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95期。原公众号文章由江岚编辑,凌岚编发。)
1
我搬到这个公寓时,房子的一面是大街,一面是小公园。小公园这边是一个圈楼,三面是楼,中间有几棵树,树上有居民,我说的不是鸟,你懂的,就是小松鼠。
蒙特利尔的小松鼠是灰色的,尾巴很大,个个都是胖胖的,眼睛像玻璃球。我以前不认识它们,因为在我的故乡哈尔滨,生长的是花栗鼠,金色,后背上有三道黑杠,身材清秀苗条,尾巴也细,短毛。我原以为北美的松鼠都是一样的,但据说纽约的松鼠与蒙特利尔的松鼠也不同,它们个头比较小,也不够胖。这是杰森告诉我的,那年他十七岁,第一次同几个小伙伴出游,做的是旅游巴士,自由行,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几个小伙子就跑到中央公园看姑娘。他们坐在长椅上,很是逍遥了一会儿,但最终的结论是,纽约的姑娘没有蒙特利尔的姑娘好看。松鼠也太瘦了,没有我们家后院的松鼠胖。
杰森喜欢圆乎乎的动物,这让我有些不解。他那时是一个纤细的少年,还在长个子,所以没有余力发胖,像一个小竹竿。他却喜欢小猪,小象,小乌龟,熊猫这样圆嘟嘟的动物。与他相比,我喜欢鸽子,小鸟,比较大的动物,我喜欢马。马的眼睛温顺又善良。
所以杰森喜欢松鼠,特别喜欢胖松鼠,大概是对他细瘦身材的补偿。而且我那时隐隐有个奇怪的想法,等他长大了,可能是个胖子。
他们还惹恼了一只松鼠。在中央公园。因为西蒙去抓了一只松鼠的尾巴。当时那个松鼠正在掀一杯奶昔的盖子,它的动作如此熟练而飞快,十分专业而熟练有加,让西蒙产生了恶作剧的想法。没想到那松鼠飞快转身,咬住了西蒙的手指,西蒙大叫一声。
他就是手欠。杰森讲这段经历时,忍不住大笑说。
所以你看,我们家后院的松鼠是经过比较的。它们的确又大又胖。
2
发财树是松鼠送来给我的,那时我在阳台上养花,有几个木槽。夏天的花,秋季便凋零了。既然凋零了,我就拔出根须,只剩了土。春天要栽新花时,发现木槽里有一节潮湿的小木头,居然生出一个嫩芽。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嫩芽吸引了我,我于是将它移植到一个瓷盆里,郑重地搬进房里养起来。
并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从此松鼠就成了阳台上的常客。
几乎每天早晨,我拉开窗帘,都会看到松鼠在阳台上,它们不是一只,而是好几只。有的在扒花盆里的土,有的在东走西窜,还有的,你想不到,就趴在栏杆上,手脚松开,整个身体都贴在栅栏上,躺平。开始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只看一眼就去做事情。但后来有一天,我端着咖啡看外面的时候,一只松鼠正好站在一盆百合花的盆上,那时候百合就要开花了,花苞笔直圆润,像一个完美的子弹头。小松鼠看到我在看,就直起身子,用两个前臂用力抱,然后一折,子弹头就折戟沉沙了。
这时我才感到了小松鼠的恶意。
它站在那里,也不跑,也不走,大义凛然。
我所有的花盆都被刨过了,根深的还能存活,但刚移植的就没那么幸运。一盆蟹爪兰,一半老根还在,一半新插的就不幸夭折了。
怎么办呢?我毫无办法。没办法同它们讲理。语言不通。
下雨时阳台上有了泥泞。那些被松鼠跑出来的土,一条一道的将阳台画得花搭了。我冒着雨,用扫帚用力蹭,试图将泥土蹭掉。隔壁的西班牙人从厨房到阳台上从不换鞋子,他们的阳台擦得洁白光亮。他们不养花,只摆一个小圆桌,一把椅子,在角落里插了几枝干草。
他们喜欢坐在阳台上喝酒。如果有朋友来,也在阳台上烧烤。椅子里常卧着一只猫,英格兰大爪猫。本来是一只老猫,肚皮都快垂到地面了,胖得邪乎。有一段时间常来我平台上吃吊兰。我也是见它吃的起劲,才知道猫儿吃细叶草有助消化。后来他们家又来了一只年轻的猫,与老猫很像,也许是它的仔,女儿或者儿子。西班牙女人很胖,喜欢在天黑后站在阳台抽烟,吓了我好几次。男人则细瘦,像个提线木偶,头小,胳膊和腿的关节有点僵硬,好像大小臂大小腿都是连在一起,不会拐弯的。他最爱管闲事。冬天时我们进楼道,雪大,会在脚垫上蹭几下,就会听到他突然开门,叫道,是谁?如果三楼有声音,他也会站在楼梯上问为什么,干什么,不要这样,不要那样。
三楼的爱兰搬来时,有西人男子来送花。她是个温柔有加的女子,东方特色的小细眼睛,一笑就变成月牙。她单身,小资,厨房里挂着纸灯笼,阳台上装了一个摇椅,是双人的,有遮阳布,还有葡萄藤。但那葡萄藤一直不见长,想来也许是塑料的。爱兰身材纤细,脚步轻盈,走路像猫咪,她在疫情的第二年搬走,去了郊外小镇。她走时说,西班牙男人真是不胜其烦,总是说她家有动静,上来找过好几次。
我怀疑那男人神经衰弱,或者耳道异常。她说。
3
我曾在阳台上种过西红柿,那时松鼠还没有来。结了几粒果实,像珍珠。朋友说那不叫西红柿,叫圣女果,也不属于蔬菜,而属于水果。但今年我什么也不敢种。蟹爪兰被扒得歪歪扭扭的,我本来有一盆芦荟,冬天养在室内,碧绿,能看见薄皮下的水流。想到本来是热带植物,种在室内有些可惜,我将它移到室外,只一天,就被松鼠咬了两口,叶子就趴下来,像断了胳膊的公主。
怎么办呢?我苦恼地想。几乎没有办法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出战场,把花全部搬回室内。我当然不甘心,花儿也不甘心。这些北纬45度的花儿,只在夏天能见到阳光,而有阳光与没有阳光截然不同。吊兰和紫罗兰过了一冬,叶子窄窄,紫罗兰长得扭来扭去,五月时我将它们剪成秃头,如今长出的叶子,宽厚肥大,颜色浓郁,生机盎然。吊兰更是长出许多硬茎,顺着硬茎开出了白花,虽然小,却是生命,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这些阳光下的花,雨露中的花,在夏天储存着能量,要过整一个冬天。这阳台上的日子,是它们寂寞冬天甜美的回忆。我在夏天就把它们幽闭起来,是不是太过残忍?
小松鼠依然来,爬在栏杆上,看我。圆圆的眼睛像玻璃珠子,没有表情,闪闪发光,让我在气恼之时,莫名其妙发起笑来。我不知道在它眼中我是什么,是看客,是施舍者,还是讨厌的人。
我几乎不敢施舍给它们任何东西。松鼠是有记忆的动物,信息储藏库,它的记忆会持续很长时间。如果给它一次食物,它们就会记得,总来要吃的。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它们不停的扒我的花盆。我动了它们的奶酪。
那块小小的湿木头,就是松鼠的奶酪。
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把湿木头埋在木槽里,但很显然,它们一直在找那截木头。
我开始并不知道那节小木头是什么,只是上面长出两个小叶子,翠绿的好看。用识花君搜了一下,居然是发财树。但是它们不长,一直只有一寸高,这样过了大概两年。装它们的瓷盆是我家花盆中最好看的青花瓷,上面还有些小猫小狗的图案,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从她家花园里摘了九朵旱莲摆在里面送给我,按照大小,排成图案。但那旱莲却相继败了,连根也没留下。她问过别人,都说旱莲在室内难养,在室外倒皮实,半年的大雪也冻不死,春天又活过来了。旱莲属多肉科,圆圆肥肥的可爱,叶间上还泛着隐隐的红。旱莲水土不服离开后,青花瓷盆就空着。如今抱着小木头,叶子却不长。有一天我突然有些厌倦,想它既然不长,就拔出来,见那两片叶子还长在木头上,原来根囿在木头里。想把它扔掉又不忍,叶子还翠绿着,生命还活着,于是又种回去。
到了第二年,依然还是那么大。那时我的心境有了些改变。紫浆三叶草长得太快,总要用剪子剪。绿萝疯长,长到地板上,只好剪短。而垂丝海棠窜得又高又大,却不是一束,而是一面,枝条摇摆,张牙舞爪,好像妖精。就连蟹爪兰也长得快,叶子长得多就不开花,只能一个叶一个叶的掐下来,花开得才好。这是花的哲学。我低头看看青花瓷盆里的两片小叶子,想它倒是童颜不老,就任由它去。天山童姥。如如不动也是一种美。
4
与这两片叶子摆在一起的是蟹爪兰,我称它是我的神树。是因为疫情开始时,我曾把它留在店里达三个月之久。
购物中心关闭是非常匆忙的。第一天还在上班,下午突然间顾客中戴口罩的就多起来,还是年轻人,我很惊讶,直觉发生了什么。听广播,果然是老年公寓发现了四起。这公寓与购物中心只有一桥之隔。那是2020年3月。突然人心惶惶,关门时还没想到,第二天政府就下了通知,所有公共场所都关闭了。我的一盆蟹爪兰被留在了店里,一关就是三个月。6月末复工,打开门,屋里居然有了土腥味儿,尘土满书架。然后我看到了蟹爪兰,它在墙角处蔫头耷脑。我拿起叶子看,叶子上满是皱纹了。
还能活吗?我不知道。土是硬硬的,浇水下去,瞬间吸干。再浇水,再吸干,好像一个黑洞。不敢浇了。想起贾母说的,得了胃肠病,最忌暴饮暴食。
可怜啊。莎莉对我说。你为什么这样对待它?
过去的三个月已经不能返回了,今后要好好对待它。可我不知它能不能活过来。我把它抱回家,放在阳台上,你想不到,它居然活了。它的叶子一天一天抬起来,每天抬高一点,就好像一个久病的人,气色好一点。终于有一天,它的茎也从花盆边上抬起一点了。到了秋天,它茁壮起来,长出了新芽。这样的生命,甘苦过,憔悴过,落寞过,被遗弃过,在幽暗中毫无希望地忍耐过。但是当它有了水,有了阳光,它就复活了。
莎莉是我的客人。第一次见她,穿得花枝招展。雪白的散腿裤子,大红掐腰小洋装,金发打理得一丝不乱。她说刚搬到这里,或者是回到这个区。以前她在这里住,后来结婚搬走了。如今搬回来,是丈夫跑了。
跟另一个女人跑了。她这样说的时候,上下嘴唇碰一下,发出噗的声音。
她每天来,上下午都穿不同的衣服,在购物中心招摇过市。
想有个艳遇。她说,向我抛一个飞眼。
她风情,妖媚,个性张扬,像一阵危险的旋风。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艳遇。她有些懈怠,衣着简单起来,神情也有些疲倦。原来她开始工作了,在老人服务中心做清洁,有时陪老人们聊聊天儿。她会英语,法语,意大利语,也会犹太人的希伯来语。她是犹太人。
我是犹太人中的黑羊。她撇撇嘴说。我母亲说我不安分守己。我也不做祷告,也不去教堂。我让我母亲难过,但我就是这样。
过了一段时间,她果然有了一个艳遇,常和一个细高的男人坐在购物中心广场的长椅上,一边抽烟,一边晒太阳,她很快晒成了小麦色。她穿一件短袖白上衣,赤着脚,踩在水泥地上。她坐在阳光中,嘻嘻哈哈,很陶醉很嗨的样子。我走过去时,她就大声叫我。
嗨,漂亮女孩。她说。来抽支烟吧。
我摇摇头。
不了。我得走了。上班。祝你开心。
她就冲我招手告别。
有一天我把蟹爪兰的照片给她看,她说好,它欠你一条命。
是我欠它一条命。我说。
5
我有时搞不清楚我与植物之间谁欠谁的。有一天索菲来做客,闲聊时看到我的开运竹和发财树。我给她讲了我们相遇的故事。
她说都是好文章。我说还真是的。
我们说话的时候,开运竹就坐在我的茶几上,已经长出了叶子,挺大的黄叶子。也许它需要些养分。因为它曾濒临死亡,它是我捡来的。
那是一个情人节。我隔壁花店生意特别好,很多男人怀里都抱着鲜花。这时有一个男人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封闭的纸包,我知道那应该是一朵花。
他走之后,就遗忘在这里。我没有动。等了一天没有人回来找,第二天还是没有人来找。到了第三天,我想那个人也不会再回来找,于是我把它打开,看到里面居然是一只开运竹。我想这个男人是干什么的?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在情人节他没有买一束花,而是买了一只开运竹?或者他是喜欢开运竹的青叶,或者是因为他没有钱。毕竟开运竹只要三块钱,而一枝玫瑰却要五块钱。但他的情人会喜欢收到一枝开运竹吗?还是这支竹子只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那么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了。一个男人在情人节给自己买一支开运竹,是在祈祷爱情吗?我这样胡思乱想,对着一个黄纸包发呆,但我却不能动它,我内心还盼望着这个客人能够找回来,把开运竹带回家。但我看到开运竹那几只细小的根须已经枯干变白,竹身上也有了细密的皱纹。我决定不再拘于礼节,救命要紧,我把它插在水杯里,浇了水,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活。
但是它居然活转来。它的叶子慢慢张开,皱纹慢慢舒展,绿色的竹节上开始有了光泽。我跑到一元店买了小石头子和一个玻璃瓶子,将它插在里面,如今俨然是一道风景了。
一天早晨,我看到青花瓷花盆里居然长出了新芽,嫩绿的,根茎挺拔,叶子还没有打开,曲卷着,与旁边的老绿色形成鲜明对比。这让我突然之间百感交集。这就是说,发财树的根已经穿过了那块小木头,插进了泥土。一个柔软的根,是怀着怎样坚强的意志,一点一点穿过那块木头,那块死亡的朽木,真正进入了泥土。生命就是这样,无论曾经怎样落寞和无助,只要它活着,就能穿过幽暗和阴暗,进入更广阔的世界。而这个新枝已经飞快的长过了那几只老枝,它的来势如此凶猛,每一天都不同。它是崭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