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19期。原2023/04/14公众号文章由陆蔚青编辑、应帆编发。)
罗夕阳是波里尼的私人健身教练,两人好了两年,他没动静,不说结婚,也不说不结婚。两人各自有房,一周三四天在一起,轮流在对方家过夜,一起吃喝拉撒。她很纠结,该主动出击吗?这事儿由女方提出,是不是太掉价了?疙瘩纠结得越来越大,肿瘤一般圆圆地堵在胸口。她感觉越来越难受,必须释放。
“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恋爱了,就结婚。这样不清不楚的,我不喜欢!我们结婚吧。”她庆幸灯光昏暗,看不到她绯红的面颊,她可是憋足了力气,才主动出击的。
那是个周五,两人确定恋爱关系的两周年纪念日。烛光在餐桌上抖动出颤抖的光明,摇曳在黑色梅乐酒瓶上。这款智利产葡萄酒是她和他的共同热爱,今晚的勇敢应该归功给半瓶梅乐酒。10盎司牛排是她平时不太好意思点的,餐费一如既往由他包揽。约会过几个西人,吃饭都是各付各的。波里尼的大方,在西人里并不多见。疫情开放后,通货膨胀惊人,她暗自盘算,这块牛排近四十块钱,加上餐税和小费,就得五六十。
餐馆里坐满了人,两年多来关门闭户,憋久的群众春笋般一下子从四面八方冒出来。这家出名的牛排店,不提前订座是进不来的。
波里尼情绪很好,笑着,双颊放光,好像皮肤下面点着个灯泡。这特殊的日子好像一块万能毛巾,擦去了他的倦容。他的手隔着桌子握着她的手,桌下,一条腿蹭着她的腿。
“当然,我们结婚,我同意!”波里尼回答得爽快,习惯性地耸了耸肩。
纠结了这么久的包袱,就这样甩掉了?许诺一桩结婚和披上一件穿惯的外套一样顺手而简单?没错,他是真心答应的,他脸上的肌肉没有一点儿额外的抖动。有一瞬间,罗夕阳几乎对他毫无犹豫的应许充满感激。她暗自为自己的勇敢拍案叫好,为什么没早点儿勇敢一下?那团肿瘤折磨死人,那些辗转反侧的日子多难过!
酒精的微醺加上婚姻的承诺,让那夜变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夜晚,一个给她金山银海都不想交换的夜晚。当晚,在她公寓,好事之后,他倒头睡去。她坐在床上写日记:“幸福要自己去争取。瞧瞧,你并不笨,他答应了你的求婚。五十岁怎么了,照样可以做一回新娘!别责怪自己心花怒放,别责怪他波澜不惊。他的镇静虽然平淡,缺乏激情,不是正吻合了这个年龄段的情绪走向吗?这是成熟,不是无趣。一生风吹雨打走过来,还有什么波澜能让人惊奇?都是二婚。两个单人合并同类项,一起过日子,过成一对儿。我太高兴了!”她就是有这点儿好处,喜欢什么的时候,能把土坷垃想成黄金。何况她的波里尼不但即不是土坷垃,也不是黄金,如果非把他归类,就应该把他归为钻石。
婚礼定在第二年的圣诞节,在她所在的灵粮堂教会举办。动静儿有点儿大,教会姐妹们比她还激动,围了一圈。“这就对了,你啊,早就该为自己的后半生想想了。在爱情面前,就要这样勇往直前!”夏明媚一说话就激情澎拜,好像一锅热气腾腾美味的浓汤,特别能调动一桌人的情绪,似乎这未来的婚礼,不是她罗夕阳的,而是夏明媚的。“他条件那么好,你可真有福气!这个年纪,遇上这么个宝贝,不容易!哎!你这些年受的苦,被这幸福一笔勾销,感谢神!” 夏明媚的眼里竟有些碎钻似的泪光闪闪烁烁。罗夕阳搂了夏明媚,心中欢喜,知道夏明媚的高兴是真心实意的。说来说去,活了大半辈子,她也就夏明媚这一个朋友。
是啊!拥有自己的会计师事务所,身体健康,收入丰厚,住着大房子外加一个湖边夏季别墅,两个儿子早已成人,没有负担。这么好的条件,到哪里去找?她几乎忘了波里尼的婚姻并未彻底了断这个事实。相处这两年,他完全是单身模样,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未曾有过来自那位前妻玛丽安的干扰。他和前妻已经分居十几年了,和离婚有何区别?
“彻底分居,该分的都分了,就当是离婚。没去麻里麻烦地走程序。”波里尼回答,“她很难弄,酒鬼,疯疯癫癫的,我怕烦。”
偶尔聊到他前妻玛丽安,他说多少算多少,罗夕阳不好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据说玛丽安年轻时相当能干,这让她感觉到压力山大,想缩到尘土里去。
玛丽安和波里尼是大学同学,两人结婚时玛丽安创办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有好几年,波里尼做着妻子的雇员,是事业上女强男弱的模式。男女位置的重置是在两个儿子出生以后,或许是母性的光辉发挥了作用,玛丽安开始热心于把儿子们培养成冰球明星。在这个冰球大国,当冰球明星是所有男孩子的梦想,也是男孩子的妈妈们的集体梦想。
“两儿子练球,经常要早晨四点多起床,球场都是预定的,孩子们上学前已经练了2小时。她可不怕辛苦,比儿子们劲头都大,还当着家长义工团的团长,率领孩子们到其他城市打比赛。”波里尼说着,“那几年,她可真是个模范妈妈!就是那时,她对事务所的工作渐渐厌倦起来,慢慢地都推给了我。”
波里尼摇头叹气,“她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迷上了酒,成功地把自己转型成了专职主妇兼专职酒鬼。我忙着事务所的事儿,忽略了家里,等我发现她的酒瘾,已经晚了,她会醉得忘了接送孩子,儿子们不得不从球队退出,还有一次酒驾差点儿撞死人。到加里上大学那年,玛丽安已经进了两次戒瘾所。酒瘾哪那么容易戒?是瘾,就难戒,屡戒屡犯。”
“这个,我知道。我爸爸也酗酒。”罗夕阳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爸爸是喝死的,她不想让爸爸和玛丽安扯到一起,可好像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那样很自然地被她自己联系在一起,她突然就可怜起玛丽安来。借酒消愁愁更愁,酗酒的人都有愁,她懂。酒精如同一种化学风,风蚀着一块块顽石,任你曾经是什么叱咤风云的男女强人,通通把你风蚀成碎片。
“她的日子,三分之一醒着,三分之二即便醒着也糊涂,无精打采。家里的电视机从来不关,24小时开着。我被她折腾得快疯了,才搬了出去。”波里尼说,“儿子都上大学了,家的使命已经完成。我得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不能永远做她的救世主,被她搞疯。”
波里尼耸耸肩,“事务所有她分红。两儿子的妈,我能看着她没饭吃吗?”
原来如此!玛丽安果然需要波里尼接济,但这条缺点倒也不是什么问题,罗夕阳想。和波里尼好上时,自己并无任何动机,单身私人健身教练和单身主顾规律相处,孤男寡女,该发生的就发生了。谈婚论嫁,后半生有个伴儿,没经济负担就行,自己倒不是冲着波里尼的钱。夫妻各自经济独立,这几乎是本地习俗,两人约会,波里尼能主动付账,已经算慷慨了。她当健身教练的钱足够养活自己,男人不占她便宜,她便满足。她太想要个家了,有夫有妻的家,后半生有个能去惦记的人,那人也能惦记自己。
罗夕阳开始张罗婚礼,心里揣着一个小兔子,活蹦乱跳的。忍不住,她逢人便说:“我要结婚了!”面对一个大龄女人的婚姻计划,很多人表现出毫无遮拦的惊奇,恭喜的言辞之下,有一种怀疑和不以为然的东西暗暗流动。她不傻,假装看不见。她可顾不上在乎别人的嫉妒羡慕恨。她得全力以赴把婚礼操办得体体面面。将就了一辈子的日子,这次,不将就!
为了既省钱又光鲜地操办婚礼,她从国内的淘宝网订购东西,拼单集体海运过来,省运费。她原本就喜欢逛商店,疫情来了,把双腿的逛街转移到双眼的闲逛,同样解馋。有了婚礼这件大事,逛店更有了充足的理由。她很兴奋,哼着小曲儿,在网店里晃悠,有时会被商家的在线直播迷住,哇,卖东西都能成网红啊!这时代,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人做不到的!
她整晚整晚地浏览婚礼用品网页,逛有品质保障的天猫店铺,小到婚宴餐桌的装饰、头饰、给宾客的小礼物,大到婚礼服装。嗯,需要购买三套结婚礼服,一套在教会举行仪式时穿,曳地白婚纱;一套和他跳舞时穿,这是西人婚礼的必要程序,共舞一曲,跳入婚姻新天地;再来一套婚宴时穿,这个得加入咱的中国元素,大红旗袍,最好有些淡雅的绣花,沿着腰身蜿蜒而下,以咱修长匀称的身材,一定穿出个惊艳之美。沉浸在这些想象里,她会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要不要我给你在淘宝上定购西服?就是那个著名的阿里巴巴网。”她问波里尼,“淘宝真是个宝儿,和加拿大本地商品相比,花样繁多,价格好得超现实。”
“不要!我有自己的裁缝,可以搞定。”波里尼的回答相当坚决。
她皱了眉,一整天闷闷不乐。作为一个人高马大的白人,他的衣服也许并不适合在中国订购,这点她赞同。令她不爽的是他口气里的那种气势,居高临下的骄傲,外加对中国物品的严重不信任。难道他瞧不起她从淘宝上淘来的婚礼用品?难道自己也应该在本地订做婚礼服?不!不能!她的钱都是教健身课时出大力流大汗挣的,供养一个公寓和日常开销都需要精打细算,哪敢浪费?自己什么时候买过不降价的衣服?不,咱压根就没在本地买过什么衣服。衣服都是集运或者回国时买的。除了便宜,国内衣服也更适合东方身材,样式多元,色彩亮丽,哪像这里的服装,黑不溜秋的。她教课时穿的紧身运动衣,精神得不行,动不动就有学员问:这么漂亮的运动衣,哪儿买的?
她买的第一批婚礼物品,五个月才到手。海运时间拖得很长,疫情好像打摆子,忽起忽落,海运航船和加拿大境内卡车运输常常拖延滞后。整个一星期,她沉浸在把玩那些东西的喜悦之中,拿起这个,放下那个。瞧瞧,用这样的丝带把教会过道的座椅装饰起来,会多么高雅华丽!哇,这个餐桌中间的古风烛台多么喜庆端庄,烛光透过镂空的花纹射出来,花纹里那牛郎织女的图案一定会给婚宴加入一份美妙的东方色彩。
她赞叹自己的眼光,便在波里尼面前炫耀,“你看看这个,如果在这里买,得多少钱?十倍!我没夸张吧?”
波里尼接过东西,把玩一番,点头说,“的确得十倍价钱。不过,我告诉过你,在这边添置婚礼用品,可以算在我头上。”
罗夕阳很开心听到波里尼的慷慨表示,道,“我的婚礼,我愿意花钱。喜宴你花钱,咱俩不是说好了?整个婚礼咱们共同分担。”
“听说那边用着极其便宜的劳动力,甚至还有童工,要真是那样,还不如不去买这些东西。”波里尼欲言又止。
罗夕阳惊奇地看着他,说道,“我没你那么伟大。中国人十几亿,都在淘宝上买东西,你觉得都是在剥削童工?”
波里尼耸耸肩,“我又不知道中国的商品如何制造,我只是听说。”
“我只知道在淘宝上买东西,实惠,能省好多钱。解放童工的事业,我不关心。事实是,我不相信你听说的那些。那么大个国家,那么多成年人需要就业,怎么商品一便宜,就安在压榨童工头上?”罗夕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每次波里尼话里带着个把子,指向中国,她就不开心。
波里尼见她不高兴,搂住她肩膀,说,“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爱在哪里买就在哪里买,我没意见。我不是想帮你省时间省钱吗?”
这样的小口角,总是糊里糊涂就过去了。罗夕阳可不想把民族情节放进恋爱婚姻里去,她宁愿把波里尼看成个“人”,而不是“白人”。有些事情她弄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但她明白,做自己丈夫的应该是那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不是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白人”。
有一种焦虑,她不愿承认,婚礼之前不会有什么可怕的插曲吧?网上购物,给了她一个占用时间和精力的方法,和餐馆里预先订座似的,似乎只要她在张罗着买买买,那个婚礼的座位就占住了,那个成为新娘的日子就能越来越真实和趋近,那个被焦虑的东西就会被屏蔽。
两人的日子稳定而平静,晴天里泛湖的小舟似的,并未因疫情的水深火热而波浪起伏。她辅导他运动,一周三次,一次一小时,给了他半价折扣,他付现金,免了她上税。只要在一起,她就给他做饭吃,中国饭菜。
“哇,我这是一周三次吃中餐馆,你的厨艺不比餐馆里的差!”波里尼吃得眉开眼笑,会不住嘴地赞叹。
“我可是在中餐馆做了二十多年啊!看也看会了。”罗夕阳乐滋滋的。
“日子要红火,灶头得热乎。”母亲在世时经常这样说。回想在餐馆工作的二十年,那个失败的婚姻,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机会做饭才曲终人散?总在餐馆吃喝,就没了小家庭热乎乎的灶头啊。
自从和波里尼确定了关系,她主动推掉了两个私教的男性顾客,避免波里尼多心。毕竟,波里尼就是在上她的私教课时和她恋上的。运动时,露胳膊露腿,出大力流大汗,多巴胺飙升,荷尔蒙旺盛,是很自然的事儿。她所担心的收入问题,倒也没有因为辞掉这两个主顾而减少。疫情头一年,即便不上班,也有每月两千刀入账,联邦政府发的疫情补贴。她乐死了,不用教课就能拿钱,福利社会,多好的事儿!她是个好教练,她喜欢这个新工作给她带来的新生命!
“来来来!加油!坚持一下,再做半分钟!好!太棒了!”她会用激励的声音、身体的示范、击掌的效果和经常更换的运动音乐来刺激学员。她超人的旺盛精力和体力,在教练中数一数二,口碑渐渐就竖了起来。
“好喜欢你的拉伸运动,加入了中国的太极拳元素,感觉特别棒!”
“你的超级能量,都传染给我们了。上你的课,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精神都更加专注,发挥得好极了!”
学员们的夸奖,甘露般滋润着她的心情。如果不是疫情袭来,健身房无法正常运作,她的私人顾客还会不断增加。手头这五位女性私教顾客,一直时断时续地教着,一波儿疫情高峰来临,就暂停,高峰变成低谷,就继续。雇得起私人教练的,都有一定经济基础,两位是居家富太太,三位是公司高管,工作压力大,靠规律运动来减压。和波里尼一样,这些主顾都是她从健身房里捎过来的。健身房提供一对一的教练服务,价格昂贵。普通顾客负担不起持久的私教,会选择上群体课。只有这些有财力的主顾,才会持续地请私人教练。客人们按她的要求装修了家庭健身房,购买了所需健身用具,她上门服务。
她暗暗感谢疫情,社交的停顿,让她和波里尼成了最亲近的人。她把小书房腾出来给他做了办公室,让他即便在她家过夜,也可以睁开眼睛就能在网上开会。疫情三年,他一直在家工作。她却荡秋千一样,随着政府政策,关关停停,健身房开放了,她就去教课,关闭了,就回家休息。
“你听说没有?夫妻躲不开对方,疫情的压力转嫁到配偶身上,变成家庭暴力,离婚率大幅上升呢。咱俩是不是另类?”她一边给他削苹果,一边歪在他身上说话,电视开着,播放着俄乌战争的新闻,一辆坦克歪斜在路边,残楼断壁,一片狼藉。
她的起居室朝西,从半关的窗帘望出去,一道晚霞在天边燃出橘红的一片,两人身上罩着一团光明。她削了一块苹果,递进他嘴里,说,“知道那个谚语吧?‘一天一个苹果,和医生说再见’!”
波里尼嚼着苹果,说,“跟着你,我过上了最健康的生活!规律运动,健康饮食,心情愉快!我对你上瘾了!”他搭在她肩上的手,穿过她领口,开始往下移。“你真好看!哪像50岁的人。东方人怎么这么会长!”
两人渐渐行动起来,气喘吁吁,他喜欢她灵活健康的身体。
“你比30岁的女子更柔软灵活,什么保鲜魔术?”他总是大惊小怪的夸赞。
“这是当健身教练的直接益处。”她呵呵笑道,感觉自己很年轻,像一个快乐的小姑娘。
“那男人,怎么就舍你而去了?”波里尼明知故问,“我得感谢他,否则,你不会改行当教练,我就不会有机会遇见你这么个宝贝!”
罗夕阳中专毕业就和几个要好的女友从东北跑到香港去打工,在一家酒店餐厅做服务员。
史前卫其貌不扬,在餐厅厨房做帮厨,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一说话就脸红。他经常偷偷把餐厅后厨剩下的辅料拿到她宿舍,三下两下弄出几个菜,女友们借光解馋,个个心花怒放。
“我喝汤,你们吃菜!”他很实诚地说,然后就很实诚地喝汤。
女友们就会赞叹他的体贴、诚恳和无私,“罗夕阳,别想着找个有钱人了,有钱人在外面养小老婆,你能管住?你又不是仙女,普通人儿,还是现实点儿好!”
话说得虽难听,却实在。来香港之前,她的确希望自己能遇上个财主,从此幸福不是梦。谁年轻时没个幸福的梦想?但她的确很现实,面前这个老实巴交的史前卫闷声不响地追她,她懂。虽然他没自己文化高,但他那土生土长的香港身份终究战胜了她的顾虑。那时代,是个大陆人,就好像低人一等,自己一根稻草一样,无根无靠,能踏踏实实留在香港就心满意足,婚就那么糊里糊涂地结了。
香港回归那年,史前卫的老母亲加上五个兄弟姐妹,集体对香港说了拜拜。移民一落地,几家人就合伙开了家粤式餐厅,两个姐姐和媳妇们都成了餐馆服务员,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几家人的供养靠着这个餐馆,倒衣食无忧。
罗夕阳的普通话变成了优势,但凡有台湾和大陆客人,那几个只会讲粤语的妯娌就只能甘拜下风,她的粤语也说得像模像样。她这才发现自己是有些语言天赋的,移民没几年,英语也成了家里最流利的,没什么口音,西人客人被她招呼得顺风顺水,餐馆前台就成了她的天下。
罗夕阳父亲去世早,母亲在她去上中专期间,也撒手人寰。她很小就懂得生活的艰辛,八岁就会站在凳子上蒸馒头。吃苦耐劳,是母亲从小灌注在她身上的品质,皮肤一样陪伴着她的生命。即便大着肚子,餐馆的工作也没休息过一天。史前卫有这个能干老婆代表他参与餐馆活动,就偷了懒,经常玩儿失踪,有人说看见他泡赌场,他死活不承认,家人也拿他没辙。
爹妈双亡,史前卫这个大家就是自己的家,罗夕阳实心实意地把婆婆当亲妈一样孝敬。婆婆生病,她会亲手帮婆婆擦屁股、倒屎盆,那是连亲女儿都不情愿做的事。史前卫排行最小,他们一直和婆婆同住。婆婆的大房子是变卖了香港的房产带过来的钱直接购置的。
女儿娟娟出生后,婆婆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你招呼餐馆,孩子交给我!”她对这个能干媳妇的喜爱,几乎超过了亲生女儿。“前卫有福,他配不上你!”婆婆当着一大家人的面这样夸奖罗夕阳,很给面子。
日子很忙,餐馆一年365天,没一天休息,起早贪黑,无论多累,罗夕阳总是一脸笑容。不知不觉,女儿就长大了。娟娟上大学那年,史前卫突然宣布,“我不适合婚姻,我要自由。”
事情显然是早就计划的,他盗用了餐馆的分红买了一套小公寓,在城市的另一端。婚姻连同餐馆,他一同抛弃了。
罗夕阳傻了,不明白怎么回事。全家人更是莫名其妙,都站在她这边,对史前卫进行全方位轰炸式劝说。无用。这个男人对任何人不做解释,就离开了全家人的视野。后来,听顾客说史前卫在和一个白人男性同居,两人在酒吧里亲嘴儿,从不避人。
同性恋?罗夕阳欲哭无泪。餐馆生意很忙,夫妻同床不多,她总是以生活的疲累做借口,时间久了,倒忽视了那件事。至于史前卫是不是同性恋,是个没人能解开的谜。她继续做着好媳妇,继续张罗着餐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年,婆婆洗澡时摔在浴缸里,股骨断裂,瘫在了床上。
“嫁了前卫,你受苦了。他那个狼心狗肺的,把餐馆分红弄出去,你怎么办?”婆婆悄悄塞给她一个厚信封。”这是我攒的私房钱,你悄悄收着,那几个妯娌不容易处,你尽早想出路。我没法儿再护着你了。”
几周之后,婆婆撒手人寰。树倒猢狲散,日子果然如婆婆所料,难过起来。妯娌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风凉话,“婚都离了,不是咱家人了,凭什么在咱的餐馆当家做事?”“妈的房子,她凭什么住着?房价涨这么高,咱们该卖了妈的房子分钱。”
半年后,她从餐馆撤出,婆婆的房子卖了,她争不过史家一大堆人,只分到小小一份,还是女儿娟娟名下的。大哥看她可怜,悄悄拿餐馆做担保帮她拿到房贷。她用婆婆给的私房钱付了首付,买了现在这个一室一厅的公寓房。
“你得自己找工供房子,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大哥叹气,“这个家太多人,复杂。你离开,是好事儿!”
从此,她和史家分道扬镳。那时,娟娟已经大三,出落得聪明美丽,倒是史家孙辈里最出色的。 孩子从小和奶奶最亲,她这个妈在餐馆的时候多,在家里陪孩子的时间少,对女儿就有些说不出的歉疚,母女每周一次电话,客客气气的。
以前的日子像个旧电影,放完了,就存档封存。最宝贵的青春岁月,似乎一笔勾销,她成了一张白纸。当年一个人跑到香港,无钱无势,二十几年后,在加拿大,仍是一个人,无钱无势。她在日记里问自己:我到底活了个什么?
她开始在华人餐馆打工,以她的工作经验,找份工容易,但新人新脸,做到管事儿得熬日子,经济上难免捉襟见肘。夏明媚是开健身房的,同情她被史家踢出来的不幸,几次三番劝她,“你身材这么好,语言好,又灵活健康,不如到我健身房当教练呢,考个牌照,想多挣钱,再考个私人教练,以你的人品和人缘,肯定有生意,不少挣。别再拖了,树挪死,人挪活,转行要趁早。教健身,帮助别人走上追求健康的康庄大道,自己还顺便锻炼了身体,一举两得,多好的事儿!”
罗夕阳小时候是学校出名的飞毛腿,接力总被排在第一棒,自信有些运动天赋,这么被撺掇着,就动了心。
半年之后,她顺利通过考试,成了健身教练,在夏明媚的健身房工作。健身房搞促销,免费提供一周私人教练。波里尼就是那时变成了她的学员,一周还没满,他就在健身房买了6000块的私教套餐,一周两次由罗夕阳单独指导健身。套餐用完,摇身成了她的私人客户,来来去去,走到今天。
客人转成教练的私人客户,夏明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业漏洞,躲不开,倒不是罗夕阳一个教练的事儿。健身房地段好,生意兴隆,也不在乎流失几个客户。罗夕阳不容易,夏明媚看到好朋友的新生活渐渐有了保证,替她高兴,盼着她成婚后有个美满的后半生,祷告时就总把罗夕阳捎上。
越是接近婚期,罗夕阳越是紧张,心里有个忐忑的东西扑棱扑棱地跳着。为什么西方会有这种讨厌的传统?订婚和结婚相隔一两年?为什么不能定了婚立刻就结婚?在中国哪有这些麻烦?她觉得有个无形的大手,会把她奔跑的终点线不停地后移,她的那个终点就永远也跑不到。
更年期说来就来,月经2、3个月来一次,稀稀拉拉。莫名其妙的燥热会突然遍布全身,鼻尖渗出汗来,家庭医生说这是更年期的典型症状,严重的,会在半夜湿透整条被子。她把自己焦灼多疑的心思归咎于更年期,“没有你担心的事儿!这是更年期综合症!”她取笑自己。但情况并不见好,失眠成了常态。波里尼睡在她身边时,她不想影响他休息,会悄悄起身去起居室刷手机。有时候,她会渴望和波里尼分开的几个日子,她可以很懒地赖在床上,不必顾着另一个人会不会醒,会不会打鼾,醒来会不会饿,会不会无聊,会不会缠她。
八月的一个半夜,她正为睡不着觉发愁,手机铃声大作,是波里尼,那天两人不在一起。还没接电话,她就紧张起来。
“玛丽安出事了。我需要一些时间,这两周,我和儿子们要专注办理这件事,咱俩先不见面了。”波里尼说话气喘吁吁,结结巴巴。
“天啊!这,这,怎么会这样?我过去帮你吧,你肯定需要人手。”
“不!”他迅速地打断,“我家人都不想见到你,你别来。等我把丧事办妥了,再说。就这样吧。”她正想问问玛丽安死去的经过,电话已经断了。
她晕晕乎乎打开淋浴,晕晕乎乎站在淋浴喷头下让热水浇着。预感的事情果然发生了!玛丽安死了?‘我家人都不想见到你’是什么意思?这件事会对自己的婚姻会造成什么影响?那团阴云越来越大,整个遮住了她的天空,浇下来的热水似乎都是黑漆漆的。
两人上周末的二人时光还清清楚楚的在她眼前放电影,好像上一分钟的事儿。
“今天签字了!这个婚终于离成了!”波里尼神采奕奕,“咱俩必须庆祝一下,立刻收拾东西,走,去湖边木屋过周末去!”
站在滚烫的淋浴下,他俩赤诚相待,彼此抚摸擦洗对方。他说,“结婚以后,咱俩定期来这儿,夏天避暑,冬天滑雪。”他的眼神里闪烁着小男孩儿似的兴奋,说完,就拉着她的手跑向湖边,一,二,三,两人光溜溜跳进湖里,嘎嘎大笑。刷拉拉,几只水鸟从近旁的芦苇丛中飞了起来,伴舞似的,迎合着他俩放肆的笑声。他抱着她,骨骼的棱角和肌肉的突起紧紧的贴着她的肌肤,水流泛着纱皱似的涟漪,轻轻环绕着两个裸露的身体。树影斑驳,水波摇荡,人间天上!
“你这样高兴,真好!”她的泪水莫名奇妙顺着面颊流下来。她有了一种幻觉,时间停住了,定格了,定格在那个时刻,无忧无虑,没有责任,没有义务,没有生活的奔波,没有算计,没有担忧,只有幸福。
波里尼伸出舌头舔去她脸上的一滴泪,说,“哭什么,婚后,你就搬到我房子里来吧,咱俩别再这样跑来跑去。我们会很幸福的!”
她本来想问他是不是因为离婚这件事儿最终画了句号才如此解脱和高兴,但话到嘴边,终于没问出来,她不想破坏那一刻水乳交融的气氛。好几个月了,他总是回避她询问玛丽安的事儿。陆续有过三次,两人正在一起吃饭,玛丽安来了电话,他饭也不吃了,就起身去了玛丽安家。她心里泛堵,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她这个未婚妻可没有过这种殊荣。什么事儿非得正在办离婚的前夫来处理?还一而再,再而三?我这个未婚妻是个什么位置?
波里尼从来不做解释,看到她狐疑的目光,最多说一句:“别这样看我,这很正常,她有病。正常人不能和病人一般见识。离婚的程序正在进行,我会搞定的。”
病?酗酒?那算什么病?罗夕阳嘀咕,大不了就是史前卫那样的上瘾病。酒鬼,赌徒,一言以蔽之:意志薄弱病!生活太舒服惯出来的。当年如果不是她能干,替史前卫承担了餐馆的重担,他就不会有时间逛赌场,就不会有时间和男人去谈恋爱。玛丽安得了酒瘾,还不是因为衣食无忧,波里尼的薪水足够养家,她才迷上了酒精?像自己这样非得起早贪黑为生活劳作的人,哪有时间精力和能力去上瘾?不,也不全是那么回事,她又否定了自己。爸爸的脸浮现出来,歪在沙发上,生息皆无。爸爸的酒瘾当然也是意志薄弱病,喝死自己,只是个障眼法,他早就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了,早就厌倦了一切。生活是一堵钢造的墙,爸爸就是一个薄木片做的箭头,触碰时用力过猛,就折断了。那玛丽安呢?史前卫呢?是的,他们都是薄木片做的箭头。生活之墙可从来没换过材料,钢造的。
突然,一个念头窜进来,我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业障?为什么身边总有瘾君子?酒鬼、赌徒,死亡!是我吸引来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她恨自己的这个想法,越恨就越想。她干脆把淋浴放到最烫,希望热水能融化掉这个可怕的想法。
从淋浴里出来,她平静下来。想着玛丽安已经死了,却仍像做梦。她见过玛丽安的照片,是在波里尼的大儿子加里家里看见的,摆在壁炉上方,金发碧眼,很开心地笑着。那次,加里在家开泳池派对,能邀请她,让她受宠若惊,那是对她进入波里尼生活的认可。但派对上加里只和她说了三句话:
她站在洗漱台前,伸手把镜子上的蒸汽擦了擦,露出一块镜面,里面的女人细眉细目,面色憔悴,细细的皱纹在眼角画出两只小扇子,老了!她叹了口气,低头抚摸台面上的电动牙刷、剃须膏和剃须刀,都是昨天早晨波里尼用过的。她一样样拿起来,又放下,这些东西会在一段时间里不再被触碰了。上帝怎么会开这样的玩笑?玛丽安说死就死了?生活说变就变了?
整整一周,波里尼不曾给她打电话。她每天一百次翻手机,没有信息。她终于耐不住性子,拨通电话,到了嘴边的责问却一瞬间变成了:“事情办得怎么样?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知道了又怎么样?这不关你的事儿。”波里尼语气疲惫而生硬。
“她怎么死去的?怎么发现的?你的状态如何?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心脏病死去的。加里两天没收到母亲短信,就去看望,发现人已经走了。我的状态很正常,正常得和家里发生这种事情的人一样,处理各种事务,很多法律程序要走。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这种时候,你我需要保持一段距离。”
波里尼的理性回答好像在她出的考题上画对勾,她感觉自己是另一个星球的人类,和他丝毫无关。玛丽安的死,竖起了一扇巨大的门,挡在波里尼和她之间。一扇用死亡来铸就的大门,什么钥匙能开启死亡做的门?
她继续着她的生活,表面上波澜不惊,去健身房教课,去私人顾客的家里做指导,刷手机看微信。逛淘宝的劲头却冷却下来。对着壁橱里一大纸箱为婚礼准备的东西,她会发呆。三身婚礼服装排场地挂着,那是她这辈子买的最贵的几身衣服,已经试穿过一千次。也许,这些东西一样都用不上了。
她开始喝酒,波里尼送她的智利产梅乐酒,她和波里尼订婚时喝的酒。订婚当晚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在她面前播放幻灯片,一块粉嫩的半生牛排,波里尼搭在她手上的手,波里尼桌下蹭着她大腿的腿,波里尼毫无犹豫的应许,她自己的勇敢求婚……
两瓶酒很快就喝光了,她去酒店买酒。咦?那不是加里吗?她吃了一惊,更吃惊的是加里的态度。如果不是她伸手去拉住加里的购物车,他就装着看不见她,推着半车酒走过去了。
“加里!等等!听到你母亲的事儿,我很难过。你爸什么都不跟我说,也不让我参与。事情处理得如何了?你爸,好吗?”
“他,在做该做的事儿,的确不需要你帮。”加里的脸上刷了霜。
“你能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儿吗?太突然了,我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很惦记你爸。”
加里笑起来,嘴角却朝下弯着,那张脸看起来就分外苦涩,“心脏病?我爸这么跟你说的?”他转身想走。
“别走,到底怎么回事,请你告诉我!”罗夕阳拉着加里的购物车不放。
加里皱着眉,僵了一会儿,好像网络中断,屏幕上的小圆圈一圈圈地转,最后,终于通了,“好吧,那我告诉你。我爸如果不果断离婚,我妈不会寻死。我爸为什么要果断办离婚手续?为了结婚。我妈和我爸的关系很复杂,我妈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我爸,他们彼此相爱,我爸对我妈的资助从未停止过,物质的,精神的。离婚后我妈怎么活?都以为我妈要寻死的叫嚷是酒鬼的疯话,都他妈想错了!”加里的面部肌肉颤抖着,痛苦得好像被电击了,他摇了摇头,好像要把痛苦摇碎,他手里推的车也咣当咣当地摇晃着,那半车酒似乎在着急地替他的痛苦作证。
加里把目光从目瞪口呆的罗夕阳身上移走,推着半车酒,转身离开。
罗夕阳恍惚地开车,恍惚地想着刚得知的超级新闻。自杀?我和波里尼的结婚是诱因?那我成了间接杀人犯?因为我要求一个名正言顺的婚姻,那个女人就去寻死了?
他出来开门,面色灰黄,手里拎着一个狗饭盆。看到她,波里尼并未露出惊异之色。他面色暗淡,穿着一身休闲服,皱皱巴巴。他侧过身体,让出个通道让她进门,头背转过去,嘴里喊着:“玛丽安,过来,开饭了。”
一只小狗晃晃悠悠走到波里尼身边,一条白色的哈巴狗,毛发略带卷曲,耳朵耷拉着,鼻头黑黑地翘起来,眼睛泪汪汪的,好像随时会掉下泪来。波里尼弯下身体,伸手在小狗身上轻轻地抚摸着。“吃饭吧,玛丽安。”
“你,不是开玩笑吧?”罗夕阳大睁着眼睛,盯着小白狗,“它,它叫玛丽安?这是故意的吗?”
他抬头和她目光对视,异常镇静,“它一直都叫玛丽安,这是玛丽安的狗,她喜欢每天叫自己的名字,就好像在和自己作伴儿。它以后就是我的狗了,我有养它的义务,玛丽安遗嘱里写的。”
罗夕阳懵了,张口结舌。过了半天,才问,“你,你不准备给它改个名儿?”
“不!不!不!这太荒唐了!”罗夕阳突然大叫起来,“你,你这是欺负人!我不能允许这个‘玛丽安’在我今后的日子里天天被呼唤!这,这,太欺负人了!太可笑了!不公平!”
“可笑?什么不可笑?公平?什么是公平?死亡可笑不?死亡公平不?有个人死了!我的前妻玛丽安死了,因为我要结婚,她干脆不活了,把公平让给我和你。”
“你,你……这是什么胡搅蛮缠的逻辑?那我呢,我干了什么?我只是不想不明不白地恋爱,我的要求多吗?结婚不是任何一对恋人都会渴望的吗?你难道不是真心愿意的吗?你对我的迷恋难道都是假的?她,她死了,这,这怎么就成了我的罪过?我,我是大活人,你把死人放在活人前面,这,这,对吗?还要养一条名叫玛丽安的狗,天天千呼万唤前妻的名字,这,这不是全世界最大的笑话吗?这不是欺负人吗?”
“别上纲上线,没人欺负你!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打算。”波里尼抱着小白狗转身走开。“别嚷嚷!我烦死了,你还来添乱!事情搞成这样,又不是我计划的!Fxxx!”
罗夕阳泪流满面,“事情发生了,我也很难过。但是,这条狗你不能养,否则,我没法和你结婚!”她很坚决,从没如此坚决过。她转身离开了他家,旋风一般。
她哭了三天。波里尼没有消息。她又等了三周,还没消息。她喝酒,半梦半醒。终于,她给他发了一个短信,“定好的婚礼怎么办?”
她冷笑,原来他还真的没有完全死心,想什么呢?等你度过这个心理障碍期再来从我身上得到温暖?我算什么?她果断地回复,“我通知教会取消婚礼,取消宴席。咱俩到此结束!”
罗夕阳不再去教会,健身房也请了假,她在沙发上看电视,攥着个酒瓶。
夏明媚来看她,“好事多磨!他受了刺激,一个生命没有了。你得给他一段时间,他会回心转意的。凡事有定时,是时候未到,是上帝在给你考验。”
“上帝?“罗夕阳呵呵笑起来,”上帝咋老考验我?上帝最爱拿我开玩笑了!“她大着舌头,嘴里好像有个球,舌头怎么转都是磕磕绊绊。“我不需要他回心转意!是我提出分手的。我不能容忍一条叫玛丽安的狗。爱这条狗的男人,我不要!你没看见他抱着那条狗抚摸它的样子!”
夏明媚走了,从她住所搜走了所有酒瓶,满的、半满的、空的。
她打开微信,在中国人的团购群里订了5瓶台湾产的高粱酒,52度。
“什么都管不住我!就像什么都管不住咱中国人一样,高度白酒,就这么在微信上瞎卖,谁管得着?”她嘿嘿冲自己乐,中了彩似的,大着舌头自言自语。这辈子,拼命为他人做嫁衣,到头来,空空如也!现在,可算一身轻了!谁也不惦记,也不用别人惦记咱。为什么不喝它个一醉方休?她想起了爸爸。
夜深了,有个声音在她耳边拉锯:“泡影,一切都是泡影!苦的……” 她伸出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摸到手边那只瓶子,咕咚咕咚。岩浆顺着食道流入,滚烫的瀑布瞬间滑进胃里,胃黏膜的灼热引发了蠕动,一切正在被岩浆融化,她的骨头,她的肉,她的神经,她的细胞。头皮大大地向外扩张着,脑子稀泥般软软地溢着,溢着,溢出了脑壳。酒,果真是个好东西!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锅大杂烩,咕嘟咕嘟乱炖着。
那个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泡影……”,钢丝般坚韧,兹拉兹拉,锯着罗夕阳的神经。有那么一刹那,台灯的光晕几乎有了清晰的边缘,但转瞬之间,又模糊了。她努力睁大眼睛,眼皮上压着铅块,一条缝,射进光来,模糊的光晕好像一个罩着面纱的小脸儿。
“你要出嫁了,”她嘿嘿笑着,嘟囔道,“还戴着面纱呢!新娘?谁娶你?来,让我看看你。“她伸出手去够那束光,劲儿大了,台灯咣当翻到地上去了。面前暗了下来,台灯滚了几下,仍然亮着,隔着桌面,绕着弯射上来,遮遮掩掩的。有些影像在她脑袋里旋转,史前卫,玛丽安,教会,健身房,小白狗,餐馆前厅,波里尼,还有她发现爸爸断气时的情景:一地呕吐的污秽之物,一个不再喘气的爸爸歪在沙发上。他显然忘了医生的劝告,胃溃疡患者不该暴饮。她知道爸爸是故意的。那年,她12岁。
爸,我懂你!玛丽安!我懂你!史前卫,我也懂你!你们这些瘾君子,呵呵,醉里不知身是客,呵呵,我来了……
人生,就是泡影,苦涩的泡影……那个钢丝一样的声音在她脑袋里喃喃地说着,锯着她的神经。 灯光从地上拐了弯照上来,她的身体歪斜地爬在桌上,藏在阴影里,嘴角有一条口水。身下的日记本上有一行字:玛丽安啊,玛丽安,你这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