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票

作者 06月20日2023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20期。原2023/04/20公众号文章由怡然编辑/编发。)

1

从周日开始,彩票机突然不工作了,里面打出通知,暂时停运。彩票机一停运,我就闲下来。因为我在彩票站工作。开始时我还以为是短暂的,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一切都恢复正常。宕机的事时有发生,比如之前,当大奖马克斯冲到7千万时,就出现过宕机。那时店里人满为患,很多都是生面孔。他们是从别的店来的。买彩票的人都是不屈不挠的人,如果一个店的机器不工作了,他们会认为另一个店的机器还工作。他们总是要碰运气。买彩票本来就是碰运气。他们来了,站在店里大声喧哗,即使互不相识,也会对宕机谈论几句。我是一个敬业的人,宕机的时候,我没有等它完全恢复,而是很认真地站在那里不停的试。有时一秒钟一个样,也许这一秒好用,有人就买到彩票,极其满足的离开,而下一秒不好用了,那人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所以当有人问我什么时候恢复正常时,我很有信心。

也许下一秒。我说。

但是没有。这一整天的下一秒都是暂时停运。

第二天还是暂时停运。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人们陆续而来,又陆续离开,脸上带着各种表情。人们形态各异。

哦,停机了。有人说。怎么回事?

下午机器叮咚响了一下,打出的纸条上写着,我们正经历技术问题,请稍后再试。我将纸条贴在玻璃板上。疫情开始时挂着的玻璃板,如今人们已经习惯了,他们不再将手碰疼。刚开始时他们总是犯同样的错误。他们将手大力伸出,碰在玻璃板上,口中叫一声Oops。有一次一个老妇人的手碰在边缘上,她呲牙咧嘴,捂着手又呼又揉,疼了好一阵。我望着她,很害怕她向我提出索赔。伤了顾客不是好玩儿的。如果遇到刁蛮之徒,他们会提出非理要求。斯蒂文有一次摔倒在我店门口,他的双手双脚乱蹬乱刨,口中哇哇大叫,好在那里属于走廊,属于购物中心公共地带,有人叫了救护车将他拉走,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斯蒂文是一个白日梦患者,我不知道他的脑子哪里出了毛病。第一次见面,他就告诉我他刚找到一个工作,我狐疑地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起来最起码有七十岁,矮个子,冬瓜脸,两条眉毛呈八字,分得很开,扁平,苍白,头发很少,服帖地趴在头上,能看见头皮。他应该退休了吧,我想,这么大年纪还找什么工作。

我找到一个洗地板的工作。他用很低沉的声音说,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好像生怕别人听见。每周五百块。他继续说,全塞进我的腰包。

那是不是很辛苦?我问。

每天晚上人们都走光了,我就开始工作。斯蒂文说。体育场很大,我工作很努力。我妈妈说,只有你自己努力,别人才会看得起你。我妈妈总是这么说。

你妈妈说得对。我说。

当然。而且我准备结婚了。你看,斯蒂文说,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戒指戴在食指上,硕大的戒指。我看见那是一个糖戒指,一元店有卖的,就在柜台旁边。女孩子们喜欢糖戒指,戴在手指上,一边走一边伸出舌头舔。

这是我和琳达的结婚戒指。斯蒂文说,她十六岁,比我小两岁。

那你多大?我问。

斯蒂文小心翼翼的环顾四周,确信周围没有人,他打开西服的前襟,撩开了给我看。西服马甲上别着一张粉红小圆纸,上面写着,男孩18岁。

噢噢。我说,忍不住笑了起来。

斯蒂文还给我跳过一次舞,那天他很高兴,他跳探戈,他的腿和脚很利落。脚上的小花样也很多,我给他鼓了掌。我说你什么时候迎娶新娘?我这样说话时感到犹豫,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是指出他生活在幻觉里,还是参与他的白日梦,或者我就不应该理睬他,有时故意忽视也是一种尊重。但每次他兴高采烈的来找我,偷偷摸摸的告诉我秘密,我都不忍心惊扰他的美梦。如果一个人在做梦,我有什么权利叫醒他呢?我更愿意跟着他分享他的快乐。

这是前新冠时代的事情了,自从斯蒂文摔倒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2

开店不是好玩的,有各种风险。老板说。有一次伸缩刀没收好,放在桌面上,他把我教训了一番。

一定要注意细节。他说。细节最重要。如果刀没有收好,碰到顾客的手,是你赔,还是我赔?我赔不起,你也赔不起。

这是真心话。因为赔这件事,是一个无止境的事。我刚移民不久,就听说过波士顿四美元教授的事情。都说法国人爱浪漫,美国人爱打官司,大概率不假。话说一个哈佛的法学教授,在一个中餐馆点外卖,因为网上价钱与实际付款相差四美元而投诉,掀起一场风暴。还听说一个法官向干洗店老板索赔天价,因为他们没烫好他的西裤,据说是裤脚熨的不合要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打官司和索赔就产生了恐惧。说句心里话,我胆小,我最怕打官司。我爸爸生前是律师,他醉心于他的职业,喜欢把工作带回家,不只把工作带回家,还把告状的人带回家,那些人来到家里,带着愤怒,气恼,绝望,丧失理性,他们面红耳赤,声音嘶哑,肢体动作凌乱,把事情说得颠三倒四,那种场景我终生难忘。

继续我们的话题。彩票机始终没有正常运行。我虽然不能工作,工作却一直都在,很多人络绎不绝地来买彩票,每个人来,我都要说明彩票机不工作。

怎么回事?他们问。

不知道。我回答。

为什么不工作?他们又问。

不知道。我必须回答。

所有彩票机都不工作吗?还是只有你的店,或者是这个区?

是整个魁北克。

真的?

真的。

那什么时候工作?

不知道。

他们没通知你吗?

没有。

那他们太不像话了。他们同情地看着我。

我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我有时对说话这件事很厌倦。语言是声波的结果,一旦出口就化为虚无,有时却恰恰相反,语言会伤人,像一个利器,甚至比利器更有力。有时你的心会疼,不是因为利器,而是因为别人的言语。所以与回答这些问题相比,我更愿意工作。让手指飞起来,生成彩票,兑现彩票,按各种要求行动,将我的手变成机器手。好歹那样每一块钱我还能赚6分钱。但是现在我一分钱不赚,只磨嘴皮子。

当然也有些人很高兴。我觉得那是生活无聊所致。对某些人来说,生活中出现一些不正常,可以调剂心情。

看,出事了,他们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幸灾乐祸的微笑着说,有些不正常啊。

3

不正常的原因很快就传来了。

你知道吗?不是技术问题。他们说。彩票局撒谎,其实是罢工。

罢工,你懂吗?一切都罢下来了。

开始我还有些不相信。后来机器发生了变化,机器恢复了主页面,所有按钮都不工作了。

这就不是技术问题了,我想。这只能是罢工。

周三是预定刮票的时间,也不能订。原本电话中温柔的女声消失了,变成了一个自动留言。

这一周订货取消。它说。彬彬有礼而语调生硬。谢谢你的合作。

我想罢工是一定的了。因为上周吉米来过。吉米是我的销售代表。最早的销售代表是朱利,他的姓氏是快乐,连起来是朱利快乐。我就叫他快乐。那时的销售代表是拎着大黑箱子上门卖货,他进来,打个招呼,将大黑箱子放在柜台上,啪啪打开,箱子两面都是花花绿绿的刮票,我可以按种类订货。他问我想订什么,然后点好给我,再从机器中打出条子,我给他支票。后来销售代表被取消了,送货系统变成快递。快递员送来刮票,我在彩票机上激活。销售代表被裁员,集体失业。我后来见过快乐,他一下子就老了。这一个区只留了一个销售代表,就是吉米。

我很幸运。他说。他保住了工作。

机器代替人,是大趋势。超市和麦当劳都是自动售货机了。那人类怎么办?没有人知道。最近智能机器人火了,它们什么都知道。我问一个IT精英邮箱被人绑定怎么办,他说去问问智能人。有人将关键词输入,智能人就写起文学评论,文从字顺,煞有介事,能糊弄绝大多数读者。马斯克说人类最终会让渡给机器人,这引起了恐慌。奥特曼说给人类发钱吧发钱吧,让他们在家呆着。老板跟我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那个时候人类干什么呢?我说人类可以从事文学艺术活动,拉拉琴练练字,写写小说和诗歌,精神满足就可以了。

那些都毫无意义。老板说。

那什么有意义?我说。除了生死,什么都无意义。

连生死都无意义。我说。米兰昆德拉说,人生无意义。

可是他八十岁还在写小说。老板说。

昆德拉八十岁写的小说,我不太喜欢。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吉米一个月来一次,来检查一下广告位置好不好,新票摆得位置对不对,营业额是否达到要求,如何改进,他对我们的工作很不满之类。总之,就是挑剔一番。

但是上周,吉米来说,他不干了,他辞职了。他来向我们告别。

我问为什么。

工钱太低了。他说。通货膨胀又这么严重。我快吃不上饭了。你看看,一只玉米两块钱。我就喜欢吃玉米。

那你干什么谋生呢?我问。

我去开卡车。他说。

我有点不敢相信。他长得很清秀,文弱书生的样子,戴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

你知道,卡车司机都是大胡子大胖子,胳膊上还满是刺青。我说,你能行吗?

怎么不行。他说。能赚钱,干什么都行。

我冲他挑了一下大拇指。

现在看那就是预兆。但是吉米为什么不等到罢工呢?这样如果争取到权益,也许他就不用辞职了。

来问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来了,手里拿着彩票,对我笑,我说不工作。他们就问为什么,怎么会,都是老一套。我就一问三不知。临走了,他们满意的点点头,很神秘地对我小声说,他们罢工了。

其实他们什么都知道。广播和电视都开始说这件事了。但是他们还是会来问,他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把知道的告诉我,然后怀着满足的心情离开。

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来,女人说我要买一张彩票,我还没说话,男人就说不工作。女人说为什么?男人说罢工。女人说为什么罢工?男人说要求涨工钱。两个人像唱双簧一样。我站着,却插不上话。然后女人笑笑,对我说,你看,我都不知道。

我看看那亲爱的两个人儿,拉着手走出去。我都怀疑他们是故意来消遣我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高兴。也有人不高兴。他们忧心忡忡。

我买了一张彩票,一个五官揪在一起女人说。她愁苦的模样让我的心也揪在一起。可是我不知道我中没中奖,这可怎么办?

等待。我说。等着机器恢复工作。

可是它什么时候能恢复呢?她抬起无望的眼睛看着我。

一定会恢复的。我说。

我真是担心得很。想到如果我中了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或者根本不能兑现了,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放心,或者吃点安眠药。我说。好像安慰一个病人。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西蒙。我说魁北克彩票机器不工作了。西蒙很不以为然,他说那有什么,又不会死人。他在癌症中心工作,白天刚接了两个病人住院,其中一个是晚期,活不了几天了。

这可难说。我说。很多人晚上睡不着觉。睡眠不好是个大事,睡不好就会没精打采,就会茶饭不思,就会生病。你知道,很多病都源于心理。

你这个推理并不科学。西蒙说。你这是危言耸听。

对他的话我不争辩。我已经耳顺。我只关心我身边的事情,我不想什么逻辑,科学。相比之下,我反而更相信玄学。西蒙是科学的信奉者,我们也不矛盾,他信他的,我信我的。

 

你知道彩票是什么?它是很多人活着的动力。一周7天,每天都有一个大奖,一天也不闲着。前些年叫一块钱一个梦,如今梦贵了,涨价了, 5块钱一个梦。买了这5块钱,今晚就能做一个好梦。再不如意,再疲惫的一天劳作,买了彩票,心里就安稳了,睡觉都踏实。睡在黑甜乡中,不仅梦庄公梦美人,还能梦见明天去领奖。领了奖就不再工作,隐入仙境,消失不见,享受荣华富贵。
每个人买彩票时都会说,如果我中了,你再也见不到我。有一个老人来买彩票,对我说如果我中了,绝不告诉我老婆,我就离家出走。我说你跟谁走呢?他说我女朋友,18岁。我们到小岛上去,快活过日子。我说你不怕死得快?他就哈哈笑,说了一句英语,大意是宁可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所以你看,人就是这样一个生物。越要死越要风流,越要中奖,要很多钱,有很多幻想。
有个韩国老头,不知他得过什么病,走起路来是进一步退两步。他每次来,每样彩票都要买,然后一边清点,一边向门外走,进一退二,像跳华尔兹。每次我都在他身后,欣赏他的舞步。你问我他怎么走得出去?他靠拐杖,有了拐杖,他才能前进。但他点彩票时,他将拐杖挂在臂弯里,他双手握在胸前,点着彩票,脚下便进一退二,或者还进一退三。有时碰到墙上,他就斜着身子靠一会儿,眼睛绝不离彩票,好像彩票是磁铁。看着他我就想,人的生命力真是强大,希望的力量真是强大,如果没有希望,人类会是怎样?
有时我也会对老得算不清账的老人厌烦。有一次,我对一个老人发了脾气,他说我少了他的钱。我最恨这样的指责。我告诉他以后别来了。他身后的年轻女士很不满,她说所有人都会老的。我说我累了,不想每次都跟他算账。
他们走后,我对老板说,等你老了,要乖乖呆在家里,不要出去买彩票,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老板是我老公。
老板没有反驳我,只是乖乖听着。结婚三十年,我们靠忍受对方保持平衡。但我的一位老朋友很不高兴。他说老人也需要生活,他们也需要买些东西,每天按时去做点事情,这样可以延缓衰老,保持与社会的联系。这倒是真的。我想起来一个老人,每次来买一盒火柴或者一个打火机。他说他并不吸烟,但是见到吸烟的人,他会递上火柴,或者用打火机给他点烟。我问为什么,他说为了和人说句话。
这是一种沟通。他说。是一种社交。
我的这位老朋友80岁。他说得有道理。我只好点头认错。
4
彩票机罢工的第三天,有人提出了质疑。他说他有一组号码,每次都买,已经保持了60年。60年哪,这个号码一直没有来。但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神仙告诉他,这一天他的号码来了。他说你知道这是神的昭示,我中了,可是他们罢工了。我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去告他们?他们耽误了我中奖,耽误了我的一生。他说着,捂住了胸口,我能真切感到他的痛苦与绝望。他的心和梦都破碎了。
也许你可以告他们。我说。只要你出示你中奖的证据。
做梦的人当然不止一个。也有人梦见一组号码,闪着宝光,熠熠生辉,他说这绝对就是中奖号码。是他在天堂的妈妈告诉他的,他妈妈在天上一直庇护着他,但这样清楚的告诉他号码还是第一次。
极其清晰,极其准确,他语气凿凿地说。百分百的幸运号。
但彩票工人罢工了。这一组闪光的号码怎么办?
这可真是一个说不清楚的事情。
彩票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它给你希望,它给你无限希望。它让你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一直做下去。这一张没中没关系,下一张可能中。下一张没中也没关系,下下一张肯定中。这样一张一张铺下去,漫长的人生就由彩票铺平了,温暖了,有意思了。日子就没有那么难捱了。
有人说中奖跟被雷击了是一个几率。但是买彩票的人不服气,买彩票的人说但是每天都有人中,这世界上每天都有百万富翁诞生,对不对。
说到被雷击,我的朋友遇见过。他的邻居被雷击中了。那天是雷阵雨,击中了他邻居的房檐。魁北克的房檐儿是木头的,然后起了黑烟,然后着火了。火势漫延到他家里,他什么都顾不上,带着他的小狗跑出去。消防队来了,水龙头浇湿了房顶。为了防止木头里有火星再燃,他们干脆捣碎了房顶,房顶塌下来,砸碎了他的家具。
一个年轻的消防队员对他说,他应该去买彩票。
真买了。他说。没中。
虽然彩票没中,但被雷击中了。所以万事皆有可能。
我这样口干舌燥解释了五天。周四早晨,彩票机依然静默。可想而知,劳资双方还在谈判。白毛老太太来买刮票。这几天刮票也没人买,因为不能兑奖。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收入了。白毛老太太是老顾客,她是我邻居,早年每天牵一条小白狗遛弯,后来小白狗死了,只剩她一个人。她说再也不养狗了,它总会走在你前面,太伤心。于是将精力转移到刮票上。她买了几张,问我彩票机器怎么样。
还罢着呢?她问。
罢着呢。我说。
干得好。她说。彩票局赚了太多钱了。这就是资本主义的贪婪。他们真应该分一些出来。我希望罢工的人得到他们想要的,然后,她笑眯眯地说,我们再赢一些。
十点钟,穿柠檬黄夹克的快递员来了,夹克上还有两道橙色闪光条纹,呈X型,用来提醒眼盲的司机,他送来常规的每周彩票。我说复工啦?他说是,但机器要到下午开始运作。有人进来时很激动说,说买彩票买彩票。我试了一下机器,不好用。他很纳闷。他说网上有些项目开始活动了。我说那就再等等。
老板比我着急,因为他要交房租,尽管彩票机罢工没有收入,但每天一百多加元他还是要交给房东。老板也买彩票,二十多年前我们刚到蒙特利尔来,还在读书时,他就买过彩票,在我的反对下停住了,但他感到不快乐。我知道他有点钱还会买,只是不告诉我。又一次喝了点酒,他说如果彩票中奖,他就把钱怎么分,说得溜熟,连百分比小数点都有,他说已经算了好几年了,每次算的时候,心情极好。
5
下午怡君来找我,我们去麦当劳喝了杯咖啡。她说彩票局罢工了?我说你都知道了?怡君是个不赌的人,她从来没赌过。她是赌徒的未破之身。她说每次回台湾,她妈妈都让她去买一张彩票。
一个从来没买过彩票的人,说不定就中奖了呢。她妈妈说。
但她不买。她说她对这个不感兴趣。
我说你真应该买几张。前不久一个华人同胞中了七千万,她拿着彩票,很久不去领奖。等她去领奖,戴了假发套,带了假睫毛,还画了浓厚的烟熏妆,那肯定不是她本来面目。她当然搬家了,不在蒙特利尔住了。她的照片被贴在彩屏广告上,在各个商店和高速公路上都能看见。她说她从未买过彩票,第一次就中了七千万。
她一定拯救过地球。有人说。
那段时间,常有新人来买彩票。他们渴望复制她的经验。
我妻子让我来买。一个精瘦小老头说,因为我从没买过彩票。
他妻子拿他来开奖。我笑眯眯地卖给他一张。
要不要再来一张?我问。那个华人买了五十块钱,你也应该照本复制。
小老头笑。小老头文质彬彬,夹着一本书,一脸书呆子表情。他戴着眼镜,那眼镜腿大概有问题,小老头用一个不干胶条一头绑在眼镜中央,一头贴在自己的额头中间,这让他脸上有一种顽皮的孩童气。真不知道他太太是怎么想的。我看了一眼那本书的封面,是关于犹太人的历史。
我问怡君她怎么知道彩票局罢工,她说刚去买菜,交款时看到一个老头在窗外,将脸贴在玻璃上,用手比划着,指着彩票机,收银员摆摆手。
全世界都陷入彩票危机。我说。
说到底,人性是好赌的。怡君说。
大眼珠子汤姆喜欢买彩票和新球鞋,尤其喜欢色彩鲜艳的球鞋,鲜橙色,能亮瞎你的眼。他端着一盆炒饭来找我,炒饭里有面条和米饭,还有青菜和虾仁儿。我知道他在中餐馆买的,街对过那个叫辉煌的中餐馆,是西式的中餐馆,所有菜里都有西人喜欢的甜酸味道。但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将面条和米饭一起炒。一般来说,炒米饭和炒面都是正常的,但米饭和面条一起炒,我还是第一次见。
彩票机器还不好使吗?汤姆问。
是啊。我说。
罢着呢。他说,用叉子挑起一坨面条,翻着眼睛看我。损失惨重啊,太多钱没赚到了。
彩票局曾给过我一个报告,写着彩票的具体花销,多少钱被人中了,多少钱帮人戒毒,多少钱帮人戒酒,多少钱帮人戒烟。
汤姆说他有酒瘾,特别跑去戒酒中心去做小白鼠,他们有一种特殊方法戒酒,免费。
很好玩。他兴致勃勃地说。你住在里面,每天白吃三顿饭,他们还会给你一点酒喝,因为戒酒不能一下子戒,身体会不适应,而是需要时间。每次少喝一点。那可真是好日子。不用上班。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一直在里面呆着?他说不行,他们给我吃一种药,吃完我就想睡觉,脑壳昏昏,我有点害怕自己会变傻,因为进去之前要签合同,后果自负。给的酒也太少,我实在忍不住,就跑出来了。
我说你戒酒了吗?他笑说怎么可能,上帝都说喝酒让人快乐。。
掉了好几颗门牙的老头每周都来买彩票,汤姆说他买得太多了。
在我死前,把钱全花掉。他头也不抬地说。钱是罪恶之源。
你知道最好的是做什么?大眼珠子汤姆对我说。关门,回家。没什么可做的。
我也在想这件事。但我还有幻想,也许几分钟后一切恢复正常。
吉尼斯来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这件事,他不买什么东西,他是传教的。一般节假日,比如复活节感恩节,或者逾越节,他都会送我一张纸,上面写着聚会地点和内容。有一次他送给我一张字条,上面画着各种颜色的字,母好像小孩子的拼字游戏,上面写着ALOHA,他告诉我这是希伯来语,快乐的意思。
你每天念三遍,就会感到快乐。他对我说。吉娜说吉尼斯不是一般人,是有特殊使命的,这也是他名字的来源。
今天吉尼斯送给我另一张纸。
我觉得你很聪明,他说,所以我推荐这个信息给你看。你有复印机吗?我说没有。他说那这张纸你先拿去看,看完还给我,因为它很重要。我接过纸,见是一篇文章,说微笑有助于人们感到快乐,即使是假笑也会让你感到自己是被爱的。如果你笑不出来,可以尝试口中含一只笔或者一个牙刷,让两腮肌肉向上,这样训练假笑。文章还引用了纽约教授和澳大利亚教授的研究结果,如何让两组实验者分别训练,一周之后会有怎样效果。最后他说,微笑对人的幸福感至关重要。
我将文章放在一边,然后将嘴角牵动至两腮。我假笑,以确定自己是快乐的,但镜子中的我一点不快乐。昨天早晨我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女人开始说话,她说我是你邻居,我说你是哪个邻居,她说你不认识我,我说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她说我只是想问候你一下,你快乐吗?我说还好吧。她说那你是快乐的了。我有点烦,我说对,我很快乐。她突然气愤起来,她说你是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在瘟疫,战争,通货膨胀的情况下,你还是感到快乐?我说快乐与否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还没说完呢,她就砰的一声放下了电话。我看看听筒,一时无语。这世界糟透了,但如果我想快乐,那是我的事。人生如此之短,有时我们甚至来不及与相爱的人说再见,也来不及与自己心中的那个小我和解,生命就结束了。有时我们想着还有明天,但是明天和意外不知谁会先来。窗外的松果菊还开着,树叶深绿如湖水,蝉鸣很长,好像可以把夏天拉得很长。这是北美蝉,在地下蛰伏17年才能在树上歌唱一季。有人说螳螂是三季人,我们是四季人,夏虫不可语冰。那么有没有生物是五季甚至更多的?如果有,他们又是如何看待我们?这样想时,我突然感到厌倦。我想饮清水听蝉鸣,过自然的生活。这样想着,我将扬起的嘴角又放回原处。
下午六点时,我已经绝望了。又是毫无希望的一天。没有收入的一天。人们没有希望,我没有收入。我望着漆黑的彩票机屏幕发呆。
叮咚。彩票机响了一下。
老板比我手快,老板点了一下彩票机。
叮咚。彩票机居然活动了,不仅如此,还出了一张“每天赢”。
“每天赢”的意思,就是如果赢了,你的余生每天都会收到一张一千块的支票。
我们高兴起来。我们要保留这张彩票。五天焦躁与口干舌燥的日子结束了。我们又回到彩票时代。消息像长了翅膀,或者客人们一直都在门外等着,因为很快,买彩票的人就排成了长队。这长队一直延伸出去,与红酒店排队买酒的长队相交,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客人,我希望每天都有这么多客人。
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一个女人对我说。她小心翼翼地把彩票折好,放在钱夹最隐秘的一个夹层里。等我中了,我会来这里,给你一些钱。我们一起去做豪华邮轮,我和你,加上你丈夫。这世界多好,我再没有可以抱怨的了。
是的,我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没有。尽管这世界上还有瘟疫和战争,尽管物价飞涨,一个西兰花的价钱是过去的两倍,但是彩票回来了,我们的希望也回来了。人生又可以一天一天的延续下去。每天晚上做一个彩色的梦,明天不再上班,明天在人群中消失不见,明天成为烟火人间的传说。明天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明天不中没关系,我们还有下一个明天。

发表于《香港文学》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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