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就是自己和自己说话

作者 06月16日2019年

 

我从16岁开始写诗,从未中断。最初因青春萌动,在第一本诗集《偶然》的序言中我提到过,当年在京西太行山修铁路,遇到个列车员,从石景山南站上车就盯着她的大辫子不放,最终与她聊了一路。千万别说我勾引人家,乘务员的辫子应该盘在帽子里。她倒好,老在我眼前摘帽子晃头发,齐腰的辫子险些甩到我脸上,你说这不炝火吗,赶现在早约了,那时管太严,只能聊天而已。我到十渡下车,她随车远去,这才发现连名字都没问,心里一急,急火攻心,写诗了。

那个年代,诗歌分古体现代两大类,跟现在差不多,不同的是古体诗当时更流行。父辈那代人受旧教育长大,即便后来上过大学甚至留学,对诗歌的欣赏依然钟情在唐诗宋词上,像“五言”“七律”,“满江红”“浪淘沙”等。我最初也这样,17岁写过浪淘沙,“梆鼓告三更,钩月昏红,不堪愁眠向长空,谁动清箫伴我同,何谈哀声。忆得百花丛,欢身笑影,冷香吹尽几枝零,风华安能这般短,流水人生”。现在读起来好笑,17岁有何往事,还冷香吹尽几枝零,胡子都没长齐,女人还没碰过,零个头啊,一看就模仿姜夔的“扬州慢”之意,“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尽管如此,这种经验奠定了我对诗歌与汉字的最初审美,韵律与节奏的交融让我沉醉难消。

还有就是现代诗,那时的现代诗十分激昂,充满理想主义色彩。最知名的诗人有贺敬之、郭小川、李瑛,还有顾工,顾工是朦胧诗人顾城的父亲。他们的诗歌阳光明亮气度非凡,连着家国天下,比如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祖国的万里江山,万里江山啊,革命的滚滚洪流,滚滚洪流……让我们打开车窗放声歌唱吧,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都是大调的喧叙,“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那年,我们已转至京东玉田县修北京至秦皇岛的铁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哟,太阳从刚铺好的铁路一端冉冉升起,沿轨道驶向我们,仿佛铺设铁路不为交通,而是要迎接日出。这时,我们会情不自禁冲上铁路朝太阳奔去,大声咏诵着那些壮丽诗章,非此不足以畅怀也!“春风打从何处起啊,朝阳打从何处生……滚滚沸腾的生活啊,闪闪发亮的路灯,面对今天,血管中的脉搏该怎样跳动?”常言血色浪漫,血色的典型并非浪漫而是壮烈情怀。但令我困惑不解的是,当我自己学写这种诗句时总是不成气候,完全不对,我一激昂就想骂街,无法找到神圣华丽的感觉和使徒般的决然。如果活在父辈时代,他们当国军当八路,我至多镖局的干活。不过也歪打正着,这段经历将我的诗情冲破唐诗宋词的格式束缚,从词牌转向自度曲,并最终安顿在略有宋词意蕴的自由体诗上,长短句式,婉约有韵易于吟诵。

那是个个性与柔情均被忽略的年代,一个民族在急于突破贫困的“封锁线”走向富强的初始阶段,往往无暇关注细节。这种情形使诗歌与个人情感的关系变得十分敏感,对个人而言,诗歌完全是隐私的一部分,很难普遍分享。不过,这对我并不构成压力,因为我写诗从一开始就是自我式的,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对自己抒情,与外人不搭界,我的诗都写在本上,与笔记打成一片,不分彼此也从不示人。有一回,日记被人偷窥,一首描写女兵的短诗竟被传阅,成为公共笑柄,他们用异样的眼神瞥视我,说闹半天我原来这么骚!感觉像被扒光一样,至今想起仍局促不安。

这种局面到1970年代末朦胧诗的兴起开始轮回逆转。朦胧诗的定义我说不清,至少应该包括两点,表现自我和叛逆精神,这是朦胧诗的精髓。从第一期《今天》杂志中看到舒婷、北岛的作品开始,才确信作为隐私的诗歌,不仅存在于众多个体,还可以成群结队登台亮相,这不再是羞耻之事,生活原本就“这么骚”,正如舒婷所言,“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向着没有被污染的远方,出发”。那是一段自在多情的时光,尽管不很习惯,但将自己的诗歌与人分享被人赏识毕竟是赏心悦目的,带我走出“诗歌自闭症”,成为正常的写作者。我像梦幻一样投入创作,还参与了学校的诗刊《校园诗歌》的编辑。当时的校园刊物都是油印的,像武汉大学的《这一代》,北京大学的《未名湖》,中山大学的《红豆》,人民大学的《锤与砧》等,连《今天》也是,油墨是朦胧诗破腹而出的羊水和催生剂,也体现了历史变革在早期是多么朴实真诚,过家家一样迷人。

遗憾的是,这一切并不真实,与人性相悖甚远,因此也十分短暂。在经过1980年代后期的动荡迷惘,四处鸟散或潜伏忍耐的艺术家们重新集结,携往事为资本,石破天惊一跃而起独占各自的鳌头,填补了一处又一处空白。诗歌也是这样,无论在文字或形式上都急于标新立异,反传统成为逆之者亡的潮流。同一个诗人,过去还追求诗歌的旋律韵脚,现在则改弦易辙,写出的东西像翻译作品。题材更追求离奇,往日的温情自好,宋词的婉约遗风如断线风筝不知去向,继之而起的是尼采式的逻辑纠缠,诡异的比喻形容以及夸张的自由主义诉求,诗歌正脱离自我而成为巨大的竞技场,搏斗一样争先恐后合纵连横,成功是成功者的通行证,失败是失败者的墓志铭,连当年知名的流行诗人都被毫无诗意地逐出诗坛,追悼会的横幅竟不敢称其为诗人,令人惊诧,诗歌从未像今天这样缺少温情。

面对现实惟有惶恐,曾经惊鸿一瞥的诗人自诩彻底泄气,像硬不起来的男人色厉内荏一片空白。我从未意识到在诗歌创作上,形式远比内容重要,词汇远比意境重要,无论怎样绞尽脑汁殚精竭力,最终发现与大咖的差距不是文字上的而是本性使然。我命中注定成不了诗人,就像命中注定成不了巴菲特,诗歌对我只能是私生活的一部分,自己和自己说话,即便拿出来示人也不过是酒后自嘲,我不怕与人分享,我怕“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我怕被拉出去毙了。

几十年光阴绕了个圈,我想起那趟列车,长长的辫子和月光充盈的车窗,我又回到起点,为心中的诗意歌唱,为无边的寂寞和思考自言自语。无论天下几何,我的诗意与生俱来,我的多情出自本能,这是我生命的表达,与世界无关。能做的只有忠于感觉服从命运,随心声穿越时光,伴良宵静听天籁。这一切都没有目的,根本无需真正的抵达,就这样生命如风,在深情中悄悄融化。诗歌从未像今天这般疏远,也从未像此刻这样亲近,在我的心中花开花落,飞去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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