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竞选

作者 11月22日2020年

乔治的餐馆坐落在刘翔小店的后面,刘翔的小店在一个三角地,前端是梅根夫人的热狗店。梅根夫人不工作,她雇佣马克。马克有一张红红的,长满络腮胡子的圆脸,每天无所事事的闲坐在窗前,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热狗店两面都是玻璃窗,前面对着纽曼街,街上车流不断,后面的窗子正对着乔治的餐馆,中间隔一条窄窄的小路。与乔治餐馆的生意相比,热狗店显得寂寞冷清。尤其是最近,乔治餐馆呈现出一片繁忙景象,出出入入的人表现出与平时完全的不同风格,马克瞪圆眼睛看清这一切,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乔治的餐馆是一个希腊餐馆,乔治是一个希腊移民,那时希腊还没有破产。当然既使希腊破产了,也并不影响乔治的生意,希腊人民能在举国破产的情况下,依然在海边晒太阳度假,并且全民公投,拒绝还任何债务,充分表明希腊人民的乐观精神。乔治的餐馆经营很好,这当然是因为乔治本人比较勤奋,但他身后的女人却是不容忽视,如果没有整天坐在柜台后面,忙着又做食物又收钱,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无限的为餐馆服务中的娜娜,乔治的餐馆早就破产了。

刘翔去过乔治的餐馆,那时候他刚刚买下小店,一身一头的雾水,完全不懂做店的规矩。他从早忙到晚,常常吃不上饭。所有啤酒香烟都有着奇怪的名字,等着他去认识。他需要了解它们的发音。那些来自南美欧洲世界各国的啤酒,一排排站在冰柜里,向他眨着眼睛。当然酒的名字问题不大,客人们可以自己去拿,他只需扫描价格就行了,关键是香烟。西人把香烟分成无数种,在同一个品牌下面,再细分成轻型,再轻型,最轻型,超级轻型。在每一种类型中再分成不同规格,长的,短的,20支一包,25支一包。刘翔学的是计算机,对西人日常生活完全不懂,他脑中的加拿大是风景名片上的,是英语中的,是电视屏幕上的,是小说里的,他独独缺乏生活中的。

生活中的加拿大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是刘翔面临的问题。

刘翔还必须知道杂货店中所有日用品的名字,知道那些硬币的大名和小名。每一种硬币都有两个名字,25分叫一夸脱,十分叫迪米,五分叫尼克。刘翔突然觉得小店也是一个事业,就像盘下这个店的那天晚上,余晓东对他说的话。余晓东说,恭喜你呀,这就算在魁北克安居乐业了。余晓东的话让刘翔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个店是他扎在异国的根,还是背在背上的壳。它能给自己安稳的生活吗?

比尔-银锁-张来过一次,他四处巡视了一番,看了看小店的铁栏杆,不仅窗子上有,门也是双层的,每天关门时候上警报,快快的跑到第一层,给栅栏门上锁,然后快快的跑到门外去,再上锁。在警报结束之前完成锁门的工作,大概一分钟左右。如果延迟,警报就会响,响的时间过长,警察局就会来电话询问是否被盗。比尔-银锁-张听了刘翔的解释,眨一眨眼睛说,你这是给自己买了个监狱。

比尔-银锁说的也许是对的,但刘翔没有选择。刘翔非富非贵,草根百姓一枚,需要养家糊口。小武明年上中学,郁欢想让小武上私校,刘翔对此不置可否,郁欢就是改不了的小姐脾气,她还以为她在报社当编辑,刘翔当工程师呢。但郁欢有一点是刘翔喜欢的,郁欢永远对生活有要求,有憧憬,即使是靠打工生活,郁欢也相信今后的生活会好起来。刘翔不知道郁欢为什么这么想。刘翔有点悲观。

或者我们就是混不出来呢?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混出人样来。刘翔说。看看酒鬼居的阿瑟,一口流利的英法语,转换得像电视频道一样自然流畅,还不是靠政府救济过日子。

但是华人不一样。郁欢说,吃苦忍耐是我们华人的优点。

那时刘翔看不清未来,他不懂郁欢的盲目乐观,他也不知道靠一间小店是否可以让小武上私立学校。但刘翔天生是一个具有道家思想的人,崇尚的是老庄无为而治,他不争辩什么。且听风声。

刘翔是在一次没饭吃的时候去乔治餐馆的。乔治的餐馆是一个小白房子,房顶和四柱是天蓝色的,牌匾上画着一个穿希腊传统服装的青年男子,蓝白长衫,头上裹着头巾,手里托一张卷饼,正奔跑在送饭的路上。牌匾上用有棱有角的花体字写着SOUVLAKI几个字。刘翔一进去,就闻到一种陌生的调料味。

店铺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里面是厨房。娜娜扎着围裙,见刘翔来了,就问他要什么。刘翔看菜谱上有照片,就用手指一指。娜娜取出一张大饼,在铁锅中烫热了,放上卷心菜和肉肠片,撒上一些黑棕色的粉末,从瓶子里挤出乳白色的粘稠液体,在菜和肉肠片上来回划了两道,然后把大饼卷起来递给刘翔。娜娜是菲律宾人,长着亚热带民族暗黑的皮肤,却是大大的明亮眼睛,笃定有主见的样子,头发也梳得很整齐,态度温和,话却不多。

那时阿卜杜拉经常来小店。阿卜杜拉是新疆维吾尔人,虽然来自中国,汉语说的还不如英语,磕磕绊绊的不说,发音也奇特,两片厚嘴唇好像黏在了一起,让刘翔看着着急。

算了,刘翔说,你还是说英语吧。说英语就容易多了,但下次来阿卜杜拉坚持说汉语。

我如果不说汉语,就把汉语忘记了。他说。阿卜杜拉的汉语是在长春学的,那是在他留学日本之前。

长春很好,斯大林大街很漂亮,但是羊肉不好吃。阿卜杜拉说。阿卜杜拉每次来都很匆忙,他在乔治在店里送外卖,客人有时还让他送香烟啤酒或者彩票,阿卜杜拉就来小店买了,一起送过去。

阿卜杜拉口齿不伶俐,却偏爱说话,说起他在长春的幸福生活,少男少女一群人,后来一起东渡扶桑的往事,他会说很长时间。他的前妻就是同学。但他拒绝谈论他与妻子的爱情经历,每当这时他就转变话题,有一次郁欢坚持这个话题,阿卜杜拉的脸上就出现了厌倦的表情,那种表情让郁欢不忍心问下去。本来是别人的隐私,不该问,但阿卜杜拉那种厌倦,让郁欢感到他内心对爱情灰烬般的毁灭。心如死灰,什么都没有了。

热狗马克之所以望着乔治的餐馆笑,是因为乔治餐馆不大的院子里,一夜之间堆满了广告牌,这广告牌都是薄薄的合成纸做的,有大有小,上面印满了人头,大纸板上印着上届市长布克的头像,小纸板上印着乔治的头像,马克这才知道乔治是要参加竞选了,他参加的是布克的团队,竞选纽曼区的区长。

刘翔的小店坐落在大学区,有点人杰地灵的意思。刘翔最早认识的政要,是省议员考培曼。有一天早上刚开门,就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洗得褪了颜色的大背心,一条皱巴巴短裤,一头卷发乱糟糟,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只有鼻梁上的眼镜,还带着一点文气。那人先打个招呼,对刘翔说,坏消息,家里没牛奶,没面包,要破产了。然后抬起眼睛看刘翔,刘翔就笑一笑。第二天早上读报,看到那个人被登在《大公报》上,除了眼镜一样,眼里的神情一样,衣着完全不一样。西装笔挺,扎着耀眼的红领带,喜气洋洋。那天是魁北克财政自由日。

乔治说这个人就住在我餐馆对面的房子里。他可是好大一家人。隔壁热狗店周日打工的女孩就是他女儿,我店里送外卖的小考是他儿子。刘翔好奇说,热狗店的女孩不是个亚洲人吗?乔治说,那是他们领养的。刘翔见过那个女孩,叫咪咪,长着浅棕色皮肤,梳着又黑又直的长发,一对小眼睛与余晓东的儿子有一拼,又细又长,真正的单眼皮,被西人称作亚洲眼。法国人大多高鼻凹眼,十分喜欢圆脸细眼睛的亚洲娃娃。

你们的小孩才像娃娃。有一次玛丽亚对郁欢说,我们的不像。

人就是缺什么想什么。郁欢想。中国人多喜欢洋娃娃呀,她小时候,看到眼睫毛会动的洋娃娃,拉着妈妈的手都不肯走。小女孩有一个洋娃娃,那是梦想。

但玛丽亚说怎么会?你们的小婴儿才叫做娃娃,我们都太不好玩了,生下来就像个老人。

咪咪就是一个亚洲娃娃。她有时会来换零钱,刘翔一直以为她是勤工俭学的榜样,并没有想到她是考培曼家领养的。

他们家领养了好几个呢,各个国家的。乔治说。乔治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一来就站着打电话,没完没了的打电话,声音很大的打电话,也不管刘翔有没有客人。乔治能看到刘翔不友好的眼神,但他不在乎。每次打完电话,他还要同刘翔聊一会儿,反正店里有娜娜,他能躲就躲。乔治最好是不干活,到处闲逛。

你知道当议员年薪很可观。乔治说。搞政治其实也是一个生意。我如果当了纽曼街的区长,年薪十多万,好过我餐馆的生意。

第二天广告牌就挂满了电线杆,整个纽曼街都热闹起来,每个不同的团队,自由党,魁人党,绿党还有大麻党,都纷纷行动起来。魁人党致力于独立,绿党是环境保护主义者,大麻党是瘾君子,是要求大麻合法化的政党。

刘翔对大麻党很反感。夏天在艺术广场看露天电影,经常会闻到那种臭烘烘的味道,与啤酒在热气中蒸发出来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更加难闻。看电影的人们喝了酒,吸了大麻,东倒西歪,躺在地上,让刘翔深感一种颓废和腐朽的气味。但据说这不算什么,温哥华的大麻节才壮观,瘾君子们坐在广场上,不分昼夜吸食大麻,以呼吁政府大麻合法化。而对魁人党,刘翔也不抱什么希望,魁北克原来是法国殖民地,后来被英国人占领,没有选择的归属了联邦,但法国人一直认为自己被殖民,所以每年国庆节,都要闹一次独立。而魁北克也曾公投过,结果是49%对51%,当地魁北克人认为是移民的反对票让他们败北,所以一度排斥移民。

移民是什么?就是拔了自己的根,生生插在别人的土地里。你要耐心,耐心等待它长出根,等待它还了阳,等待它活过来。

而移民最怕的是什么?就是被排斥,魁北克独立了,刘翔们就得搬家。他不想搬家,就反对魁北克独立。

竞选火热地开始了,火热得像这夏天的天气一样。刘翔和比尔-银锁-张走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乔治迎面走来,他一改平日餐馆老板的样子,西服革履,衬衫雪白,皮鞋铮亮。头发虽然不多,也是丝丝不乱,清洁干净。改不了的是挂在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忠诚地昭示着他的真实身份。他走在被铲雪车铲得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上,让刘翔深感他走错了地方,尤其让人注目的是,乔治身后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保镖,矮的是瘦猴,刀条脸,棕头发,高的是胖子,红头发,扁脸。

HELLO,我是乔治。乔治迎向每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人,他伸出手,西服袖口中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衫袖口,大金链子在胸前就晃上一晃。他微微弯下腰,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刘翔突然觉得,餐馆老板和政客其实是一回事,因为二者都需要隐藏起自己真实的情感,而把笑脸面对别人,即使你不开心,即使你不快乐,你也必须把心情隐藏起来,于是一种虚伪的笑就堆在脸上。这种笑假惺惺的,但为了生意,他们就那么假惺惺的。乔治脸颊上的两块肉像两座小山,他需要的时候就堆在颧骨上,不需要的时候就放下来,好像被起重机吊着一样,没有过渡。

HELLO,他对着一个亚裔的年轻女子走过去。我是乔治,我竞选区长,我与布克一个团队,希望你能选我。乔治开诚布公的拉选票,随后瘦猴向女子呈上名片,那女子笑笑,她说我是新移民,还没有选举权呢。乔治倒也不失望,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笑容说,没关系,没关系,脚下却不停止,向着另一个人走去。刘翔忍不住笑,又不想与他费时间,就在乔治转向另一个人兜售他自己时,转到他身后,刚要快步走,却被乔治看见,乔治立刻向他伸出热情之手。

哈罗,我的朋友。

嗨,乔治。刘翔也伸出手说。我们可以在这之后讨论这件事,你总是能找到我的。

离开乔治,比尔-银锁问刘翔,这是什么人,刘翔说就是餐馆老板,他竞选区长。比尔说一个餐馆老板还竞选?行吗?刘翔说不知道,这要看他能得多少票。

早上比尔-银锁张来到店里的时候,刘翔正忙着打发公司的销售员,如今这个城市开小店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每个公司的销售员都学会了几句中文。字正腔圆的你好,被他们的洋腔洋调说得怪里怪气。刘翔心情好就会纠正,疲惫时他就听而不闻,有时也会露齿一笑,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的笑,接近了乔治的笑,越来越感到那种伪饰的善意,这是疲惫生活给予他的职业特质,而不是杜拉斯的英雄赞歌。

刘翔不太喜欢用中文同他打招呼的人,他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想靠近中国文化。同那些蓝领打交道,他们会嘻嘻哈哈的说街头俚语,而刻板的英语老师玛丽亚只说书面英语,语言是流动的。语言是一条长河。而这天来的销售员,比一般人更多了几个中文,他先是嘟囔了几个字,刘翔完全不懂,然后他伸出三个手指,刘翔继续摇头,他急得在三个手指上横着加了另一个手指,啊啊,刘翔终于懂得了他要说什么,刘翔说,你最好跟我说英语,中文不是这样的。黄头发销售员说我刚刚去那个店,那个女士就是这样说的。

销售员走了,比尔-银锁就笑,他说你这儿倒也热闹。

比尔-银锁张要走了,在魁北克住了几年之后。

比尔-银锁-张的本名叫做张银锁。据他说,他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金锁。银锁读英语时,外教让他们起一个英文名,银锁想这世界上有两个比尔,比尔-克林顿,比尔-盖茨,他想要成为第三个。英文名和中文名一起叫,他就成了比尔-银锁-张。比尔和刘翔是移民英语班的同学,来到蒙特利尔,自然成为亲密朋友。比尔没有走刘翔自力更生的道路,也没有走继续求学的道路,他甚至没有正经去读一个学位。比尔从一个学校跳到另一个学校,一个专业跳到另一个专业,按照自己的爱好选课,按照自己的爱好生活,喜欢上课就上课,不想上课了,他就去打工做苦力。屈指算下来,比尔干过新移民诸多可能有的行业------夏天时他去农场拔大葱,秋天摘草莓,冬天就躲在餐馆里刷碗,烤面包烫衣服也干过。比尔是一个农家出身的孩子,有着勤恳能干的秉性,他很少花妻子的钱,他也不想看妻子嘲笑的脸。她在国内做电脑生意,这几年发达神速,根本不想出国。妻子听说他在国外打工,说你还给别人打工,我这里正缺打工的呢。说完用眼睛斜睨着比尔,居高临下的样子。然而比尔并不屈服,比尔不想回国,也不想在妻子手中讨生活。因为孩子,比尔银锁并不想离婚,但比尔也不想伏低做小,而且比尔有一个理由------移民加拿大。多么冠冕堂皇,这个理由着实是萌倒了一大批人,有人说比尔远见卓识,一国两制,一制在国内赚钱,一制在加国谋身份,等到身份到手了,尽可选择自由生活,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

一转眼,比尔的身份到手了,三年移民监,考下了公民,比尔却突然急着回国了,比尔没说什么原因,只是把四只大箱子拎到了刘翔的店里。

我全部家当。比尔说。你替我保存着。

那你啥时候回来?刘翔问。

说不准。看看家里情况再说。比尔低着头的样子,有些颓废和沧桑。

刘翔带他回家吃饭,走一路,一路有人跟刘翔打招呼,还有的人隔着马路热情挥手致意。比尔突然说,像你这样也挺好,安居乐业了。

市级选举有三个团队,A队是艾米莉女士挂帅,B队由棕色皮肤,白牙齿的男士昆独挑大梁。昆是独立候选人。C队就是乔治参加的团队竞选。布克竞选市长,乔治竞选区长。对于竞选者,竞选口号是考验他们智慧的的重要部分,布克几年前曾经担任过市长,是一个保守的英格兰人。这几年美国大选创意无限,yes we can, American great again,都被用滥,布克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口号,他提出的口号很偷懒,直接把奥巴马的yes we can拿过来,至于我们到底能做什么他没说,留下一个巨大的悬念。独立候选人昆是一个天生的乐观派,他提出的口号是,我们承诺免费公交。他把这个口号和印着他照片的广告牌挂在电线杆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驻足看完就笑,郁欢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她说这人真是理想主义,也没有看看蒙特利尔的体格能不能承受得了。自她来到蒙特利尔十余年,地铁票价翻了一倍还挂零头。

郁欢认为,从未来前景看,公交车票就像房子,只有上涨,不会下跌。站在电线杆下面的人们摇摇头,陆续离开了这个独立候选人的口号。相比之下,艾米莉女士是一个聪明人,她取了一个折中主义的态度,她的竞选纲领是建一条地铁。蒙特利尔的地铁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这几十年间就没有太大的发展。艾米莉女士是法裔,得到东区法裔天然的好感,西区居民多是英裔,近年来新移民也纷纷向西区靠拢,尤其是中国移民。因为西区有中国移民最为看重的好小学,如果不能进入英语小学,即使在法语小学,到六年级也可以学习一年英语。中国移民与犹太民族一样,以重视教育著称,虽然移民到魁北克这个法语省,内心中依然希望孩子学英语,如今这个世界是英语的世界。

艾米莉女士在高人指点之下,提出由市中心下城横贯西区修建一条地铁,这条地铁将贯穿超级医院等诸多重要地标。这个计划实在很吸引西区居民,连刘翔都说,我们去投票,支持这个粉红色地铁。

乔治的竞选风生水起。他那时全日制站在大街上拉选票。他已经放弃了餐馆的管理,一切都是娜娜做主。娜娜不仅忙生意,还把瘦猴和胖子分给乔治做保镖,人手也不够,偏巧女儿乔伊娜在学校出了问题,好几科都挂了,学校通知她要么重修,要么转学。娜娜真是忙得一团乱麻。

乔伊娜那年十四岁,刚刚进入青春期。她长得完全不像十四岁的西方少女,西方女孩发育得早,十四岁已经是成人身材,饱满得像一颗初秋的玉米,而乔伊娜却身材矮小。乔治餐馆的墙上贴着一些老旧的照片,被精心镶嵌在镜框中,这些都是家族的历史。有乔治当年在希腊青年足球队踢球的,有开张时《大公报》美食栏目的报道,有乔伊娜五六岁时在冰场上花样滑冰的。照片中的乔伊娜,天真烂漫,头上扎着蝴蝶结,一身红色的衣裙,做一个旋转的舞姿。如今的乔伊娜却骨瘦如柴,从尖尖的小脸上看去,竟是未老先衰,像一个心事重重的小妇人。乔伊娜是刘翔店里的常客,她像一个家庭主妇一样,永远有操不完的心。她不仅要买面包牛奶,还要买烤箱用的锡箔纸,洗衣粉,洗碗液。她说话也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更像一个絮叨的老太婆。她睡眼惺忪地对郁欢说,昨夜四点才睡觉,一闭眼天就亮了,她可真不想起床,还要上学。郁欢说你早点睡,乔伊娜说餐馆两点才关门,怎么早睡。郁欢见过乔伊娜在餐馆工作的样子,就像那些侍应生一样,穿黑色衣裤,把一头长发别在脑后,腰里系着一个小围裙,围裙上别着一支笔,随时记下顾客的要求。

郁欢很为乔伊娜抱不平。小小的孩子就这样打工,教育都被耽误了。有一次,郁欢试图劝乔治让乔伊娜少做工,多读书,乔治笑着说谢谢,然后说乔伊娜小的时候就长在餐馆里,三岁时,娜娜问她长大要干什么,乔伊娜说以后要打扮得像妈妈一样漂亮,穿高跟鞋,涂口红,头发做成大花卷儿。娜娜感到好笑,又问她打扮好了做什么,乔伊娜说打扮得漂漂亮亮,到餐馆里收钱。说到这里,乔治哈哈大笑,乔治说,你看你看,乔伊娜天生就是一个做餐馆的老板娘,她在这方面真有才华。

郁欢听了就不再说话,从此以后不让小武到店里来,就连刘翔在家里说店里的事都不让。她拒绝让有关店的所有概念进入小武的头脑,她不想让小武了解小店的任何事情。小武来到加拿大,不是为了开小店和餐馆的,小武应该有更广阔的未来。

乔治在公交车站与下班人士攀谈拉票的方式,收效不大。下班的人大多饥肠辘辘,或者家里有小孩嗷嗷待哺。人们拖着疲惫的一双脚,很难有人站下,听满面红光的乔治谈他的理想。偶尔有一两个康大的学生十分好奇,与乔治攀谈几句,大多转身离开。因为他们发现乔治并没有政治理念,只是非常简单的要做区长。大学生们大多喜欢新奇怪异的高谈阔论,当他们谈论巴枯宁的无政府主义或者小政府的政治未来,或者在利他和利己中的自我选择时,乔治就目瞪口呆,两眼发直,直视前方,哑口无言,大学生们就失望的摇头告别了。倒是瘦猴,每到这时就急不可耐的冲上前去,阻止人们的离开。他摊出手臂,一个长长的脖子硬硬的伸着,直伸出几道青筋,他鼓着眼睛叫着说,再聊一会儿,乔治是一个好人!

也不是没有人关心乔治的愿望,威廉就给乔治提出改革方案。威廉住在乔治餐馆后面,一夜之间中了风,幸亏发现的早,虽然半身有些僵硬,但没有大问题。从此他就一改生活规律,恨不能24小时都在街上行走锻炼。每天这样行走,他本来不太好的眼睛就发现了很多问题,他发现乔治餐馆外面的小院不应该有栅栏,应该是开放的,因为栅栏让他行走不便。他把这个意见告诉乔治,乔治欣然接受,回到家就拆栅栏。那蓝白相间的栅栏,本来是希腊餐馆的标志,娜娜不同意,乔治说不同意也要同意,这是选民的意见。瘦猴和胖子用了三天半的时间拆除了总共不过十余米长一米高的小栅栏,他们拆几条喝半杯咖啡,再拆几条,喝半小时啤酒。娜娜很不高兴,但乔治认为这样做不是消极怠工,而是恰到好处的展示,让路过的选民看看,他们的票不会投给一个不倾听选民声音的人。

威廉的意见让乔治反思他的选举理念,他必须有所承诺,选民才会投他的票,他与瘦猴胖子行走全区,终于在纽曼街上找到了一个水坑,这坑直径大约一米左右,摆在马路中间,车子经过,总会颠簸一下,于是乔治承诺,如果他被选上,将会修理这个大坑。

他召集了《大公报》,《社区报》的记者,发布了新的施政纲领。当天晚上,刘翔在店里看电视时,看到当地新闻正在报道乔治的新闻。位于纽曼街的这个大坑,被称为“乔治的大坑”。电视台主持人站在大坑边上,对行人进行随机采访,一个红头发女士牵着一条狗,愤怒的控诉当地政府的不作为,让她每天开车颠簸的时候,小狗都会呻吟一声。这是对小狗的虐待,她气愤地说。那天潮湿,女士的红头发在潮湿的空气中,沾了许多的水气,便膨胀开来,好像一个气球顶在头顶。还有一个行人,说他在这里行走,崴了脚,他伸出脚说,政府应该对此负责,对他的伤害有所赔偿。原来那个行人正是瘦猴。镜头转向乔治,乔治的表情痛心疾首。乔治说,我们的政府应该对每一个人和狗负责,如果我当选,我一定修理这个大坑,让我们社区大道平坦,不会出现人狗伤害。

郁欢对着电视笑得眼泪花花,她说我要努力学法语,我要去竞选,我竞选一定比乔治强多了,你看他根本抓不住竞选的要领,他的演讲翻来覆去加起来,使用的单词不过50个,他最大的承诺是一个大坑,难道加拿大的政客都是这样吗?加拿大真的没有更高的政治理想了吗?

乔治并没有忘记刘翔在街上对他的承诺------他会在店里听他的竞选演讲。于是有一天,乔治就出现在刘翔的店里,但刘翔不在,郁欢当班。乔治有一个竞选人的优秀特点,就是即使面对一个听众,他也是西装革履,大金链子,唯一不同的是今天他没有带上瘦猴和胖子,组成一个三人小分队。

乔治来的时候,郁欢正在忙,店里不仅有阿瑟,还有雷恩。乔治就像平时一样,满面笑容,伸出手来介绍自己。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介绍,他的餐馆在纽曼街开了二十年,谁不认识他,但那段时间乔治好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见到人,就会按着程序里第一项行动。介绍自己,这是竞选团队训练时的第一课。

阿瑟与他握手之后,就站在对面听他演讲。听乔治演讲,是阿瑟那时的快乐之一。那天阿瑟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件夏威夷花衬衫,满身都是椰子树和海浪。阿瑟手里拎着两大瓶啤酒,满脸都是忍不住的笑容。那时是月初,福利人士刚刚拿到政府救济,阿瑟在盼望一个月之后,终于有了酒喝。雷恩与阿瑟不同,他一看乔治进门就想溜,但乔治有效的截住了他的退路,乔治用他希腊足球运动员的身材站在窄小的门口,雷恩被迫听了他关于修整大坑的演讲。

雷恩说,我并不特别在意你要修整大坑的想法,当然这是一个有建设性的想法。我认为这一整条纽曼街都需要修理,你没有看到吗?大坑附近还有许多小坑,坑坑洼洼的很多,如果你把整个纽曼街都修理了,说明你的政治理念是非常完整的。乔治的眼睛就发亮,他好像听到了进军号角。乔治现在就缺一个给他创意的人。

是的是的。他毕恭毕敬地说,习惯性的弯一弯腰,从郁欢的角度看过去,乔治这时的姿势,很像日本式鞠躬。

那么我怎么开始呢?他谦卑地问。

雷恩说这个非常简单,我给你设计一个广告方案,你一定会震惊纽曼街。

雷恩是顾客中的聪明人,他是一个英美文学博士,具有风流才子的特点。他喜欢穿大背带的牛仔工装裤,蓝白条纹海魂衫,他说那是毕加索常穿的。脖子上常年系着一条红白双色的三角巾,绕着脖子系过来,在前胸垂下两个小角,好像两个小兔子的耳朵。他戴一顶鸭舌帽,与众不同的是,他的鸭舌不在脑门,而在脑后,让雷恩整个人显得年轻活泼而俏皮。其实雷恩已经没有那么年轻了。郁欢与雷恩攀过年令,雷恩比她大一旬,他们都属兔子,因为这个,两个人互生好感,天下属兔的是一家。通过这个象征,他们也就大概猜到了对方的品性,比如他们都相信轮回。

雷恩相信自己前世是一个东方人。有一次他说也许前世我是你妈妈。这句话激起了郁欢的民族性,郁欢说,为什么我不是你妈妈?雷恩就笑,宽宏大量的说,那你就是我妈妈。从此就叫郁欢妈妈。开始郁欢觉得消受不起,后来习惯了,每次一笑了之。雷恩的这一声妈妈受益匪浅,他的欠款额一路飙升,一度达到200多元,雷恩也因此销声匿迹。开始郁欢还以为雷恩没有钱不喝酒了,直到有一天她在另一个店里遇见雷恩,雷恩竟然跑过好几条街道,到别的店去买酒喝,郁欢才知道雷恩并不是没有钱,而是有了钱去别的店买酒。郁欢与那店主交流过,得知他在那个店买酒,一段时间后也会欠款。

那店主说,其实雷恩也去韩国人店里买酒,他是好几个店来回跑的,就好像使用好几个信用卡。郁欢这才明白狡兔三窟的含义。雷恩才是真正的兔子。信用社会,可以使用好几个信用卡,也可以使用好几个店,只是信用卡只需数据,而面对店主,雷恩需要使用情商,他认了那店主做大姐。

雷恩是斯洛伐克后裔,父母是移民一代。他极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是哥哥给他起的。据他说,生他那年,他哥哥三岁,是一个小屎孩,哥哥站在地上,大叫大闹,说让他叫雷恩。他就叫雷恩。他说我父母就是这样对待我的,一点不重视。

雷恩没有稳定工作,他是一个闲散的语言老师,在网上找学生,约好时间就上课,按小时计酬。有时候他喝醉了,学生来了也不知道,有时他就乱说一气。所以他的收入永远是不够付酒钱的。但雷恩有一个固定的收入,这就是由美子。

由美子是他的妻子,日本人,雷恩在二十年前到日本教英语,在那里认识了由美子。由美子是一个温柔宁静的妇人,梳着好哈依的童花头,被雷恩的风情所吸引,离了婚,跟随他到了纽曼街,一直在寿司店打工。由美子与雷恩的不同是勤劳淳朴,对丈夫也有某些幻想。雷恩一直在写一本书,写他在日本的见闻,对东西方文化的比较,但雷恩的这本书永远不能结束,因为他总是不能完成。

我需要喝酒来完成写作。他这样说。

过了几天,郁欢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开始的时候她看到乔治,然后看到布克,他们站在纽曼街上,背景是乔治的餐馆。她感到好奇,因为这个竞选团队,每个人都拿着一个高尔夫球杆,然后她听到电视台的解说,原来是布克和乔治的团队在作秀,他们用球杆把高尔夫球打进马路上的小坑,然后说纽曼街的状况如此糟糕,到处都是地洞,这里不适合做马路,而应该改为高尔夫球场。

郁欢看了忍不住大笑起来,想到这是雷恩的杰作,更是笑得流出了眼泪。她对刘翔说,我今天要奖励给我儿子一瓶酒,他才应该去竞选。

但雷恩不会去竞选,他对政治不屑一顾。他说他才不选乔治,他能做什么?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一点不实际,做不了大事。倒是阿瑟听到乔治的演讲很激动,他用一票换了乔治的一顿早餐,阿瑟迫不及待的尾随乔治去吃那顿免费早餐。阿瑟对乔治的早餐赞不绝口,他说这是人间美味,他试图再去免费,但娜娜坚决拒绝了。阿瑟并没有沮丧。阿瑟对这顿早餐的记忆,从夏天一直持续到冬天。

乔治的大坑工程得到了一些人的赞同,比如马克。马克认为乔治只有这件事是聪明的。马克是乡下进城的魁瓜,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也非常漂亮,他口齿清晰,表达流畅,当郁欢的英语时态有问题的时候,马克从不自大的指出她的错误,只是重说一遍。他的这种重复教学,让郁欢受益匪浅。有一天她正在工作时,梅根夫人进了店门,同她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位女士。

就是她。梅根夫人站在柜台一米远的地方,指着郁欢说。

郁欢有些莫名其妙。这句指证性的语言让她恐慌。

我怎么了?郁欢想。

就是这位女士。梅根对另一位中年妇女说。三个月前她还不会英语,现在她能说流利的英语了,这真让人不可思议。

真的吗?那位女士说。好神奇。

郁欢笑一笑,没说话。因为语言不好,她学会了欲言又止。英格力士的道路太漫长。从她上初中开始学英语,她会分析英语的语法,会填空,改时态,会阅读,但她说的不很好,听的也不很好。她把英语当学问做。但在店里,她必须听和说。郁欢的脑海中曾经有过语言风暴,这风暴摧毁着方块字的根基,让那些小蝌蚪一样的拉丁字伸展开来,游动起来,这些风暴来临时是无形的,只有头脑知道。马克在不自觉中充当了郁欢的老师,马克并不知道,所以当马克告诉郁欢,他初中没毕业时,郁欢大吃一惊。

这有什么?马克不以为然的说。我们小镇里很少有人毕业。能毕业的,都是聪明的孩子。

但是但是------郁欢有些思维零散。郁欢生长在大城市,很少见初中没毕业的男孩。

那么你们做什么?郁欢转了口气,礼貌的问。

工作呀,像我,热狗马克。马克说。

热狗马克是郁欢私下对马克的称呼,以区别于别的马克。西人的姓名太容易混淆,郁欢认识不下十个马克。他们缺乏那种中文方块字排列组合的无限可能性。

看马克一本正经的叫自己是热狗马克,郁欢不禁笑起来。那时热狗马克的日子不错,梅根夫人不来店里,马克就是经理兼雇员。一间小小的店铺,几张桌子,做热狗操作简单,马克把肠子放在电饭煲中保温加热,有客人来,就捞出来一根,放在铁架上烤热,然后放在面包胚子里,所有的洋葱,酸黄瓜,蕃茄酱,芥末酱都摆在柜台上,顾客想要什么自己动手。马克的热狗,做的没心没肺,清淡寡味,完全没有夏季烧烤的烟熏火燎,热烈火红,于是热狗店的生意每况愈下。但梅根夫人还支撑着这个店,这是父亲遗留给她的。这绿铁皮的房子也是。虽然看起来很小,但毕竟是资产,何况二楼还可以出租。那时没有人想到梅根夫人会出售这个小店。乔治的选举是压倒这个小店的最后一根稻草。

乔治的选举正在进行中。乔治深感自己已经上了一艘通向未来的大船。昨天考培曼的儿子小考请了假,去参加考培曼议员的政治活动。隔着窗子,乔治看到考培曼一家穿戴整齐,女儿们是长礼服,男孩子西装革履。一向邋遢的小考夫曼,每次来工作都是快断了的一字拖鞋,如今打扮起来,也是一表人才。亚洲娃娃咪咪打扮了一番,一头乌黑油亮的直发,穿着白纱蓬蓬裙,腰间那一条粉红色的缎带,与头上的蝴蝶结相映生辉,而考夫人更是一改往日的模样,黑色裙装,新染了头发,一家人上了汽车。

乔治看着有点发呆,乔治想这才是生活呀,我要让娜娜和乔伊娜也过上这样的生活。

但怎样把选票拉上去呢?这是乔治面临的大问题。

乔治正坐在那里冥思苦想,乔伊过来打招呼,乔伊说我的老朋友,你发什么呆呀?

说起来,乔伊是乔治的大客户,每天早餐就吃两顿。乔伊在乔治的餐馆吃早餐,十年前的价格与如今大不相同,但乔治为了留住乔伊,采取了割肉手法,他坚持给乔伊十年前的价格。而乔伊也没有辜负乔治的美意,他不仅吃光了手中的钱,而且开始抛售他父亲留给他的遗产,银质的刀叉和烛台,几十年前的硬壳书,来自英格兰的烟斗,与丘吉尔的合影,母亲的首饰。从钻石到绿松石,一直到人造珠宝。他不向任何人卖,他只用它们换乔治的早餐。一个银烛台可以吃十顿,一个银戒指可以吃两顿。有时乔伊心有不甘,但肚子不争气,乔伊只好换了。对乔伊来说,他并不感到损失什么。这些莫名其妙的劳什子,在散发着霉味的老房子里,对乔伊的意义,还没有一顿早餐实在。

开始乔伊一掷千金,但后来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值钱的老东西越来越少,乔伊对乔治的态度强硬起来。平心而论,乔治在乔伊的货物中占了不少便宜,现在乔治的地下室里已经堆满了乔伊家的旧货。这些都是近百年的老货物,这些东西在乔伊年久失修的房子里闲置多年,已经生出锈斑。这些长期不被使用的东西,沾染着故去人的气息。乔治在刚拿到这些东西时,曾经给娜娜带过。娜娜戴上手镯,胳膊就生出一圈青晕,不像是硌出来的,也不像是生病,就那样青蒙蒙的。娜娜摘下来,青晕第二天就消失了。

有人说这些旧货需要消除前面主人的信息,要送到店里清洗,或者请通灵的人做法事,但乔治是一个不信通灵的人,他也没时间送去店里清洗,清洗的钱比换一个东西都贵。

等到有时间再说。他这样想,等有时间了我就去拍卖,一定能卖出好价钱。

如今乔伊几乎把他家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乔治家的地下室,他每况愈下,今天只有一些旧画报,他想用这些换一顿早餐。

你看看。他指着画报对乔治说,《巴黎时报》,1970年。你知道这是谁吗?他神经兮兮的说。

乔治把脸趴在桌上看,一个穿灰色制服,外套黑色大衣的亚洲人,身材高大,戴着灰色的帽子,站在大海边。

Mao,他拼着音节。

你知道他是谁吗?乔伊又问道,卖关子一样。

不知道。乔治说。1970年他出生不久,还在希腊。

你不知道,但是有人知道。乔伊说。

我要用这本画报换两顿饭。乔伊说。

乔治说不可能,这一本画报不值几个钱。

乔伊说,这是历史,中国的历史,现在的中国人都没有这一本历史书。

乔治说中国的历史值钱吗?乔伊仰天长叹,面对乔治的没文化,乔伊不知说什么才好。

但他的肚子咕咕叫,乔伊拿他日渐隆起的肚子没办法。

换一顿饭,乔伊低声下气的说。

不换。我的朋友。乔治今天心情不好,他不耐烦,但“我的朋友“是乔治的口头禅,乔治永远有朋友。在大街小巷遇见任何人,都是他的朋友。

我很饿。乔伊说。那用我的选票换一顿餐可以吗?

乔治突然瞪大眼睛。乔治现在的敏感点就是选票,如果乔伊投他一票,给他白吃一顿饭,乔治是情愿的。

太好了,乔治一拍手掌,乔治说一言为定!

第二天,刘翔的小店里来了好几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折扣卷。

乔治餐馆在哪里?那些人说。

那些人有贫困的大学生,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酒鬼,他们站在刘翔的小店门口,打听着乔治餐馆。

怎么回事?刘翔想,乔治的餐馆一下子火起来了。

一直到乔伊来买牛奶,才解开这个谜。乔伊这时的胃已经被每天两顿早餐撑大了,他现在的肚子就是莎士比亚笔下的福斯塔夫。从他的眼睛看过去,只有肚子,看不到脚面。乔伊挺着肚子在街上走着,他的肚子像一座小山。郁欢想,如果他有一个小婴儿,是可以在乔伊的肚子上玩滑梯的。在短短的几年里,乔治半价的早餐,让乔伊拥有了占身体比例两倍的肚子。

我给你看看这个画报,你是中国人,你懂的。乔伊从宽大的裤袋里掏出1970年的《巴黎时报》,毛泽东在北戴河的照片赫然摆在上面。

当然认识,刘翔说。太熟悉了。

但是乔治不认识。这个傻瓜。乔伊说。

乔伊曾经在香港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是乔伊一生最快乐的时候,红酒,美女,金钱,美丽的维多利亚港湾。乔伊对中国抱有好奇心和好感。他的哥哥在香港娶了一届港姐的季军。

你看看。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照片说,这是香港,他指着那一街灯红酒绿。他又指着一张照片说,这是我哥哥结婚。

看看这个新娘子多漂亮!当她说I DO的时候,她都哭了。她妹妹给她递了面巾纸。那是多么感人的情景。乔伊说着,用胖胖的手背揉一揉眼睛,郁欢感到他也快哭了。

乔伊振奋了一下,这个是我。他指着中间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说。

这是你?郁欢不相信的问。

是我。怎么样,英俊吧!乔伊很得意。

这几年发生了什么?郁欢问乔伊。她想不明白人生中发生了什么,乔伊才变成了这个样子,一个是英俊潇洒的金融公司经理,一个是肚子大到看不到脚面的饭桶。

发生了什么?乔伊不解地问。他唯一没变的是眼睛,他有一双细长而深邃的蓝眼睛。

你为什么从香港回来?郁欢试图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乔伊。

因为我退休了。乔伊无辜的说。他想把画报卖给郁欢,今天他还还没有吃上乔治的早餐。

我给你这个银勺子,和画报一起卖给你,我从不骗人。乔伊说他从裤袋中掏出一把玲珑的小勺子,他那肥大的裤袋,好像阿里巴巴的山洞。我跟你换24块钱,我想吃顿早餐。他说,这些我也可以跟乔治换,但今天我不想跟他换,这些年他占我便宜太多了。

郁欢掏出24块钱给乔伊。她认为仅1970年的《巴黎时报》就值这个价钱。

乔治餐馆半价的早餐引来了许多客人,这些客人进了乔治的餐馆,就迎来了乔治满脸堆笑的脸。

这是我的名片,我将参加这届选举,希望得到你珍贵的一票。乔治站在窄小的过道里,开始了他的竞选演讲。乔治终于把拉票行为从大街转移到了餐馆。对此乔伊娜颇有异议,因为她的服务被打乱了,虽然她像猫一样转身,尽力把身体缩小,从父亲扬起的手臂下钻过去,但她依然会倾斜盘子,有一次还打翻了一盘早餐。而且,她根本听不到客人想要什么。父亲的声音太大,而吃饭的人声音也大,小小的餐馆中充满喧嚣与骚动。

瘦猴和胖子终于回到了工作岗位,瘦猴去烙饼,胖子去送外卖。虽然半价早餐损失了一些钱,但娜娜想到乔治能够因此得到年薪10万的新位置,也就默许了。娜娜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做生意总是要先投资后赚钱,娜娜懂得这个,所以成了乔治身后的女人。

那段时间,乔治的早餐已经成为纽曼街的名牌,而他因为政治行为激发的经济行为,引起了街上商家的反对,同时赢得了这一带居民的热评。六块钱的希腊早餐,那是十年以前的事情。有些半身不遂的威廉,捻着有数的几根胡须说。吃过乔治早餐的居民们,纷纷表示他们会投乔治一票,因为乔治带给了他们热气腾腾的早餐。乔治是一个好人。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乔治的早餐打破了乔治餐馆,热狗店,韩国餐馆的平衡三角形,热狗店的生意一落千丈。

梅根夫人再次出现在刘翔的店里时,是为了让刘翔帮助她把热狗店卖出去。

我想请你帮我在中文报上做一个广告。梅根夫人说。我知道,现在这座城里,有许多有钱的中国人,他们喜欢买店做,我可以给他们优惠的价格。

刘翔按照梅根夫人的授意,在华文报纸上刊登了一条广告。来看梅根热狗店的人络绎不绝。

早晨郁欢打发走了早班顾客,见一辆黑色吉普车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的,是本区地产经纪唐纳德。他穿一身铁灰色西服,扎着粉红和灰色双条纹领带。唐纳德脸上挂着十分职业的微笑,快步从车尾绕过来,开了车门,从里面扶出一位女士。开始郁欢并没有在意,还以为是老唐夫人来做头发,对爱美的老唐夫人来说,头发是她的第二张面孔。但却不是。里面扶出来的,是一个雪白的蓬蓬裙,裙下是一双银色闪闪的高跟鞋,蓬蓬裙的下摆,撩着唐纳德的西服,一个纤纤玉手搭在唐纳德的手背上,这让郁欢产生了好奇。接着探出来的是一个乌黑的云鬓,一卷一卷的头发,就像《叶塞尼亚》里面那个有心脏病的善良妹妹。这种头发在N年里,郁欢都没有在大街上见过。郁欢干脆放下手中的活,站在窗前望起来,等到面孔抬起来,原来是一个亚洲女士。那亚洲女士扶着小唐弯成弧形的胳膊,款款地向热狗店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郁欢看见梅根穿着当地老太太喜欢的印花套装,颈上戴一个长长的假珍珠项链,向唐纳德伸出手。梅根夫人与蓬蓬裙,是朴素与华贵的对比。

但是这条街上的人,纽曼街上的人,谁会在街上打扮的好像参加舞会的样子呢?

他们进了热狗店不多时就出来了,蓬蓬裙吊在小唐的臂弯里,飘飘的在小店门前走过。郁欢眼睛紧盯着蓬蓬裙的高跟鞋。的确不容易,郁欢想。这么高跟的鞋踩在纽曼街年久失修的街道上,必须高比例的吊在男人的臂弯里,否则很难行走。这时候,郁欢感到乔治的大坑的确可以成为竞选的目标。

郁欢从蓬蓬裙的脸上看到气愤,本来画得很精致的妆,如今因为鼻歪眼斜而显得有些狰狞。化妆就是为了突出效果,无论哪一种表情。

过了一会儿,马克来了。马克是个有话憋不住的人,他一进门,郁欢就知道新闻来了。马克站在柜台前,清一清喉咙,这样开场,他说你们华人真有钱。郁欢知道他说的是蓬蓬裙,刚想说有钱的华人并不多,许多还在艰苦奋斗。没等到她说话,马克已经开始叙述。马克说,你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人能买一栋房子,所有人都必须贷款,这就是银行存在的理由。但你们华人不是这样,好像有许多现金。

郁欢说停住,我是华人,但没有那么多现金。马克这才停下来说,对不起啊,我是说那个蓬蓬裙。她对梅根夫人说,她可以付更多的现金,让梅根夫人把价格压下来,梅根夫人不明白,蓬蓬裙说,你要那么多钱也是要上税的,不如我给你现金,你不上税。价格上你优惠些,这样对我们双方都好。郁欢说,那唐纳德不是少赚了?经纪费是按房价比例分成的。马克说唐纳德只是笑,还帮着蓬蓬裙说话。他们肯定是有某种交易吧,在桌子底下就完成了。

那么成交了没有?郁欢问,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个新邻居。

马克说,别看蓬蓬裙有那么多现金,但她压价实在太狠了,拦腰一刀,梅根夫人本来说快点出手,听到出价脸都灰了。梅根夫人说,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压价的。很贪婪,又不遵守规则。加拿大怎么可能逃税?上税和驾鹤西去一样,是必须的呀。

马克说完,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推开门走了。

对于蓬蓬裙没有买到热狗店,马克并不掩饰他的快乐。热狗店存在着,马克就存在着,他坐在这个三角形的小店里,两面都是玻璃窗,一边是纽曼街的车流,一边是乔治的餐馆。如今乔治餐馆外面,贴满了各种颜色的广告牌,上面印着布克和乔治的巨幅头像,广告上乔治挂着职业微笑,马克望着乔治,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都好像看到乔治站在收银台前卖大饼。马克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乔治当区长的样子,这两个角色距离有点大。马克望着乔治餐馆里灯光闪闪,他有点不明白乔治为什么去竞选区长,在他看来,每天能收到很多钱,就是上好的生活。望着娜娜忙前忙后的身影,他更是这样想,马克想他是爱上了娜娜,因为这许多年来,每个漫长的一天,直到深夜,他都与娜娜遥遥相望,如果不是每天看到娜娜,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忍耐十几年的热狗店生活,而隔着一条小街和两扇玻璃窗,娜娜的一颦一笑是热狗马克生存的动力。

阿卜杜拉此刻正奔走在送外卖的路上,这一天他感觉不太好,他开始以为是疲惫。前一段时间阿尔罕来了,他们正式离婚。她从新疆来,在这之前阿卜杜拉并不知道阿尔罕已经海归,从加拿大回到新疆。移民到加拿大之后,阿卜杜拉和阿尔罕走了不同的道路。做为一个物理学博士,阿卜杜拉决定去披萨店送外卖,这让阿尔罕不能接受。

阿卜杜拉是一个穷孩子,从小并没有谁告诉他好好读书,做科学家,他只是聪明。他一上学就睡觉,睡醒了就回答老师问题,从来没有错过,后来老师们都默许了他在课堂睡觉。阿卜杜拉的老师曾经认为他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还有意识的试探过,在他睡觉时突然袭击,用粉笔头扔过去,打在阿卜杜拉的前额上,但他只是激灵一下,睁眼睛看看,接着睡觉。但如果老师提出问题,阿卜杜拉就会站起来,瞪着眼睛想一会儿,却能在老师几乎决定惩罚他的时候,出乎意料的说出标准答案。没有人能解释阿卜杜拉睡眠和解题之间的关系,有一个老师曾经用浅表睡眠来解释,但这并不确切,因为阿卜杜拉睡得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又有人说阿卜杜拉脑子中计算数学的那部分没睡觉,而且还异常活跃,也就是说阿卜杜拉的脑子是分裂的,他一半在黑甜乡里,一半活跃的演绎着数学。

阿卜杜拉以小迷糊的外号,一路升到大学。即使上大学,他也习性不改,常常在课堂上鼾声大作。但阿卜杜拉没有得到惩罚,知名度却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人对他的怪诞表现出好奇,甚至敬仰。那是1981年,科学正在以其迷人的姿态,召唤着一心想做科学家的孩子们。长大要当科学家,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口号,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这样说,很少有人说长大要当垃圾工,阿卜杜拉却这样说。他觉得每天四处游荡,寻找一些好玩的东西是一种快乐。是的,阿卜杜拉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捡垃圾,他捡垃圾时十分专注,母亲每晚都会在他的兜里拿出树枝,小石子,小铁片儿小铁钉,阿卜杜拉喜欢这些。阿卜杜拉并不知道自己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大脑。阿卜杜拉在大学快毕业时被选拔去日本留学,在去日本前到长春学习汉语,他在长春遇见了阿尔罕。

阿尔罕与阿卜杜拉的经历完全不同。阿尔罕出生在教授世家,从小受到良好教育和教诲,这个教诲就是继承祖业,当一个教授。阿尔罕的确遵从了这个教诲,她在这种教诲中无视自己的美貌,也无视年轻才俊投来的目光,阿尔罕出类拔萃。但那只是遇见阿卜杜拉之前的事,在遇见阿卜杜拉之后,阿尔罕屈居第二。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举止粗鲁,大声说话,上课睡觉,考试第一。阿尔罕用好奇的目光注视阿卜杜拉。然后因为好奇而生爱。他们演绎了常见的爱情故事,也将沿着爱情的道路走下去。他们在日本结了婚。阿卜杜拉一直不能忘记上野的樱花,当他们漫步在樱花树下,阿尔罕讲述的鲁迅,藤野先生和那扭一扭脖颈的标志的清国留学生,阿卜杜拉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所有的事情,有趣的事,都是阿尔罕告诉他的,在某种意义上,阿尔罕是他的老师。

然而解题不是阿卜杜拉的本性,简单生活才是。在生存面前,阿卜杜拉回归到自然状况,送披萨,扫垃圾,洗碗,只要能生活就行。阿卜杜拉有一个数学的大脑,但数学并不吸引他,相比之下,阿卜杜拉更喜欢开车在四处游逛,这时他就想起阿妈。

而阿尔罕耐得住清贫和寂寞。阿尔罕回到大学去,很快完成了博士后工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的生活中进入了第三个人。

阿卜杜拉在纽曼街奔跑的时候,他感到饥饿。他想这是因为卷饼的味道着实不错。希腊卷饼用发酵粉制成,然后卷了香肠和青菜,阿卜杜拉的鼻子能辨别出每一种食材的味道。香肠的浓香,卷心菜的清香,发酵饼的面香。阿卜杜拉的胃好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一样,他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外卖盒子,把饼吃下去,胃得到了略微的安慰。阿卜杜拉休息了一下,想到吃了顾客的食物,没必要再到目的地去,就掉头回到乔治的餐馆。

阿卜杜拉说其实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生命垂危。他走进去还是感到饿,胃像一个饕餮怪物,一下子就把美味的希腊大饼吞噬了,阿卜杜拉从来没这么饿过,他向娜娜走去,他说他太饿了,他吃了顾客的食物。

对不起。他说,但我现在还想吃东西,我吃饱了就去送外卖。如果顾客着急,你派别人去也可以。

娜娜站起来,很惊讶的样子,她说,阿卜杜拉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赶快去医院。

阿卜杜拉很感谢娜娜,没有在他吃顾客食物的事情上纠缠,娜娜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女人,饥饿就是饥饿,如果不能忍耐,就吃可能有的食物,这是阿卜杜拉的本能。

没关系,我只是饿。他说。

娜娜说,你饿的不对,你去医院,立刻去。要不叫你家人来?

我没有家人。

那么朋友呢?

朋友是什么鬼东西?阿卜杜拉还没有忘记开玩笑。他开玩笑时自己不笑,很冷。

阿卜杜拉最终听了娜娜的话,娜娜是他的老板。但阿卜杜拉坚持自己开车去,他上了车,挂档,踩油门,动作像平时一样准确。然后他开着车,在纽曼街上行驶,他经过热狗店,看见马克,经过刘翔小店,猫森啤酒厂正在卸货,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拉着刀利车,车上装满罐装啤酒。他经过素姬的韩国快餐店,素姬回韩国度假,新割了双眼皮。她说她一直想找一个男人过日子,但一直遇不见。伊朗女人莎莉站在理发店门口,仰头向上,望着她丈夫正在橱窗上贴广告,一个没有五官的美女面庞,头发像大海的漩涡,这漩涡让阿卜杜拉感到眩晕。

阿卜杜拉忍住眩晕,沿着纽曼街一直向前,两边的电线杆上挂满竞选的广告,他看见乔治在微笑,艾米莉在微笑,昆在微笑。一个绿灯接着一个绿灯,在阿卜杜拉近十年送外卖的路上,从来没有遇到这样顺利的事情,一路绿灯大开,好像前方一直都是顺利的,是一个美丽的田园,要引领他。但阿卜杜拉今天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他一直饥饿着,之前那两个希腊卷饼已经消失殆尽,阿卜杜拉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饥饿的猛兽,如果前面有一桌满汉全席,他会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他已经从15号公路转弯进入蒙特利尔英语超级医院,医院门前用铁条做成的大苹果里,闪出耀眼的亮光,阿卜杜拉进入医院,进入急诊,他在急诊室门前遇见接待护士。

先生,你感觉怎样?

我饿。他说。他坐在椅子上,他很快进入了虚幻状态。人影晃动。白色线条。雾一样飘。有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有一个声音说,不要动,你正在死去。

刘翔再次看见阿卜杜拉,已经是两个月以后。阿卜杜拉从门口进来,刘翔都不能相信。浑身散发狂野气息的阿卜杜拉,变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矮小男人。他消瘦疲惫,好像很久没见太阳。他站在刘翔面前,眼睛突然含满泪水。他不说话,解开上衣,一条巨大的蜈蚣一样的伤疤贯穿了阿卜杜拉的前胸。

这里,他指着两条腿,声音绵软地说,还有两条。沿着大腿一直下去,和胸口这条一样大,一样长。

刘翔和郁欢的选举权开始于他们到加拿大之后,居住三年可以申请入籍,但申请的时间很漫长。终于有了日期,就加紧开始学习,准备考试。两个人都是在高考独木桥上挤过来的,记忆这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根本不在话下。到了考试那天,轻轻松松考了满分。

但是到了宣誓的时候,两个人都相对无语了。那天宣誓的只有他们两个中国人,大多是中东人。他们移民的那一年,科索沃难民很多,这一年都到了入籍的时间。从移民到入籍这一路走来,刘翔夫妇并没有想太多,刘翔尤其是一个生性平淡的人。

就是生活呗。他说。在哪里都是生活。怎样都是生活。这样说的时候,他并没有将在中国的工程师和在这里的小店主混为一谈,好像之前也没有必要的连接。工程师也好,小店主也好,都是衣食住行,年轻时的理想烟消云散。至于为什么出国,有人说出去看世界,有人说为了孩子教育,有人说追求花园洋房的生活,刘翔对此模凌两可。好像都不是,好像都是,他不太想这些,他是个没有野心的人,老庄门徒。与比尔-银锁-张相比,他清心寡欲。

比尔-银锁-张回来过一次,是被加拿大银行找回来的。他曾经委托银行买了一些股票,他拿百分之五十,银行拿另一半。如今经济形势不好,他的股票暴跌过了50%,银行通知他已经抛售。银行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失,至于他的那部分已经全部赔了。银锁迅速飞回,本来是企图阻止银行抛售的,但银行已经出卖,并拒绝与他交流。银锁对此心灰意冷。他决定永久性海归。这几年金锁做家畜食料生意,迅速致富,银锁在哥哥的生意中看到新生机。他的婚姻如今成了空壳,两个人各得其所。比尔说中国现在发展极好,机会多多。我不能在这里耗着。尽快回去,还能赶上这个浪潮。

后来郁欢曾在大巴上遇到过比尔-银锁。那天天色昏黄,天阴欲雨,郁欢无意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扭头望去,见比尔-银锁正与身边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云鬓半卷,星眸低垂,身上披着比尔-银锁的上衣。两人半拥半抱,十分陶醉。郁欢迅速转过头去,以防双方尴尬。第二天比尔启程回国,这也是人生境遇之一。

比尔-银锁回到国内就泥牛入海无消息。电话也没有一个。刘翔能看到的只是每月准时寄到的银行账单。刘翔把它们放在一个盒子里,等着主人前来认领。这样过了两年,有一天一个穿西装拎皮包的男人走进来。这时刘翔已经做了N年小店主,阅人如江中之鲫,一上眼就知道这人不是顾客,而是公务人员。果然那人拿出身份证明,是税务局的,要找比尔-银锁,因为他已经两年没有报税。刘翔说明情况,又出示一纸盒的银行账单,那人记下刘翔的证词,方才离开。同时嘱咐刘翔不用通知比尔-银锁有人来过。但刘翔还是给比尔-银锁张打了电话。电话里的女人说,银锁并不在家乡,正在北京闯世界。刘翔又追踪到北京,电话背景极其混杂,男女声音忽高忽低,歌声笑声不断,好像正在一个饭局上。比尔-银锁的舌头有点大,他好不容易听清是刘翔,就说加拿大,我可不知道啥时候再去了。大葱草莓拔起来太费劲儿,洗碗的日子也不怎么好。那几个箱子给我留着,至于身份,要不要都行了。中国现在发展得快,机会多,你也回来吧。刘翔听了,就放下电话。那是刘翔最后一次与比尔-银锁说话。从此银行的账单也再没有寄来。

夫妻两个人坐在宣誓官面前,看着加拿大国旗挂在墙上,宣誓官让他们起立便起立,让他们宣誓便宣誓。说法语的宣誓在前,英语在后。那人说一句,他们也说一句。说完了,唱了一首国歌,郁欢听到刘翔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后来就听不见了。她便回头看,见刘翔的头低低的,郁欢的情绪也有些低落。唱完歌,宣誓官发公民证,挨个握着手说了祝贺,人们排着队鱼贯而出。

外面正飘着小雪。圣凯瑟琳大街上出奇安静,人们瑟缩着躲在大衣和帽子里,很少有人说话。蒙特利尔在北纬45度,冬天时候四点多天就很下来了,路灯光照在雪地上,恍惚迷离。两个人默默走了几步,刘翔伸出手握住郁欢的手。

心里有些不舒服。郁欢说。

尤其是说英女王啊,我忠于你的时候。刘翔说。

有一种变节的感觉。郁欢说。

刘翔不说话,更紧地握住妻子的手。

不管怎么说,我们永远是中国人。郁欢自言自语说,好像安慰自己,也好像安慰丈夫。

即使有了乔治的大坑和半价早餐,乔治也没有停止在街上走访选举人的脚步。从某种意义上讲,乔治是一个执着的人。用刘翔的话说,是个轴人。他西装革履,街上游走,完全不顾及生存的饭碗,把一切重担都压在娜娜身上。好在娜娜与他有共识,心中虽然不满,却还是识大体,为了这个家的未来,重担一身担。只是乔伊娜每天熬到深夜,一张小脸变得巴掌一样,两只眼睛迷迷瞪瞪的,更主要的是根本就不去上课。娜娜已经看到了女儿的未来,但娜娜也并不强求乔依娜去上学,辍学就辍学,读书又怎么样。娜娜从菲律宾移民到加拿大时,拿的是菲佣的签证,她没有读多少书,家境不好。刚来时在西山区给富人家看小孩,后来认识了乔治,结了婚做了老板娘。娜娜身边的人都羡慕她一步登天。那些一起来的姐妹,很多人现在还做着菲佣,有时失业了,就到娜娜餐馆打杂。娜娜认为读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赚钱。开餐馆可以赚钱,乔伊娜的命天生比自己好。

十一

临近选举的日子越来越近,乔治也表现的越来越张扬。乔治餐馆的灯火通明,是团队的人们在讨论事宜。据瘦猴说,他们估计了局势,认为大坑工程和半价早餐推进了竞选票数,他们胜利在望。

晚上刘翔关了店里的门,出来时见已是满天繁星,走了几步,见几个臭鼬正在过马路,一身黑色条纹,两大三小,是一个家庭,虽然匍匐在地上,却走得飞快。刘翔正望着他们好笑,突然看到两个高大健壮的男子站在热狗店的街角,半掩着身体,穿帽衫,看不清面孔。刘翔就有了警觉,本来开车已经出了几条街道,不放心,转身又折回去,见两个黑衣人已经不见了。第二天一大早上班,就见几个警察正在热狗店门口,才知道他们被盗了。好在热狗马克前晚收了钱,也没太大损失。刘翔望望自己那个镶着铁栅栏的窗子和门,想起比尔-银锁的话,说他给自己买了个监狱,心中竟然有些感激这个监狱所在,里面多安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刘翔突然想,自己是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虽然时常渴望到世界各地去转转,但生活的羁绊无处不在,离开这个小店还真是生活不下去,有时去市中心转转,竟头晕,只有回到小店才清醒,这是人在熟悉环境时间久了的疲软,看似安宁,其实是越来越失去弹性了。

在所有电影中,刘翔最爱的是《肖申克的救赎》,不是之一,而是唯一,他认为金写得最好的当然是银行家安迪,他的英雄主义精神,永不放弃的意志。他尤其难忘当安迪从下水道中爬出来,在暴风雨中张开双臂,拥抱自由的霎那,刘翔泪流满面。但看过之后久久不能忘怀的却是黑人瑞德,他是多么渴望自由,却没有勇气回到自由的怀抱。刘翔最早买了这个小店,是想在紧张学习中歇一口气,如今这一口气歇的时间长了,眼看着就成了一个葛优躺。刘翔在这一瞬间,站在纽曼街上,透过铁栅栏向里望,望到一排排货架,啤酒和香烟,看到柜台里那张为了让自己更舒服而新置的摇椅。他看到椅子上的刘翔站起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拧开电视,在肥皂剧中慢慢转身,向刚进门的阿瑟,雷恩打着招呼,hello,bonjour,你好。刘翔的内心抽疼了一下。然后他走近店门,开锁,开门,开灯,开始这一天的日常工作,没有人看到刘翔刚才那激烈跳动的内心,那疲惫生活中久违的英雄梦想。

阿瑟来买酒,他看见那个平静和蔼的东方人,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没有一丝变化。

那一天实在是奇怪的一天。刘翔后来想。早晨他见到了警官,晚上他的门被撞破了。那时他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他把收银盒子,彩票盒子都藏到保险柜里,准备关门回家。这时窗外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门突然被撞开了,同时撞开的还有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一地。刘翔急忙走出去看,见小考培曼站在外面。原来小考培曼要赶在十一点之前来买酒,法律规定十一点后不能卖酒。小考培曼跑得太急,竟一下子撞破了店门。小考培曼留下身份证电话号码,他身上还有的二十元钱,小考培曼坚持要用这二十块钱买酒,因为有朋友正等着喝。他信誓旦旦,说明天一定偿还修门的钱。

刘翔只好将那二十元兑现成了酒。

小考培曼走后,刘翔给郁欢打了电话,说明情况,不能回家了,在店里住一夜。然后关了灯,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风从门洞吹过来,让这个秋夜显得凄凉而漫长。窗外是一片寒禅之声。北美蝉有着非常传奇的一生,他们在地下隐藏十七年才能来到地上,经过一夏天餐风饮露的歌唱,最终死去。刘翔听着蝉声,想起柳永的词,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突然感到竟如此贴近自己。少年时的喜爱,如今成了深入骨髓的理解,那种发自内心的共鸣,让刘翔第一次感到自己与柳永之间,如同一体。回到古代,回到中国,回到精神的故乡,刘翔突然感到,自己要拿起笔,写下生命的记录。

第二天一早,叫了修门先生,小考培曼却一直没露面,刘翔无奈只好打电话。考培曼夫人居然不知道。听了刘翔的陈述,考培曼夫人来到店里,看了收据,然后说小考培曼周四发薪水,到时候一定让他来付修门钱。刘翔本以为考培曼夫人会替儿子付钱,但考培曼夫人正色说小考培曼已经过了18岁,有公民的义务和权利,债务自己负责。

考培曼夫人走到门口,又回头问刘翔哪个中文学校比较好,她想让咪咪学中文。

她是个中国娃娃。考夫人说,她应该了解中国。

十二

选举日是个阴雨天。雷恩清晨就来买酒,说大公报上发表了他的文章,然后把报纸平摊在柜台上,郁欢和雷恩头对着头,看他被刊登的读者来信。雷恩对文章的位置和边框的花边很满意,然后买了两瓶酒,要庆祝一下,走到门口提醒郁欢,今天是选举日。

乔治没戏。雷恩断言说。

雷恩不仅不投票给乔治,也不投票给任何人,他根本就不去投票。雷恩不相信任何政客。政客是什么?就是一群喝了酒的年轻人,被权力和欲望刺激了大脑,他们是不可信的。

他们永远在欺骗,不信咱们走着看。雷恩说。

而乔伊的态度也很出乎郁欢的意料。本来半价早餐因他而起,他的一票早就卖给了乔治。但乔伊认为世界上没有固定的事情,一顿饭并不能代表什么。所以当郁欢问他投票的时候,乔伊就古怪地笑,打着哈哈说,女人,你记住了,朋友之间有三个事情不能谈,一个是宗教,一个是政治,一个是别人的妻子。

郁欢很犹豫,她已经答应了乔治的一票,但刘翔认为她没有原则。选票当然是要给为社区服务的人,乔治充其量算一个政客。刘翔坚持投艾米丽一票,他看中了那条传说中的粉红色地铁。郁欢也很喜欢那条蓝图上的地铁,粉红色,很梦幻,有女性的特点,或者应该命名为艾米丽地铁。

两人一时争执不休。郁欢决定先去投票。她走出店门,来到热狗店门前,看到马克一如既往的趴在窗子上,向着乔治餐馆张望,娜娜的身影闪闪烁烁,郁欢心中突然很感动。

在投票站,她遇见阿卜杜拉,他刚刚从中国回来,他说看见了阿妈,心里踏实了。还看见了阿尔罕和她的新丈夫,新丈夫也是阿卜杜拉的同学,一起去日本的。原来阿卜杜拉经历过友谊和爱情的双重背叛。

不过现在我们回到了从前的亲密关系。阿卜杜拉叹一口气说。若有所失又有所满足。他的脸色好多了,他说是因为吃了很多马奶子葡萄。

人生太短。他总结说。

然后他问郁欢投谁的票。郁欢想起乔伊的三条戒律,就谨慎地问你呢?阿卜说我投乔治,虽然他最好的位置在餐馆,但娜娜救了我的命。

晚上8点,电视台开始唱票,每个区都有自己的颜色,这些颜色像万花筒一样,不时改变着,忽高忽低。布克团队的颜色是深蓝色,夹在粉红色的艾米莉和绿色的昆之间,开始还不分胜负,渐渐就被挤在中间,成了三明治中份额最小的那部分。郁欢和刘翔象看足球比赛一样,密切关注得分情况。

雷恩说得对。布克团队失势,乔治出局了。

乔治竞选之后的第二个月,刘翔卖了小店,赋闲在家。说是赋闲,其实心中紧张得很,因为一天不工作就没有收入。刘翔一边每天像刷牙一样,定时去网上找工作,一边寻找下一个生意,一颗红心两手准备。郁欢是主妇,只出不入的生活,她过得百爪挠心。这天夫妻俩从超市走出来,迎面遇到乔治,两个人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乔治被打击得如此厉害,好像大病一场,脸色苍白,头发蓬乱。西服革履的乔治消失了,站在他们面前的乔治,穿着皱皱的短裤和T恤,T恤上还沾了番茄酱的斑斑痕迹,乔治又回到了餐馆老板兼后厨的位置。唯一相同的是,那条大金链子还挂在胸前。

嗨,我的朋友,你还好吗?乔治开口说,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瘦猴站在他身边。

我听说了你的事。如果你还没有找到工作,你可以到我店里先送外卖,收入虽然不多,生活没有问题。

你店里需要人吗?郁欢问。那时正是盛夏,打学生工的人不少,找一个临时工作也不容易。

没问题。乔治说。每个人都要吃饭,大家匀一匀好了。

你知道我们输了。瘦猴说,那么多人来餐馆吃饭,都说会投乔治的票,但票数比我们估计的差很多-----这些人不诚实。你记住,乔治是个好人。

乔治笑,不谦虚也不反驳。瘦猴就攥紧拳头说,我们下一届还会竞选。

艾米莉当选了市长。然而她在开始竞选的前一个小时,开了个小范围的记者发布会,说明粉红色地铁修建的不可能性。

我们没有那么多预算。她说。

但绝大多数的选民并不知道这个说明。他们依旧做着粉红色的地铁梦。纽曼街上的人们也绝大多数投了粉红色艾米莉的票。艾米莉靠着子虚乌有的一条地铁线,把纽曼街乃至蒙特利尔的人民带入了虚幻之中。刘翔面对失魂落魄的乔治,很遗憾。乔治曾经试图填一个大坑,这个大坑没有抵抗住地铁梦,却是可能达到的。而艾米丽欺骗了所有选民。在记者会上,当有人提出问题时,她很优雅地转动着身体说,每一个人都需要学习。我们正在学习呢。

大选之后,考培曼先生因为政见不同,被迫辞去了省议员的职务,接替他的是一个美女议员,她在关键时刻背叛了魁人党,投靠了对手自由党。作为回报,考夫曼被排挤出了核心。他再次率领一家人上了电视,全家男性西服革履,成年女儿们穿上礼服,排成一队,站在他身后与有关人等一一握手,宣布退出政坛。他们领养的中国女孩咪咪没有参加这个告别仪式,咪咪与考培曼夫人正在去中国的路上。当年考培曼夫人从湖南领养了她,现在她想去那个孤儿院,寻找亲生父母的信息。

(发表于《山花》2019年第五期,转载于《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第六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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