爱她的人一定是比她更穷的人,一如戴维。而她瞧不起他们。当她知道克鲁格当初也是仰仗老岳父的提携才发的财时,她笑了,原来他靠的也是性。
恰巧又遇上房产持续升值,她于是不断地卖小房換大房。
谁承想正在她生命中最顺风顺水的时候,上帝却折断了她的帆,她得了胃癌,而且是晚期。
有爸爸的前车之鉴,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但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不是如何治疗,而是如何处置这座豪宅和她的所有积蓄。她说:一想到这房子会由戴维继承,将来会是他和他未来的太太在这里居住,眼前就会出现那个房东徐太,她烧房子的心都有!
为了让女儿继承这座豪宅,她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将房子的产权完全換到她一人的名下,这样就可以利用立遗嘱的方式将房产留给女儿。她知道戴维最怕她死,所以,她就和他提出条件:“如果你将房产全部转移到我一人名下,我就手术。” 戴维不知道她的癌症已是第四期,以为手术后就会痊愈,会继续以房換房,所以毫不犹疑地将房子的产权变为她一人所有。但索菲亚心里明白即便作手术,也活不了几个月,她可不想白白浪费钱,也不想让自己再受手术之苦。
听完这些只能发生在小说里的故事后,紫云从索菲亚卧室走出时,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走出一般。她回身望了一眼主卧室外墙贴的紫地⻩花墙纸,想起自己第一次迈入⻔厅,仰脖看到的索菲亚的样子,那一眼她外表是何其高贵。
晚上已十一点多了,紫云仍无睡意,黑暗吞没了一切豪华的装饰,甚至在吞没着她。又怀念起丈夫和孩子,突然间意识到,她虽没有豪宅但却拥有充满温情的”家”。钱币的两面,在她眼前翻转,家、房子,房子、家......
紫云让索菲亚服完蔬菜胶囊后,将她抱到轮椅上,推到卧室外的阳台上晒太阳。
天空高远、廖廓。白云如棉絮般丝丝缕缕地漂浮在湛蓝的天空中,很长很长,也很慵懒。索菲亚眼神落寞地望着闲适的白云,感慨道:”这一生我是被穷吓怕了,总觉得不够富有,其实富并没带给我多大的快乐。多宝贵的东⻄到手,也就乐那么一会儿而已。唯独女儿上卫斯理大学,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起来就开心。知道卫斯理么?”
“本来女儿也得到哈佛的offer (录取通知书),但我觉得女孩作夫人好一些,女孩靠自己在社会上单打独斗,很容易被性骚扰。唉,真希望女儿作一辈子温室里的花朵,千万别像她妈妈这样——”她慢悠悠地说着,忽然转过头来问她:”知道我为什么在杰瑞柯买房子么?就是为了女儿的学习。女儿是不是贱货,妈妈说了算。 我把女儿当公主待,我要让她高贵地活着。⻓岛有六个好学区,这个区是最好的一个。你知道学区好的地方,地税都非常高,可我就是要让我的女儿享受最好的。连地铁都不许她坐,那是穷人坐的。
我也不让她学中文,她一句中文都不会说。中文有什么好?充满了男尊女卑,我可不想让我的女儿象我这样因为是女人而被骂成小贱货。她不说中文也免去了和中国人混。和他们混,能混出什么来?他们只会嫉妒你,到客户那说你坏话。我从来不搭理他们,让他们骂去吧!我从小就是在骂声中长大的。我不在乎。我就一个目标,让我的女儿过上流人的生活,别再像她外公那样贫穷 。我要让我受的苦都变成她的福!贫穷太可怕了,爸爸因为穷,娶个蠢婆娘,我因为穷,嫁给戴维这种无能无耻之辈。我决不能让女儿因为穷再找个下三滥。
告诉你吧,我心明如镜,我一走,戴维铁定会跟他女儿打官司的,因为他要娶新太太……不过,等着瞧吧,最终戴维不但会失去房子还会失去女儿。”索菲亚眯缝着眼睛看着远方,思绪似乎飘得很远。突然她收回眼神,黯然盯住眼前的一棵梧桐树,那深灰色的树干像得了白癜⻛般,被片片浅黃色的瘢块吞⻝着。虽然没有一丝⻛,但几片干枯的梧桐叶子依旧悄然离开树枝, 缓缓地落到地上。
大厅里的钟声飘过来三声,索菲亚对紫云说:”我们回屋吧,我还有最后两件事要办。”
索菲亚让紫云把她的支票本拿出,她坐在轮椅上用手在支票的签名处颤抖地签下她的名字,并让紫云帮她写下钱数:二万元,紫云写完后,抬头问:
“你妹妹?”索菲亚轻轻地点了下头,紫云脑子里立刻飞过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料,索菲亚开口说出的是:”我倒要看看她嫌不嫌我脏?”
紫云又一次呆住了——看来,便是她有一百个脑袋,也永远猜不到索菲亚内心的想法。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她示意紫云把枕下的一封信取出。
她说:”我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其实只做了两件事,一是把女儿养大,一是赚到了自己喜爱的房子。我担心女儿从小到大没缺过钱,不知道钱的重要性,怕她要面子,把房子让给她爸爸。那我这一生真彻底输了。知道么?我就是在我女儿现在这个年龄,因没房子住,嫁给戴维的。真怕女儿和我一个下场,所以拜托你,一旦出现这情况,把这封信替我寄出去。
许是交待完所有的后事,索菲亚不再和紫云讲话。她气息渐弱,一日瘦似一日。病魔已将她蚕⻝得几乎只剩一把⻣头。
她常常陷于昏睡中,嘴里不时嗫嗫地说着什么。虽然卧室大而华丽,但她的灵魂却似乎无处可依。
紫云望向位于卧室北侧的可走入的衣物贮藏室,那里有很多她的名牌衣服, 有的还未上过身,衣服上仍挂着价格标签,竟然两千多美金。还有那好几抽屉的鞋子,以及各种颜色、大小不同的皮包、各样的珍珠、钻石项链。
在物资的世界里紫云从未⻅过象索菲亚这样富有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老觉得她可怜。她来这里已近三个月了,从未⻅过一人来探望,也未接过一个安慰的电话。再想到她的老妈、她的初恋.....
三天后,紫云去信箱取信,发现一封银行的信。她在猜想,索菲亚的妹妹是把支票存进自己的户头里了呢,还是果真嫌脏而拒存。以她的经验:凡满口仁义道德指责别人的人多半都不是道德之士。
她走回房间把银行的信封给索菲亚看,索菲亚让紫云拆开,果真银行通知:二万元已被兑现取走。索菲亚听后,瞟了紫云一眼,喃喃地口齿不清地说: “钱——和人的关系,永远——好过——人和人的——关系……”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深刻的鄙夷写在她的脸上,但很快一滴泪水从眼角流出。
紫云赶紧通知其女儿及丈夫速回。他们回来后,女儿抱怨为什么不早点通知她回来,紫云用蹩脚的英语回答:我几次向你妈建议,该让你回来了,可你妈妈特怕耽误你学习。
当晚,索菲亚便在她不计付出换来的豪宅中与世长辞了。
她走后,头七才过,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儿如索菲亚所料,果真因房子产权的纠纷对簿公堂了。
但紫云没有亲见这些,她协助他们办完索菲亚的葬礼后,就叫朋友过来接她,当朋友的车子到来时,戴维正在粉碎机旁忙着粉碎着索菲亚生前的信件、活动纪录及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