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31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唐简/怡然编辑/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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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史的脸绝对是被酒精腌的,酱红色,脸蛋儿布满细细的红丝,好像被网子罩住。还有眼睛,哪儿还有什么眼白,干脆也是红的。他的头微微低垂,有点儿喃喃自语。上衣口袋露出个金属酒壶的盖子。盖子很亮,十分亮,光闪闪的像勋章,又像军装上的铜扣子。他几次想摸那个盖子,手每每扬起,又在半道放下。
彼得,你喜欢船吗?愿意跟我干吗?他的声音低沉粗糙,让我想起喂马的草料。他叫我彼得,我竟没反对,也没问为什么他这么叫我。人有时会毫无理由地沉默,无论这沉默与自己怎样相关。说沉默是默认一点儿不假,你没反对别人就认为是同意,就按同意的路子走。从那一刻起,我就叫彼得了。来的时候同学们说,你这陈九的名字忒难念,老外肯定发不出音,这样见工一听就是新手,不会要你的。我路上边开车边琢磨,如何向老外解释自己的名字?好,这倒省事了,彼得,彼得大帝不也叫彼得吗,不亏。是,我愿意。我说得很慢,故意模仿老史说话的风格,甚至我听到自己声音里也羼进马料,刺拉拉的。老史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我慌忙又重复一遍,是,我愿意。这次没马料了,声音滑润得像没穿衣服的女郎。老史静了一下,突然往我肩膀上一拍,啪地一声,好,明早上船!
纽约长岛的杰佛逊港是旅游胜地。这里有通往新英格兰的海湾渡轮,还泊着无数私人游艇。一条弧形街道撒娇般倚偎着海岸线,街道两侧密密麻麻布满一个个餐馆和礼品店。这些门面像化妆的女人,既明快亮丽又轻佻暧昧。我原来就在其中一家海鲜馆打工,那年月的中国留学生没几个不打工的,要不是把一杯红酒打翻在客人身上,那个醉醺醺的爱尔兰裔老板也不会把我撵出来。回家的路上我转到离港口不远的中国鱼店碰运气,老板是台湾来的山东人。他说,我自己都养不活还雇什么人,这样吧,你要吃得起苦,我问问老史要不要人?老史是个专门捕龙虾的老头,每天给这家鱼店送货,他祖上来自意大利,叫史帝文。
第二天凌晨,我按老史说的四点钟赶到码头。起床时,室友们尚在梦乡,房间弥漫着只有睡着后才特有的温暖空气。那是种混合味道,有呼吸的,也有放屁的,虽不好闻但让人充满倦意。我强迫自己爬起来,开着那辆破旧的诺亚牌轿车,在空荡荡的公路上独行。心被即将开始的海上生活搅得七上八下。有兴奋,能在海上航行,像海军一样,海魂衫一条兰一条白,还有飘带,在身后像旗帜一样飞舞。当然,就算没有这些又怎样,海风总有吧,海水有吧,船也是真的吧。可更多的是担心,会不会晕船,干什么活,为什么鱼店老板说要吃得起苦,多苦?就这么胡思乱想,我在冰凉昏暗的码头上等着老史。
突然,一艘汽船闯过来,船上的探照灯哇地打开,把我彻底笼罩在惊恐的强光之下。当你发现别人看得见你你却看不见别人,会有没穿衣服似的不安感。我用双臂挡着灯光,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听老史严厉的呵斥声掷过来:妈的,彼得,你怎么才来!我惊呆了,他声音怎么一点儿没马料了,干净利落像刀切得一样。连忙答道,你不是说四点吗?我准时啊。你个混蛋,我说四点开船,谁他妈让你四点到。快上船,小心我毙了你。我连滚带爬蹿上船,跟老史撞个满怀。只觉得他手臂硬硬凉凉的,定睛一看,是支双筒猎枪。我倒吸一口凉气,裤裆里阵阵发紧。老史转身走向驾驶舱,顺手把枪往我怀里一塞,拿着!。我搂住枪,呆呆站在他身后。
岸上灯火渐渐凄迷,最后连黑乎乎的海岸线也看不到了。海面上的晨雾试图阻挡我们,可船一到又突然闪开,露出深色的海水向我们张望。越离海岸远,就越觉得海水是一个人,一个巨大无比的陌生人,我们在他怀里漂流。只要他喜欢就能让我们立刻消失,仿佛根本没存在过一样。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简直穷疯了,好好读你的诗歌博士不好吗,怎么想起揽这么个活儿?这老史是什么人?他一把把我推海里淹死谁能知道?我边想边看看怀里的枪,才发现拿反了,枪口朝下枪托朝上,我连忙把它正过来,紧紧握在手里,好像随时准备搏斗。
老史开他的船,看也不看我。他身上亮黄色的短雨衣很像军装,使他显得格外潇洒挺拔。他开始一口口喝着金属酒壶里的酒,浓浓的酒香扑向我,让我莫名其妙产生想喝酒的欲望。我忍着,不时用眼睛盯着老史。妈的,要喝吗?老史问我时,眼睛仍盯着海面。要喝。他把酒壶盖子盖紧朝我一扔,喝吧,这玩意儿有的是。我接过酒壶猛灌几口,故意装作很酷。这是种极劣质的威士忌,我觉得浑身烧着了,头轰地裂开,剧烈咳嗽起来。老史哈哈大笑,彼得,你这只嫩鸡,还他妈四点到,黄瓜菜都凉了。时间,时间懂吗?抓龙虾就是抓时间,干什么都是抓时间。我这才意识到,老史原来还在为我的迟到耿耿于怀。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晕船,我开始大口呕吐,黄的绿的逮什么吐什么。我死死抓住扶栏,把头伸在海上,那样子肯定非常狼狈。老史仍看也不看我,把我的呕吐不当回事,继续吼叫着时间的重要性,龙虾就这个时候来,晚一点儿就跑了,它们跑了我还雇你干屁?你个傻冒。他发现我仍狂吐不止,身体几次探到船外,二话不说抄起缆绳,一头系在船上一头绑在我腰上,你们中国兵当年就这么绑我的,操,我可不想让你连龙虾都没见着就掉进海里淹死,你个嫩鸡。
在一片孤独的海上,说它孤独是因为周围除了海还是海。我看到海上飘着很多浮漂状的东西,形状好似橄榄球,但比橄榄球大很多。老史的船慢下来,应该说几乎停下来。他走下驾驶舱,在一个浮漂下摸到根绳索,然后迅速往上拉,边拉边大声喊:彼得,抄家伙,往上拉呀爷们儿。我赶忙跑上去,只见一个黑黑的长方形笼子浮出海面,笼子是钢丝编的,上面锈迹斑斑挂满古铜色的海草,笼子里好像有什么在拼命挣扎,“龙虾!”我突然发现里面装满龙虾,激动得大叫。妈的,你个嫩鸡,当然是龙虾,不是龙虾难道是浣熊吗?还不快搭把手!我这才猛醒,想起自己的使命,马上过去跟老史一起把笼子抬到船上。笼子份量不轻,一个人抬真够呛。我们把它搬到船尾,那里有个储仓,里面盛满海水。老史熟练地把笼子一侧打开,将龙虾倒进仓里,再把笼子重新放回海里,一点点沉下去。他动作流畅得像机器,每个步伐每个动作都像生产线。我意识到,这就是我要学的,那个位置将是我的位置。
太阳跃出海面,呼一下悬在我们眼前,海水顷刻燃烧起来。我正一身臭汗疲惫不堪,看着太阳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想快点儿结束手上的工作。人们对美的感觉永远是主观的。你看那些海边看日出的人,其实海边能看个鸟日出,他们欢呼雀跃一定是闲疯了。如果让他们从凌晨四点开始,双手像起重机一样转个不停,把多少个几十斤重的铁笼子在海里搬上搬下,几小时下来,别说日出,就算放个光屁股美女在你面前又能怎样。我趴在船舷一个劲儿喘气,刚刚吐个干净,接着又这么个干法,难怪鱼店老板说得能吃苦呢。
船终于开始返航。老史安静下来,他整个身体恢复到在陆地上的样子,松松垮垮的。返航的船速比来时慢,他躺在我身边的甲板上抽烟,对天吐烟圈儿。那些烟圈儿开始很规则,又圆又壮,但升到某个高度突然崩溃,散漫得一塌糊涂。我突然想起刚才他用绳子绑我时说的话,你说的中国兵怎么回事?老史停止吐烟圈儿,把烟屁股咬下来,噗一口吐进海里。该死的韩战,我们在851高地一仗被中国兵俘虏了。他们把我们绑在一起,就在每个人腰上,像刚才绑你一样。你们武器那么棒,怎么让中国兵逮着了?妈的,跟你说什么来着,时间时间,就因为我们比中国兵晚十五分钟到达高地,让人家压着打。要是能早些到,他们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老史一脸不服气。
正聊着,只见老史脸色突然严峻,眼睛又像鹰一样亮。“你个找死的!”说着他一跃而起,从船舱抄起长枪,又把一支短枪扔给我。会用吗?会。其实我不会,可望着他紧迫的表情就说了会。好小子,别怕,他要靠近就开枪。沿他的目光,我发现一艘跟老史的船差不多大小的船正靠近我们。船上的人依稀可辨,是个和老史差不多年纪的白人老头,身上也有一支长枪。老史冲出船舱,砰地朝天放了一枪。“该死的混蛋,你敢过来就毙了你,你个偷东西的混蛋。”那条船显然不愿和老史冲突,一驳船头朝相反方向开去。那个白人老头对老史露出坏笑,竖起中指做了个羞辱人的动作,气得老史双目冒火口吐白沫,冲着逐渐消失的船不停叫骂,骂着骂着又对天开了一枪,砰!
海面重归平静,阳光下的海面变得色彩斑斓,充满美术性。我疑惑地望着正在喝酒的老史,他红红的眼睛激动得要流出血来。我不明白,海不是私人的,为什么他不能到你这边来?再说也没见什么标志,怎么知道这块海就是你的?老史长长叹口气说,每个捕龙虾者都有自己的固定海域,这是靠浮漂的形状和颜色区分的。这片海是他爷爷打下的,为此他爷爷付出一条腿和一只眼睛的代价。一次船被打翻,他爷爷划着一块破船板,几经周折才回到岸上。爷爷传给爸爸,爸爸又传给他,这是家族行业代代相传,警察不管,海岸警卫队从不到这里来,大家就靠世代相传的规则维系一种平衡。如果什么人不知深浅来此捕龙虾,先是好言相劝,实在不行,周围同行都会团结一致剪他的笼子,直到把他赶跑。刚才那条船主经常跑到老史的海域偷龙虾,被老史抓到几次,可那小子就这副流氓腔。他死定了,早晚我毙了他!老史咬牙切齿地说。
船缓缓前行,海鸥越来越多,这说明离岸近了。老史把几只死龙虾剁碎抛进海里喂那些海鸥。海鸥欢快起舞,鸣叫着争抢食物。老史说,海鸥是行船人的伙伴,只要看到海鸥就什么都不怕了。你看它们撒欢的样子,像不像孩子,像不像你养的猫啊狗啊,看你回家就围着你转?我望着老史松驰下来的面孔,开始思考岸对捕鱼人的意义,那是他们的宗教,他们的希望和全部寄托。我想起曾经在游乐场玩云霄飞车的感觉,一点都不刺激,只想马上下来,让双脚踩到地上。海洋再美,人类却无法属于海洋。你能像鱼一样沉进海的心脏,分享海的生命吗?海对于人类只能是个朋友,一个非常怪异的朋友。好的时候像情人,任你搂任你抱,可不知什么时刻,她会毫不留情要你的命。
“该死的,彼得嫩鸡,你是来旅游的吗?”老史突然跳起来,用脚在我肩上踹了一下。我也跳起来,不知他又要干什么。只见他从什么地方取出一盒猴皮筋儿,开始往每只龙虾的大夹子上套,然后按个头大小,把龙虾分装在纸箱里。我连忙跟他一起干,干着干着就比他干得还快,这种简单劳动难得了谁。老史索性停下手,坐在一旁抽烟。我抱怨道,龙虾又不伤人,套它何用,真多此一举。你懂个屁,万一夹着谁还不吃官司,这年头什么都是官司,不想干就放下,我自己来。不知为何,我一点儿不生气也不害怕,只是微笑地对他说,噢,我都干完了你才说,你要早说就留给你。老史哈哈大笑,该死的,你不是好鸟,一看你小子就不是个好鸟。下了船要不要跟我去痛快痛快,哦,哦,告诉我,舒服吗?他边说边闭上双眼,装着在自己身上胡乱抚摸起来,那样子真像个大流氓。
2
抓龙虾这活儿看着不难,才两个月,除了没让我开船,其他我都能干。凌晨四点起锚,取笼子放笼子,分等装箱,连把死龙虾剁碎喂海鸥都是我的事。难的是掌握龙虾的生活规律,像老史那样,闭上眼能说出海底的一草一木,好像他自己就是龙虾,只不过是爱喝威士忌的龙虾。他可以举着金属酒壶,把龙虾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何时候往笼子里钻,都说个清清楚楚。听他侃这本儿带酒味的龙虾经,我有种冲动,想立刻穿上潜水服跳进海里验证他的话,因为他说话的神态就像刚从海里爬出来一样。
彼得,龙虾醒了,咱得快点儿。
你看见了?龙虾睡觉什么样?
把头靠在两个夹子上,跟我睡觉姿势差不多。
嘘,小点儿声,留神我把你抓走卖了。
混小子,不是个好鸟,我说什么来着。
空旷的海面。空旷是种力量,逼你感到一切都很轻渺。汪洋中的这条船连同我们自己,不过是天地一瞬,而海才是永恒。我们一老一少,在黎明的海面上相互调侃,把说笑蘸着威士忌撒向海面。海这家伙肯定也喜欢酒,要不怎么会一见老史的酒壶就雀跃不已,把船晃得上下起伏。说到老史的劣等威士忌,自上次把我呛得上吐下泻,就总想给他换些好酒喝,当然不乏有拍马屁之意,毕竟他是老板我是雇员。那天我买了瓶‘奇瓦斯’,上等苏格兰威士忌,偷偷灌进老史的酒壶,想给他个惊喜。万没想到,老史噗地喷出来,操,这是什么玩艺儿,拿我当孩子吗?喝这东西蛋子儿会退化的。我气得险些吐血,中国人最恨好心当成驴肝肺,奇耻大辱,跟割地赔款差不多。我一把夺过酒壶,咕嘟咕嘟全倒进海里。
老史望着我无奈地摇头,你们中国人怎么都这德行?什么德行,少说中国人坏话。我不悦地反驳他。本来么,老史接着说,当年在朝鲜被俘,有个叫‘杨’的中国兵看守我们。彼得,中国有这个名字吗?我点点头,当然有,杨家将不就姓杨。这个杨长得像个娃娃。我们想吃鸡,他就弄鸡给我们吃。可盐放太多,咸死了。我们刚一抱怨,杨站起来不由分说一脚踢碎沙锅,鸡汤把火都浇灭了,结果炖鸡变烤鸡,味道也不错。彼得,你让我想起杨,那个臭脾气小子。
晨曦映上海面,海水仿佛去幽会拼命打扮起来,把各种颜色涂在脸上,既华丽又热烈。有趣的是,太阳没出来时,海水显得焦躁不安起伏不定,让你觉得她如果有腿,肯定在你身边踱来踱去没完没了,令你发疯。一旦太阳出来,海水就安静了,甚至变得含情脉脉含苞欲放,这氛围让我倍感舒畅。我望着老史,听他自言自语叙述往事,一番感慨漫上心头。自到他船上打工,他脾气似乎平和了很多,粗犷之下露出孩子般的质朴,毫无六十多岁人应有的世故。看来人孤独太久难免就胡说八道,尤其独自出海,说话没人听,死了都没人知道,这本身就是压力。压力会把人推向反面,要么人干嘛必须有伴儿呢。
说到伴儿,除了我,老史真没什么伴儿。他孓然一身,最大乐趣就是找安妮喝酒逗乐子。杰佛逊港南端有条巷子,里面有家叫‘佩姬’的酒吧,安妮就在那里做女侍。她乍看不到四十岁,金发碧眼楚楚风情,两个乳房忽忽悠悠,像两只要蹿出来的兔子,走近则发现不少细摺子已暗中爬上她的眼角,悄悄编织着岁月。
那晚老史打来电话叫我陪他喝酒。走,彼得,带你痛快痛快。原以为他说带我痛快是句玩笑,没想到动真格的了。我随他步入这家酒吧。老史进门就喊,安妮,宝贝儿,这是我说过的彼得,给他个双份儿。安妮远远打量着我调侃道,他还是个孩子嘛。老史一笑,瞧着老实,不是好鸟。我脸一下红了,很尴尬。安妮姗姗走来,带着洞察一切的眼神,两个鼻孔忽扇忽扇,让我立刻明白什么叫嗤之以鼻。她把晶莹的酒杯放在我面前。我坐着她站着,她的乳房和诱人乳沟档住我的视线。我屏住气扭过头去,只装什么也没看见。老史哈哈大笑,一把将安妮拉到身边,当着大家的面要和她亲吻,边亲还边拍安妮的圆屁股,啪啪作响。“去你的。”安妮嗔怒地推开他。
我没见过这阵式,臊得心跳,赶紧把目光转向他处,全身上下都难以接受我跟老史是一伙的事实。我四下张望生怕遇到熟人,毕竟咱是石溪大学英国文学系的博士生,还专攻雪莱,让人发现在这儿看拍女人屁股成何体统?老史则恰恰相反,几杯下肚更加放肆,像撒欢的狗或追逐母鸽子的公鸽子。他喊道,凯蒂,快叫凯蒂来,她不是喜欢诗吗,彼得就是研究诗歌的博士。这一喊不要紧,周围人的目光唰地投向我,他们肯定觉得我是个堕落份子,好好诗歌不研究跑这儿来干嘛。我只顾低头喝酒装着若无其事。这时有位女士约三十岁左右,棕发黑眼曲线玲珑,哇地大叫起来,不得了,诗歌博士,雪莱博士,不得了。她说着坐在我身边。“我是凯蒂。”她向我伸手。我是彼得。先声明,我可不是博士,只是博士候选人。不得了,不得了。凯蒂根本没听我说,就这么‘不得了’地看着我。
那天折腾到很晚。就属老史最忙,一会儿发着酒疯对凯蒂说,彼得他,他他妈的假正经,甭理他。一会儿又把手搭在安妮肩上朗声大笑,和周围人讲黄段子。过去我以为只有中国人讲黄段子,闹了半天这是国际性娱乐活动,根本不分种族国籍。更奇妙的,老史讲的有些段子我在中国就听过,当然是中文的,内容大致相同。比如他说,一个嫖客,只剩下五块钱,他想要,算了算了,不细说。鬼晓得是美国偷中国的还是中国偷美国的,无所谓,酒吧里所有人只管哈哈大笑,安妮和凯蒂也跟着笑,笑到流泪。我发现再俗的女人一流泪俗气就没了,起码减半。
3
第二天上船老史就不搭理我,离岸时他还故意拉了把汽笛,呜地吓我一跳。倒不是我胆小,凌晨四点,码头附近居民尚在梦中,能不鸣笛就不鸣笛,这是老史自己定的。码头非路口,既无行人也没车辆,除了深色的海就老史和我,莫非他是冲我来的?我没吭声,不理他,谁知他又搭错哪根筋。一路上他不说话我也不说,只听船舷两侧的浪花忧虑般沙沙响个不停。此刻的海面突然很静,像瞪眼观望的孩子死死盯着我们。我坚信海是有生命有情感的,她肯定察觉出老史和我之间进行的冷战,否则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安静起来。
直到起笼子,矛盾终于爆发。有只笼子死活拉不动好像卡住了,我拼命拉,两臂肌肉山梁般隆成一条条。老史,我学着他的口吻,爷们儿,搭把手啊!老史纹丝没动,继续抽他的烟。操,关我屁事,这是你的活儿,我拉要你何用?等我好容易把笼子拽上来,这口闷气再也忍无可忍。我冲他大叫,活儿是我的,龙虾可是你的。绳子脱了手,龙虾没了笼子也没了,关我屁事!老史你干脆说,到底哪根筋错了?我哪根筋错了,正要问你。你对凯蒂什么态度?人家找你说话你爱搭不理,生把她晾了一晚,什么意思,你个屌博士有什么了不起。我这才明白老史为何使性子,原来为了凯蒂。这女人疯疯癫癫,就知道说不得了,我跟她说什么她既不听也不懂,或既不懂也不听,都一样,让我怎么理?再说凯蒂跟你什么关系,干嘛这么护着她?你喜欢你留着,发给我干嘛。老史一听更火大,放你娘的屁,别不识抬举,你他妈个中国佬,能玩美国妞儿还想怎样。
你说什么?
我呆住了,空气凝滞得像块水晶,我则是里面的琥珀,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身血浆呼地喷进脑子,把每个毛孔涨立起来。好,总算你说句实话,我是中国佬,改不了也不想改。老子不稀罕美国娘们儿,知道为什么?老史自己也傻了,两眼发直像幅恐怖照片,拿酒壶的手不住颤抖,为,为什么?因为我希望你说的那个中国兵就是我!说完我抄起救生圈,望了望前方清晰可见的海岸线,对不起,中国佬辞工了,救生圈用后还你。好你个彼得,不跳你是杂种。跳就跳,闪开点儿,拦我你是杂种。一转身,我噗通跳进海里。
虽说是七月,清晨的海水依然很凉,冻得我一机灵。海水的浮力将我推出水面,分不清我是跳进海里,还是大西洋底来的人。我大口吸气尽力适应水温。为了取暖,我索性躺在救生圈上脱掉外衣,让阳光直射赤裸的胸膛。老史开船跟着我,我则故意离开航道让他无法靠近,气得他哇哇大叫,最后带着吼声远去。就不理他,神经病老史,竟说出这种话!中国佬怎么了,中国佬俘虏过你,号称强大不过打个平手,凭什么瞧不起中国人。我越想越气拼命划水,争取早些上岸。这点距离算什么,当年跟一帮同学从北戴河游到秦皇岛,比这远多了。心里没底我才不跳,中国佬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可人算不如天算。我很快适应了水温,奋泳前行。游着游着,突然觉得有股巨大力量将我横推,怎样抵抗都无济于事,我仿佛坠入急流,又像面对一堵无形之墙难以穿越。海流,一定是海流!一股恐惧袭上心头。我会被冲向何处?只怕还没上岸就被鲨鱼给吃了。北戴河秦皇岛那是内海,像个湖。可这是大西洋,离岸再近也是纯粹的海洋。我全身强烈地呼唤岸,这呼唤令以往所有的欲望不值一提。真正的海永远迫使人面对死亡,正因为面对死亡才更明确生的含义。我想到老史,想到我们共享的海上生涯,手中的船缆是两股绳子绞着劲拧在一起,哪根一松另一根就断。生命的交织,早让文化种族,甚至性别差异都不再重要。只有生命,赤裸的生命,在巨大异类的海洋面前,合并同类项地溶为一体。老史真是那个意思吗?他此刻在哪儿?我这么胡思乱想随波逐流,心中一片空白。可命运很奇怪,它往往是一堆不可琢磨的机遇组合,完全没有逻辑。当我奋力挣扎手足无措,突然觉得海流好像停了。我半躺在救生圈上伸长脖子四下张望,哈,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涨潮了,他妈的涨潮了!海水一波波,像一双双手把我向岸边轻推。我唯恐天下再乱,拼命使出最后力量全速冲击,越来越近,岸上行人和车辆都已看清,甚至连码头旁麦当劳的油烟味儿都几乎闻到。这时,双脚猛地被绊了一下,我屏住气一股脑蹿上海滩,趴在滚烫的沙子上再不肯起来。
好一会儿,我远远看到老史的船在泊位上左摇右晃很显仓惶。虽说不再为那句话恨他,可心里仍是不爽。你个老梆子,真的见死不救?不救我也回来了,中国佬又回来了!老史的船一片死寂,海浪拍打船舷的空洞响声此起彼落。走近细看,缆绳盘得很乱,锚也抛得过远,都不像老史干的。怎么回事?我连忙跳上甲板,把救生圈挂回原处。“老史,老史。”没人回答。船上空无一人,船舱十分凌乱,老史的金属酒壶和亮黄色雨衣扔在甲板上。我心不由一沉,出事了!赶紧查看尾舱,龙虾怎么还在舱里?舱内水温明显过高,龙虾几乎奄奄一息。我大叫一声:操!二话不说立即往舱里补充海水,过一会儿再把龙虾一只只装进纸箱,还分个屁等,装一箱算一箱吧。
最后跑到停车场,龙虾贩子们每天都在这里等老史的船。只要一靠岸,老史便开始激情地和他们讨价还价,“一块五?下地狱吧你,少于一块九不卖!”我则呆呆站在一旁,望着海水出神。大海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是瞬息万变铸就野性的地方,我真能属于这种生活吗?这时老史会一把推醒我,把几张钞票往我手上一塞,然后扭头朝渔船走去。他的背影一点点缩小,呜地消失在横蛮挺拔的汽笛声里。可此时此刻已经太晚了,龙虾贩子们早散了,只有老史的白色卡车和我那辆破诺亚在斜阳里形影相吊。我急得直想撒尿,龙虾死后很快就化成水,扔都没地方扔,怎么办?
这时一个墨西哥裔小伙子从停车场走过。他见我在撒野尿,莞尔一笑。我想起来,这人不是总替一个龙虾贩子搬运龙虾吗,是他,没错。我顾不上尿完就拉起裤子叫住他,你老板呢?在对面鱼店里。就那家中国鱼店?对。我发疯似地往鱼店跑,咚地撞开门,鱼店老板和那个龙虾贩子惊讶地望着我,
彼得,你咋弄成这付德行,老史进医院你不知道吗?
什么!我不知道啊,怎么回事?
他昏过去了,被救护车送走了,准又喝太多。
哪家医院你知道吗?
还有哪家,不就石溪大学那家。
我转身要跑,突然想到龙虾,连忙说,二位老板,老史的龙虾,整船龙虾再不走就死光了。我作主,吐血价五百块,大小全走,你们帮个忙,这可是老史用命换的呀。说到‘用命’二个字我鼻子一酸,泪水涌出来,单单是老史的命吗?他俩相互看看,鱼店老板忙说,别急彼得,龙虾我们要了。说着他打开收银机取出一叠现金。这是五百元,你先拿着,老史肯定正需要钱。我接过钱,连谢都忘记说,只顾喊道,龙虾都装好了,赶紧叫人到船上搬吧。接着就往外跑。“得活的啊,死的我们可不要,这小子。”他俩的叫声追我追到街上。
哇,谢天谢地,老史竟没大碍。他喝酒喝疯了酒精中毒,输了液后渐渐缓过来。其实跟海打交道的人才不会轻易就死。海洋逼人在生死线上起舞,正因为如此,也赋于淘海者异常旺盛的生命机制。我跑进医院的急诊室问一位胖护士,她圆乎乎的身体似乎专为与乳房配套,“老史呢?”哪个老史,姓什么?我这才发现说不上老史的姓。他告诉过我他的意大利姓,因不符合英语发音规则,十分难记。姓,姓,我拼命回忆那些奇怪的字母组合,只听一声嘶哑的喊叫,“彼得嫩鸡,你可回来了!”声音从护士办公桌正对面的病房里传出。我砰地闯进去,只见老史身上插满管子,嘴上的氧气罩被他推至前额。他半躺半坐酒气逼人地伸出手,一把拽住我脖领子,
对不起,彼得。我不是那个意思。
知道,我知道。嘘……
他呼地又栽下去,震得弹簧床垫发出惊慌的响声。我看到一滴浓浓的泪水从他眼角由小变大,延着面颊,像有生命一样寻找路经,最终落在枕头上,变成一片规则的痕迹。我无言地坐在老史身边,握着他粗糙的手,只见他嘴唇开始微微蠕动,嘀嘀咕咕念着什么,听上去好像是,
这朵花的香气已经散失
如你的吻对我吐露过的气息
这朵花的颜色已经退去
别说话,你唠叨什么呀,好好休息。我在一旁不停地劝,可他不理不睬。
如你曾焕发过的明亮,只有你
一个萎缩、死的、空虚的形体
它在我荒废的胸口
以它冷漠和无声的安息
嘲弄我那仍炽热的心
我哭泣,泪水无法复活它
我叹息,它的气息永远不再
它沉默、无怨的命运
正是我所应得的
妈的!我大吃一惊非同小可。这,这不是雪莱的《一支枯萎的紫罗兰》吗,你怎么会背这首诗?快告我怎么回事?老史轻轻舒了口气,缓缓睁开一只眼,彼得嫩鸡,不泡妞儿你研究个狗屁雪莱。说完他侧过头,伴着鼾声尽情睡去。
4
后来我才发现,老史不仅会背雪莱,还会唱歌。那天出海正赶上阴天,四周出奇的黑暗。哇,那是怎样一种黑啊,如果不摸摸自己的脸或咳嗽两声,就无法感到世界的存在。黑暗中的一切就像气体,呼地消失了,没了,挥发到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我拼命跺脚,啪啪作响,让自己相信船还在脚下,它是我躯体的一部分,甚至是我的全部,那时刻,分不出什么是船什么是我,我无法相信我和船是两回事。老史调侃着对我大喊,彼得呀,怕了吧,你不是动不动就跳海吗,跳呀,哈哈哈哈。我才不怕呢!其实我本想说“有你老史在我就不怕。”可话到嘴边就变了,不是要面子,是找不着感觉,面对老史你就说不出那些‘情深意长’的话。我觉得在我潜意识里,老史和海很难分开,他在黑暗中的喊声,莫非是海对我刚才跺脚的答复。我甚至怀疑,老史是不是从海里冒出来的,是不是龙虾变的?我回头望着他,驾驶舱昏暗的灯光映着他坚硬的下颚和一张一合的嘴巴,就像海伸出的一颗头颅。
你在唱歌吗?我对他大叫。
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唱歌吗?
我听不见,再大声点儿。
算了,再大声也大不过海,人只有到了海上才知道什么是渺小,因为海太大太大了。老史走下驾驶舱,离我越来越近。他走近我时还在喊,彼得,你刚才说什么?我说你在唱歌吗?对,我在唱歌。你真地在唱歌?对,我真地在唱歌。你唱什么,我听不见你的声音,只见你的嘴在动。老史站在我的身边没说话,他的脸向着漆黑无际的海面,突然冒出一句,“人很小。真的很小。”我接过他递给我的金属酒壶灌了一口,老史,你什么意思,什么大小的?不小吗?老史好像自问自答,不信你甩开嗓子对着海唱吧,如果你觉得不够专业就叫斯台方诺来唱,结果怎样?海根本不理你,不是看不起你,是根本没听见,你的声音被吸走了。别说海没听见,连你自己恐怕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那时你就知道人有多小了。
好,那我可就唱了,“看晚星多明亮,闪耀着金光,海面上微风吹,碧波在荡漾……”我觉得这歌声不像从我嘴里传出,而是远方飘来的一声轻唤,似有若无丝丝缈缈。老史显然喜出望外,该死的彼得,你怎么会唱《桑塔露其亚》,这是拿波里民歌,斯台方诺唱这歌最棒。你呀,总斯台方诺,现在都已经帕瓦罗蒂了。狗屁,那胖小子不行,声音又尖又细,不像爷们儿,快,接着唱啊彼得。“在这黑夜之前,请来我小船上,桑塔露其亚,桑塔露其亚。”最后几句老史跟我一齐唱,我用中文,他用意大利文。他唱时我故意停顿,想听他的声音。那声音低沉沙哑,浸透烈酒的挣扎,但节奏准确,充满深情厚意,让我暗暗震动。我始终相信,听一个人的歌声可以揣摩出他的青春岁月和心灵本色。斯台方诺是五六十年代风靡世界的意大利歌唱家,也是帕瓦罗蒂的老师。当年的老史该是怎样痴迷他的歌声,做他忠实的粉丝呢。我听过斯台方诺唱的威尔第的歌剧《弄臣》,当然是录音带,他声音虽没帕瓦罗蒂那么高,但比老帕厚重饱满,充满表现力。老史看上去意犹未尽,继续沉醉在自己的歌声里。我望着他,像望着一个率真的孩子手舞足蹈尽情尽意。
天终于亮了,乌云似走还留,把眼前的日出压缩成一条赤红的练带,在激跃欢舞的浪尖上飘荡。如果此时有人问,地球上什么地方离天最近?不是迪拜沙漠上用黄金堆砌的楼宇,也不是喜玛拉亚山顶,是这里,是海上,纵身一跃就可驶进天里,或者说你本身正在天里徜徉。海洋从来不会思考与天堂之间的距离,这完全是人类造出的虚假命题。想到这儿我心情通达,这跟心旷神怡不同,后者有舒适之意,前者没有。前者纯粹指从脚心到头顶开通了,一条隧道被打通了,什么都可以由下到上,当然也可以自上而下来来往往,高兴了来往,痛苦了也可以来往,就像加拿大西北部有一种两用隧道,火车可过,汽车同样可过。
我想起老史跟我说过的话,他说他从不捡掉在地上的东西,不管什么,不管多珍贵,掉就掉了,去他妈的,就像从未拥有过一样,连麦克阿瑟将军给他的酒壶也这么丢了。仁川登陆攻下开城当天,麦克阿瑟检阅部队。走过老史身边时,被他上衣口袋露出的金属酒壶吸引,你爱喝酒?麦克阿瑟问他。老史非常尴尬满脸通红,情急之下为自己辩护道,我爸,爸的爸就爱喝酒,我……,好了好了,你这只酒壶我喜欢,咱俩换怎样?是,将军。就这样,他同麦克阿瑟交换了酒壶。回国后很多人出高价买他这只酒壶,他就不卖。没想到一天出海,喝酒时没留意把麦帅的酒壶掉进海里,冒了个泡儿就没影儿了。打那以后他就养成不捡东西的习惯。海上行船必须有一种洒脱,这跟陆地生活完全完全不同。陆地上丢了东西可以找,翻过来掉过去地找,因此人们干什么都能反悔,悔棋,悔约,悔这悔那,以及由此派生出的种种计较纠缠鱼死网破。海上不行,掉了就没了,漫说麦克阿瑟的酒壶,就是女皇王冠上的钻石又怎样,照样该去就得让它去。海洋逼迫人们只能义无反顾,从脚心到头顶必须开通,否则没法活。
返航时老史又把船定在自动巡航上,这样我们可以躺在甲板上抽烟喝酒聊大天儿。我突然问他,你怎么会背雪莱?,老史回头一笑,那微笑不同于以往他的任何面部表情,是一种恍如隔世的天籁,超越时空突然飘降,像捕鱼人捞起一只来自远久的漂流瓶,充满神秘莫测的联想。这里没有海洋的宽阔沉重,却不失都市生活的温存轻佻,你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少年人的华丽发型,黄昏街头的暧昧身影,酒吧里的杯盏交错,一把搂住女人的喷射眼神,还有火辣的爵士乐,汽车后座上的云雨,一切世俗风流青春涌动的画面,都可在老史的蓦然一笑中找到印迹。我不由地惊讶,心中轰地升起莫明其妙的激情。
据老史说,朝鲜战争后,作为第一批交换战俘,他回到家乡纽约。当时的艾森豪威尔政府对所有韩战退伍军人实施了一项优惠计划,让他们,只要愿意,免费进入任何大学学习。老史选择了著名的哥伦比亚大学英国文学系,开始了新生活。为什么是英国文学系?我不解,因为这个专业把我搅得筋疲力尽,况且在这个物质与技术横流的年代,完全看不到前途。老史说,他母亲没上过大学却爱写诗,从小他就听母亲为他朗读欧洲浪漫诗人的美丽篇章。在朝鲜,伴他渡过战争恐惧与孤寂的除了威士忌酒就是诗歌,因此回到纽约后,想也没想就选择了英国文学系。你母亲她?她早死了,从楼上跳下去,长裙在空中飞舞,那是她最后一首诗。你亲眼看见的?没有。那你怎么?一定是这样,彼得,一定是这样。
我拼命揣摩老史说这话时的平静眼神,何止平静,还有丰满的感觉在闪烁流淌着。那完全是把生命悟透的淋漓尽致,是超然于生死之上的豁达或无所谓,其实都差不多。到底是海洋重塑了他的心灵框架,还是最后一首诗醉懵了他,其中的因果时空并不重要,震撼我的是他那付生死无距的神色,你根本觉不出最后一首诗的作者已不在人世,甚至你觉不出时光已逝去几十年。是什么让他能把某个时刻凝滞住,像图钉把一张纸条凝滞在黑板上那样。老史继续说,他像跳水似地扎进英国浪漫派诗人的怀抱,他喜欢济慈,拜伦,最终让他深刻感动的除了雪莱别无他属。为什么,为什么偏是雪莱?那你为什么,彼得,你为什么也雪莱?老史瞪我的双眼深邃明亮,钉子似地一寸寸往我心里嵌入。我,我不光因为他的诗歌。对呀,老史叫起来,把雪莱仅看作诗人是不公平的,他像上帝一样到这个世界是为牺牲而来,浪漫如果离开理想离开对人类的拯救,还有什么屌意思。可你不是说不泡妞儿就,别读雪莱吗?操,泡妞儿你也得有善良和同情,否则有什么美好,不懂美好你怎么研究雪莱,你怎能懂雪莱诗歌的初衷到底是什么呢。
我彻底傻了,傻得几乎不认识眼前的老史。他说得一点儿不错,雪莱本质上不该是诗人,而是用诗歌形式宣扬理想的社会活动家。这个被当今学者漠视的现象,反映了人类远离浪漫是假,抛弃理想是真的严酷现实,没想到这却在长岛湾一条龙虾船上,伴着海浪和威士忌酒刺鼻的浓烈,被老史点明了。操,老史老史老史,你他妈不是好鸟!彼得,彼得嫩鸡,你他妈是王八蛋。我和老史兴奋地大喊起来,嗷嗷嗷像野兽一样狂呼乱叫,非此不足以表达彼此的共鸣。浪花拍打着船头,仿佛为一次庆典击节,啪啪啪此起彼落。阳光抚摸着我们赤裸的臂膀,尚未退尽的汗水把黝黑的皮肤擦得像烤瓷一样晶亮。可你怎么又抓起龙虾了?我话锋一转,实在等不及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哈,大学三年级时我父亲也死了,留下继母和一个年幼的同父异母弟弟马克,老史面向大海吸着烟说,老一代留下的这片海域如果无人继承,很快就被同行瓜分,到时候想讨都讨不回来,这就是宿命,几代人靠海生存,我怎能一走了之。正说到这儿,妈的,要起风了!只听老史一声大吼跳进了驾驶舱。
快,彼得,把龙虾箱子用缆绳缠几道。
是,船长先生,保证不让美味掉进海里。
龙虾算他娘什么美味,你还没吃够吗?
我,我……
你什么,哑巴啦?
我没吃过龙虾。
什么,你胡说八道。
我真没吃过。
该死,太荒唐了,这怎么可能。
别看跟老史干这么些日子,我的确尚未尝过龙虾的滋味。那年月的中国留学生全是赤手空拳闯天下,用今天时髦的说法叫‘裸学’,挣点钱不容易,连麦当劳肯塔基都很少吃,更别说龙虾,想都不想。跟老史出海,每天龙虾从手边进进出出,可毕竟那是老史的生意,他靠这个生活,所以干完活拿钱走人,咱宁可回家吃方便面也不占这便宜,不能丢中国人的份。老史刚才问我时开始没好意思说,这在逻辑上太荒诞了,抓龙虾的没吃过龙虾,讲不通嘛。可没吃过就没吃过,有什么寒碜的,实话实说比什么都强。那天上岸时,左等右等等不来老史,平时他早发给我工资让我走了,今天怎么了?正琢磨着,只见老史抬着一个纸箱朝我那辆破诺亚走去。我高声问,干什么老史?他把纸箱往我车的后备箱上一放,咚地一声。彼得你听着,今天起,每天除了工钱你必须带几只龙虾走,大的好的也不给你,反正让你吃够。不,我不要,几只龙虾也是钱,我真不要。妈个逼的,彼得嫩鸡,除非你不再见我,否则少废话!说完他扭头就走,他的背影一点点缩小,呜地消失在横蛮挺拔的汽笛声里。
5
八只,整整八只。到家打开纸箱一看才知,老史竟给我塞了八只龙虾,虽不很大但个个儿活,一碰满桌爬。老史啊老史,你真是,八只龙虾卖给中国鱼店至少也得几十块,我一人哪吃得了这么多。可话说回来,看着这些活物心里暖融融的,仿佛老史的龙虾船呼拉一下闯进屋里,横架在我眼前的饭桌上。与老史的交流越来越赏心悦目了,开始是被海逼的,因为海上漂泊,世界就剩我们俩。后来,尤其是我们雪莱之后,这话该反过来,我们俩就是世界。这龙虾我应该吃,我必须找到与老史同样的感觉,抓龙虾的不吃龙虾绝对荒唐,老史说得一点不错。
没等我说,几位室友早兴奋得手舞足蹈欲取欲夺。那天晚上,我们全宿舍都沉浸在节日般的骚动中。我住在石溪大学的研究生宿舍区,每套公寓三居室,每室两人,我们六条光棍儿均来自中国,关起门就是男性中国城。
只见大家有架锅的有切菜的,还有出去买啤酒的,既井井有条又一塌糊涂。北京来的喜欢清蒸,上海来的非说姜葱才不枉此吃,最后折衷,折衷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真理,一半一半谁也别争。但拌佐料时又发生矛盾,北京人说就姜和醋,上海人说不够味,再加一点麻油和糖。香油就香油,还什么麻油!是麻油嘛,芝麻的油简称就该是麻油,叫香油不够准确嘛。得了吧你,楞还放糖,你们上海男人不觉得自己甜过头了吗?甜有什么不好,总比你们北方人硬梆梆强。哈哈,硬梆梆,我们都硬梆梆,就你软遢遢行了吧。我们大伙吃呀喝呀,唱‘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都是当时刘欢杭天琪最时髦的流行歌曲。我就不明白,老史非说龙虾不算美味,这不是美味啥是美味?呀咪呀咪,味道大大地好嘛。
我那天对老史说,龙虾味道非常好,简直美味,你怎么说不算美味呢?老史哼了一声没理我,半天才说,美味就好,美味就好。他说话时眼睛看着远方,仿佛期待着什么,拿酒壶的手微微颤抖,既不喝也不放下,完全在自言自语。我顺他的目光望去,海面今天异常平静,海水在这里与岸边的海丝毫不同,岸边的像祖母绿,妩媚温润,没什么份量,而这里的海是靛蓝的,深邃冷峻博大豪迈,她远离那个喧嚣繁琐的尘世,让你明白我们所依存的社会远非永恒唯一,真正的永恒不会充满装饰性,就像纯金并不耀眼一样。海水越深蓝,浪花就越洁白,一簇簇此起彼伏,像巨大的合唱军团在交替欢唱,难怪世界所有的海军军装多以蓝白为款,这既是对海的赞美也是对海的敬畏。每次看海,无论多少次,都让我震撼,心底腾涌着永不枯竭的感动。这才是水的祖国啊,而所有的河湖港汊不过是水在人类手中的人质而已。它们怕被架出去枪毙,才显得格外驯服温顺。看到海才知道,那些被掠为人质的水早已失去原有的个性,就像被逼良为娼的女人,接过几次客,也就听之任之了。
可老史他怎么了?
我从未看到老史像此时这样安静过,他死死地盯着海,像一付雕像。这不像是哀伤,更不像愤怒,绝对不像,因为无论哀伤愤怒我都可以接近他,可以问可以吵可以叫可以骂,可以龙虾可以韩战可以跳海可以雪莱,但此时不行,我心中突生一种恐惧,生怕惊动他,老史像是一只玛瑙杯,只肖一句话就会粉碎。我奋力干活,无声无息地干活,直到返航实在没办法才轻声问他,“返航了,开船吧。”海上行船并非所有航段都能使用自动巡航,这取决于航道的行船条件。让我大吃一惊的是,老史举起持酒壶的手向驾驶舱一指,“你来!”他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不容置疑。我?可我没驾照呀。老史没再理我,他点上烟,继续望海。我迟疑片刻呼地跃上驾驶舱,重新启动,把船缓缓驶向来时的航道。不是不会开,这么长时间看也看得差不离,老史在身边我也开过好几次。可我没驾照,压根儿也没想考,考这种驾照必须上专门的培训班,积累足够的驾驶小时,还有,得花很多钱。老史一再警告我,没驾照不许独自开船。有几次我想自己试试,这么宽的海面四下什么都没有,还能怎么着?全被他拒绝了。你懂个屁呀,海流,风向,还有沙礁,哪样都能要你的命。他今天这是,怎么居然让我开船了。
上岸时我像往常一样,帮老史把所有龙虾箱子搬到停车场边上,趁他与龙虾贩子高声喊价之际本想溜走,他今天不说话,我有点儿吃不准他的心境,没想到他一把揪住我,回来,把这箱带走。我只好乖乖从命抬着纸箱离去。箱子里的龙虾扑腾扑腾作响,像我的心境一样,一直响个不停。
快到家的时候,我抬着纸箱往前走,远远看到一群人挤在我们宿舍门口并发出喧嚣声。他们看去都是这个研究生宿舍的住户,有些身影还十分熟悉。喊声最甚那个是数学系的访问学者,他的湖南口音很冲,总让人想起‘秋收暴动’之类的词句。他见我姗姗走来,立即用手指着我大喊道,
来了,我说得没错吧,就是他。
我怎么了?
你私贩龙虾,还是死的。
私贩龙虾?死的?
别赖,你手里拿着什么,敢打开吗?
打开就打开,怎么了?
说着我打开纸箱,里面的龙虾见到光线后激动地前赴后继往外爬。这时只见负责这片宿舍区的主任,一位印度裔老兄出现在我面前。他问,龙虾是你的?是我的。那他手里那些死龙虾,也是你卖给他的?我这才注意到湖南人手里有个塑料盆,里面的几只龙虾一动不动。正疑惑,突然发现同宿舍的北京人和上海人站在印度裔身后,垂首无语神色凄然,顿时全明白了。肯定是这两位老兄背着我把龙虾卖给邻居了,他们一直鼓动我卖龙虾赚钱,还从实验室搬来两只冰箱存放龙虾。他们说,经多次实验证明,龙虾在二至四度低温下至少可存活两天。这两位都是生物系的博士候选人,整天跟猴子和白老鼠打交道,经常是饭吃到一半就为猴子会不会算数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想不到小聪明都用这儿了。我曾明确警告过他们,龙虾不能卖。理由很简单,这是老史让我吃的,是我俩分享生命的一种方式。就算有一天吃顶了吃腻了,可以从此不碰,但背地里赚这个钱是对老史的极大不尊重,是对善意的亵渎,让人无法容忍。可此时此刻,望着他们歉疚怯弱的面容,我别无选择。我说,是我卖的,龙虾死了我可以换给他。
不不,没那么简单!印度裔嘴角泛起一丝快意,接着严厉起来。他用联大代表般的官腔对我说,贩卖死龙虾危害同学健康,利用校产牟利严重违反校规,这种事前所未有,此例不可开,我必须上报教务处,他们怎么处理是他们的事,你直接跟教务处联系吧。我瞥他一眼,你怎么知道龙虾死了?这明明是死的呀。纯粹胡说八道!说着我重重撞上门,我最讨厌小人得志的样子。
令我万没想到的是,几天后我突然收到由教务长马克签署的一封信,说鉴于我私贩禁售海鲜危害同学健康,严重违反了校规及纽约州相关法律,已失去一名博士候选人的资格,秋季开学将不允许我继续注册。换句话说,把我除名了。读完信我哇地一声大叫瘫在床上,我根本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无法承受。离开学不到一个月,即使重新申请学校也来不及。我持有的学生签证要求学生身份必须连续,一天不能中断。如果下学期不能注册,我失去的何止是博士候选人资格,还有合法身份。也就是说,离开这里,要么空手回国,要么投入到几百万地下黑工的队伍中去,这对于一个马上就要获得博士学位,即将走向职业生涯的我来说,恍若世界末日。我想到老史与海,霎那间仿佛看到那个亮黄色雨衣下的面容不是老史而是自己,手持长枪对天‘砰’地发射,嘎嘎的响声在蓝天回荡。可紧接着又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我该如何向老史解释,我认识海,海认识我吗?
6
第二天登船我的情绪很不稳定,既有对命运前途的绝望与不甘,也有对老史和海的深深眷恋。我能听见心灵深处的恐惧怦然作响,敲打着我颤抖的躯干。我想不好如何向老史解释,只能拼命干活,让自己在动作中忘却现实。起笼子时我借机像野狼般大声嚎叫,再把叫声结尾在一些乱七八糟的歌曲中。还会把喂海鸥的碎龙虾尽情向天空抛洒,惹得鸟儿兴奋得像狗一样狂吠。
老史依旧喝酒抽烟,望着远方无言。海面宽阔无垠,今天的浪头并不大。桔黄色的海菊花,在海水冷洌的深蓝中格外醒目,船来了散开,船走了又匆匆聚成一片。生命真是无处不在,只不过各有各的活法儿罢了。就在返航之际,当我刚要跨入驾驶舱,老史冷不丁冒出一句:“发生什么了!” 这声音严厉而短促,让我的心骤然收紧。他问话时仍面向大海,身体似雕塑一动不动。我忍住悲怆,“没什么” ,惟恐多说一字泪水会喷涌出来,遇上这种倒霉事是命中注定,就算上帝也救不了我。没想到老史呼地一跃而起,一把掐住我脖子,把我的身体顶在驾驶舱门框上,酒气逼人覆盖着我的面额,令人窒息。彼得,告诉我实话,我受不了你这付痛苦的样子。他话音刚落,我的眼泪哗地淌成一片。
我,被学校除名了。
为什么?操他娘的。
我断续向老史哭述我的遭遇,并为卖龙虾的事向他深表歉意。老史用手重重拍打我的肩膀,彼得,我的孩子,没想到龙虾给你添了麻烦。你没做错什么,龙虾是你的当然可以随便处理,其实老子就是让你连吃带卖的。我侧过头,泪水流淌得更加猛烈。我深觉大局已定,教务长马克的专横举校闻名,此刻老史的宽容只能让我的委屈加倍沉重。彼得,你真卖死龙虾了?没死,我敢保证那龙虾还活着。可龙虾真能在二至五度存活两天吗?老史认真起来。真的,起码两天。刚从冰箱拿出来它们不动,用凉水一浇就活过来。老史的眼神哗地明亮了,甚至开始映出星点。他话锋一转,操,那你小子怎么不早说,否则咱能卖个好价钱!我一下楞了,现在说也不晚呀,我宿舍有两只大冰箱,离开前把它们给你送去,你试试看。哈哈哈哈,离开,要离开也轮不到你。大笑中老史的面颊赤红起来,他猛灌一口酒,听着彼得,你哪儿都别去,好好读你的雪莱,你若连自己的公道都不敢讨,还怎么指望你替雪莱讨公道,莫非你裤裆里是空的吗?可是……,可是个屁!明天咱不出海了,我带你去找马克说道说道,还反了他。说着老史一把抄起长枪,做了个射击的架式。我大吃一惊,不行老史,杀也得我来杀,不能让你…… 谁说我要杀他了,谁说我要杀他了?明天上午十点,彼得,咱教务处门口见。可你,知道教务处在哪儿吗?哈哈哈哈,彼得嫩鸡,明天等我,谢谢你。
谢我?分明是老史要帮我,应该谢他才对怎么谢我?这老史最近真是越发古怪了。自事发后我一直苦思良策,无论如何不能就此罢休,让这些年的寒窗苦读土崩瓦解。失去的难找回,就当被海浪冲走,找麦克阿瑟的酒壶去了。但云峦奔走潮涨潮落,明天太阳还会升起,必须向前走下去。我想到那些杂牌儿学校,交学费就录取,随交随取,不妨先找一家暂避风雨保持合法学生身份,争取时间再申请其他名校。据同宿舍的上海人说,纽约上州罗切斯特郡有所学校学费便宜手续简便,当时他差点儿去那儿就读。那天晚上他和北京人特意凑足两千美金,作为我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两千块,这对当年的留学生来说很多钱了。我说你们把钱收起来吧,情我领了。明天上午老史要带我去教务处理论,估计就半小时一小时的事儿,等我回来,帮我一起把那辆破诺亚拾掇拾掇,查查胎压,换换机油和煞车片,罗切斯特这趟不近,别再半道儿抛锚。
第二天上午不到十点我就在教务处等老史。我没站在正门口儿,而躲在旁边一处走廊里,透过玻璃窗可看到门前人来人往。我看到马克提着公文包气宇轩昂的身影,他几乎迎面走来,只不过他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他。教务长这个头衔的英文发音是‘定’,马克的姿态一付笃定的样子,就连跟别人打招呼都从不张嘴,只是微微颌首示意。当他从我的眼前走过时,我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漫上心头,这面孔像谁呀,好像很熟可一下想不起来,我在校园里经常看到马克,从没有今天这种感觉,像谁呢?
狐疑之际,只见老史咣地涌入视线。他与马克相距大约五十米,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看到马克走进办公楼。老史今天看去与平日不同,代替亮黄色雨衣的是一件格子衬衫,下面还是宽大的裤子,脚上的长靴换成一双白色运动鞋,完全脱离他的风格。咦,那只酒壶呢,上衣口袋的酒壶呢?离开酒壶和海洋,他就彻底找不找北,现在一看全清楚了,他是海的一部份,根本不属于这个凡世。老史停下脚步看了看表,接着大喊,彼得,彼得,我在这儿,你在哪儿呢?我连忙蹿出来跑到他面前,生怕他再喊下去。老史一把攥住我的手二话不说朝办公楼就走。快到入口时我拉住他,老史,真地要这么做吗?我行李都打好了,明天就走,你真不必这么做。老史呼地揪住我脖领子,彼得嫩鸡,这一切都因龙虾而起,你难道想羞辱我吗?走!他扭过头,把我的手攥得更紧。我突然发现,马克的面孔像得不是别人正是老史,尤其侧面,几乎一样。
女秘书试图阻拦老史,没成功,却把我挡在马克办公室门外,她用提防的目光打量我,既没招呼也未让我离开。马克办公室有扇磨沙玻璃墙,我看到两个站立的人影,高的是马克,矮的是老史,皮影戏似地晃动。矮个儿频频向高个儿挺进,一度将其逼到墙边,马克后背靠在玻璃上,衬衣的纹络时隐时现。他们的嗓音忽远忽近,当靠近玻璃墙时突然变得清晰可辨,以至于那位女秘书坐立不安地望着我,做出莫明其妙的尴尬表情。
这不是抓龙虾,我是教务长,怎能随便收回成命。
你这话说得太晚了,我就靠抓龙虾把你养大。
不行,绝对不行!
可你弄错了人,我再说一遍,龙虾是我老史的,他只是送货。
是这样吗?鬼才信你。
听着,你可以看不起我这个大哥,但你不能这样对我说话!
对不起,我没那个意思。既然如此,那好,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下回?不会……有下回了。
室内突然静下来,两个影子都没动。过了几秒钟,矮个儿走近高个儿,很近很近,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要感谢彼得,否则真不知如何向你道别,我们多年不来往,但你毕竟是我带大的呀,马克,我的时间到了,你保重。话音乍落,只见老史咣地撞开门,头也不回走出去。他双目湿润,脸涨得通红。马克追出来一半,“你什么意思老史,老史……”我怔了一下冲出办公楼,老史已走远了。
7
每年八月中下旬是飓风肆虐的时刻。这时的海洋,骚动不安热血澎湃,似乎急不可待渴望某个重大庆典的来临。在加勒比海和墨西哥湾上空形成的热带风暴,胁云劫雾以两百公里的时速,伴大量雨水,与其说哭嚎不如说亢奋,如期而至。此刻的世界根本分不出海天的区别,海水长天完全混然一体,浪在向上翻云则往下卷,泪水汗水连同巨大的呼吸与咆啸,把世间一切来他个扫膛腿。人们爱说天人合一,格局太小了,一听就是陆地语言,在海上生活过的人绝不会说这种话,能够与天合一的唯有海洋,天只有与海狂欢才能高潮迭起淋漓尽致。老史称这种景象为海天在做爱。有一次返航正赶上暴风雨,船体在浪尖上圆舞曲似地跳动,尾部的海志旗呼洌冽发出惊恐的颤抖声。我拉紧扶栏一动不动,心底一片空白。可老史却跳到船头,脱下亮黄色雨衣狠命一抛,双臂伸向天空大喊起来,“做吧,做吧,做你该死的爱吧!”雨水迅速裹挟了他,赤裸的上身湿漉漉闪着白光。就在浪花把船头掷向空中的一刻,老史的身影笔直地刺向激悦的云层,分明就像大海挺起的阳具一样。那真是个惊险的时刻,我被震撼得灵魂出窍目瞪口呆。现在,飓风真地来了,这是海天一年一度的浪漫时节,说到底也是大自然的浪漫时节。中国牛郎织女的故事发生在每年七夕,恰恰是公历的八月中下旬。在同一时间段里,东方在银河中陷溺,西方在海洋上交媾,东方想上天,西方欲下海,这是何等奇妙的巧合啊。
这天深夜突接老史电话,急促的铃声诱发我的心脏咚咚作响,他饱满沙哑的嗓音让我确信他整夜未眠。“彼得,明天准时出海。”明天?你没弄错吧,没见外面还在刮风下雨,你不是说这种天气龙虾不会出来觅食吗?再说左发动机刚刚保养完,浪这么大你就不怕,说到这儿我觉得不对,原来老史早把电话挂了。这个老史,真是越来越怪!加勒比海上空的飓风每每试图北上另寻新欢,但经不住南方海域老情人的死缠活泡,一泻千里元气大伤,到长岛湾时早变成高压云团,力不从心了。即便如此,对于我们这只龙虾船来说,足以惊魂动魄。按说这种天气是不出海的,联想起老史几天来的举动,我的心骤然收紧忐忑不安。
停船已经两天,就在两天前出海时,我正给龙虾装箱,老史把我叫过去,彼得你过来,想看看麦克阿瑟的酒壶如何掉进海里的吗?我没明白他的意思,那只酒壶不是早就没有了吗?老史握住我的手,用另只手从上衣口袋取出那只他平时用的酒壶。我一惊,这酒壶是他的命,难道真要扔到海里?没容我想完,老史轻轻一挥,酒壶银光一闪掉进海里,开始的瞬间在海面上停顿一下,像眷恋又像诀别,接着咕嘟冒个泡,影子随水波激烈抖动像个欢悦的舞者,烟消云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老史兴奋得大叫,快看呐彼得,一模一样,麦克阿瑟的酒壶就是从这儿掉下去的,看见没有?我吃惊地望着他哑口无言,仍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史哈哈大笑,彼得嫩鸡,有什么好奇怪的,今天的风向温度都很像当年情景,只有今天扔才最像,懂吗?
记得那天返航时,海岸线已依稀可辨,海鸥在船尾追逐喧闹,惹得海面轻曼起舞。老史递过一只威士忌酒瓶,来吧彼得,喝一口,听听这是什么。
那时刻永远逝去了,孩子
它已沉没,僵涸,永不回头
我们望着往昔
不禁感到惊悸
希望的阴魂正凄苍、悲泣
是你和我,把它哄骗致死
在生之幽暗的河流
嗨,你考不住我,这是雪莱的《那时刻永远逝去了,孩子》,下边是,
我们望着的那川流已经
滚滚而去,从此不再折回
但我们却立于
一片荒凉的境地
象是墓碑在标志已死的
希望和恐惧:呵,生之黎明
已使它们飞逝、隐退
哈哈,彼得嫩鸡,你不是个好鸟。那你说,雪莱怎么死的?还用说,他乘坐的“唐璜”号从莱杭度海返回勒瑞奇途中遇风暴船沉而亡,这早有定论。遇到风暴不假,但雪莱是自己跳下去的。你是说自杀,不,他不是自己跳下去的!不是?“唐璜”号并未沉没,后来被渔民找到了,船还在他怎能堕海而亡,我宁愿他是自己跳下去的!老史的话噎住我,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彩。我没反驳,因为民间确实有此说法,虽然这无法作为雪莱自杀的证据,即便船还在人为何不能堕海?但我望着老史的面孔突然警觉,这还重要吗?
老史,就是那天离去的。
第二天凌晨按老史所说,我准时赶到码头。风雨中,长长的栈桥闪着凛冽的微光伸向漆黑的远方。所有船只尚在酣睡,锚缆随风发出梦呓般的嘤咛。唯有老史的龙虾船灯火通明,轰轰轰早已升火启锚了。他并未穿那件平日的短式亮黄色雨衣,取而代之是件长款亮黄色雨衣,直达脚面。衣服看去较大,穿在身上似有晃动感。我刚跳上甲板尚未站稳,船已离岸了。
风雨中的海面一片幽暗,雨水敲击着驾驶舱顶棚,咏叹般发出时缓时急的喧嚣。船体随波浪起伏跌宕,穿透一道道激情澎湃的水障,让人产生仿佛从海底冒出来的魔幻感。我心里并无恐惧,却奇怪地注满四面楚歌轻死易发的骚动,我能觉出,这很可能是一次极不平常的航行。我和老史对着酒瓶狂饮,借酒撒疯唱乱七八糟的歌曲,老史立刻觉出我激荡的情绪,搂住我的肩膀热泪盈眶。他大叫着,彼得,打开雷达,注意观察平衡度,不要减速,这时减速很危险,速度不够一个浪头就翻,保持航向千万别偏离航道,这鬼地方看着挺深其实处处沙礁,对,你做得很棒,就这么干!
快到了。
你说什么?
我说快到锚地了。
去他妈的锚地,继续向前开!
是,我的船长。
天色开始泛白,尽管乌云低垂风雨未歇,远方还是露出一抹光亮将云层撕破。海面似乎平静了些,四周空旷悠远,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这条白色的船,镶嵌在深蓝的海洋上。“彼得,就在这儿吧。”老史扭过头望着我,接着一把将我紧紧抱住。他的泪水流淌在我脸上,我的泪水滚落在他手臂上,彼此无言。我突然觉出,老史好像没穿内衣,难怪雨衣显得逛逛荡荡。老史看出我的疑问,哗地解开拉链,赤裸的身体全部呈现在我面前。看见了吗?我顿时发现,他的双腿肿得像大象一样,黑紫色的皮肤闪着水晶般的光泽,仿佛稍微一碰就会迸裂。难怪他一直穿宽大的裤子,原来如此呀。我马上想到中国民间的一种说法,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不解其中真谛,正因为不懂才尤为惊撼。“医生说,我的肝肾还有心脏都他妈坏了。”老史的声音低沉沙哑,让我想起第一次与他谋面的情景,一切恍如昨日,就在眼前晃动。“你再看看这个。”说着老史用手扶起他的阳具,那东西很长,却软软地像条昏睡的蛇毫无生气。彼得,关键,关键是这家伙也不灵了。几天前我和安妮做,她所有招数都用尽了可这小子就不动,妈的,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喂,彼得,对不起我只是好奇,能让我看看你的家伙吗?
我一愣,因为我从未向同性亮过私部,可紧接着一股强烈共鸣从心底砰然而生,干嘛不呢!让他看的何止是那家伙,我索性稀里哗啦从上到下脱个干净利落,与老史赤裸相见。老史的眼里洋溢出流彩,整张脸在黎明中绽放着。“彼得,我说什么来着,你小子不是好鸟。”我学着老史的模样,把阳具反过来掉过去地看,突然意识到,虽然这家伙天天跟着我,我竟从未如此完整地注意过它。老史也看得十分仔细,还会弯腰看我下面的睾丸。让我意想不到羞怯难当的是,也许因摩擦作用,这家伙不知不觉居然膨胀起来,当着我和老史的面冉冉升起,顶部变得鲜红明亮泛起青光。我下意识连忙用手去压,老史大吼一声,别压,千万别伤着它。你的家伙长得不错,但一看就知道用得不多,你得多用啊。屌这东西只有你对得起它它才对得起你,它跟胳膊和腿完全不同,屌是独立的生命,你忠实于它它就做你的好朋友,你欺骗它它就恨你,不为你干事,明白吗?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有风从头到脚地穿过。
突然,空气静下来,四周谧静无声,我和老史相视无言就这么沉默着。老史缓缓穿上雨衣,我也穿上衣服,我想走近他,被他一个手势阻止住。老史渐渐向船尾走去。“老史!”我大叫起来。他转过身,彼得,一切都很自然,我什么都不能做了,生命已毫无意义,可我根本不属于陆地,这儿才是我的家,我必须永远留在海洋。老史扬头对我悠远地一笑,
彼得,不要找我。
说完他纵身一跃,一朵亮黄在深蓝色背景上似火苗一闪,消失了。
有一点前边忘记交代,在老史泊船的码头旁有座山坡,顶部有个不大的池塘,据说水源来自底下的几眼泉水,早期的欧洲移民曾在这里修建了水车和一座磨坊,现在早成了野鸭天鹅,还有孩子们的天堂。池塘边有爿小小的咖啡店,取名“沙溪”,由一对老夫妇经营着。有趣的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并非咖啡,而是一款叫“海之梦”的冰激凌,蓝色的冰沙上镶一朵亮黄色奶油,美丽得令人不忍下咽。我后来经常带孩子们来此消磨周末,他们像小狗一样嗷嗷地疯跑,一边吃冰激凌一边喂池塘里的野鸭。那天他们好奇地问我,爸爸,你怎么老坐在这儿不动?爸爸在看海呀。真没劲,海有什么好看的?海,我欲言又止,只是静静望着他们,直到热泪盈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