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浴室
文/杜杜
回国几周,有个心愿拖沓到最后:去公共浴室洗个澡。确切地说,是想被别人全面搓一搓。
肉体被别人搓洗的经验是小时候在公共浴室里就有的。端一个盛着肥皂毛巾换洗衣服的脸盆,一周一次跟着妈妈买一毛钱门票去女澡堂洗澡,是生活里一件常规活动。小身体被妈妈拨拉过来波拉过去,搓洗到红扑扑时,会觉得痛,撇着小嘴儿想哭又不敢哭,便对洗澡多少有些恐惧。澡堂里的热闹场面倒是孩子们睁大眼睛热爱观赏的,高矮胖瘦黑白宽窄密密匝匝挤在一处,水雾蒸腾,白花花裸露的身体尽收眼底。大人们常常两两成对彼此互搓。被搓的人双手扶墙,搓的人一手用毛巾包裹,双手交叠,在被搓者的后背自下而上地奋力搓擦,口鼻都绷紧了用着力,节奏欢快鲜明,小孩儿眼里却总觉得那动作是恶狠狠的。被搓的人似乎并不省力,要防止不被搓得趔趄倒地,得使了反劲儿努力挺住,脸上愉悦地咧着嘴,似乎与那些被搓下去的层层肉泥结了几世冤仇,搓完便翻身得了解放。搓完了彼此恭维搓技一流,这澡才算真的洗过了,痛快无比。那时没有小孩结伴对搓,对大人这种洁净的享受,看在眼里,心不能领神不能会。
后来家里有了单独的洗手间,装了浴霸设备便不再去公共浴室。一晃几十年,小孩子长大成人,公共浴室的记忆早已陌生如前世前生。若不是那年回国被同学请吃请喝请享受,在高级宾馆的洗浴中心被专业搓澡员全面照顾了一番,断不会生出对搓澡的向往来。那次积攒了一生的陈旧皮肤一寸寸被搓洗去除的享受,简直令我有重生一回改头换面的莫大惊喜。这种国内专有特色消费,是在国外拿金山银海也换不到的体验。
和家人说出这个念想,立刻招来集思广益,家人都不是进出洗浴中心的类型,对此甚为陌生。打开高德地图来全面搜索,大大的北京,能够提供洗浴服务的小红点儿在地图上密密麻麻如星星之火,Spa会所、养生馆、洗浴中心、温泉休闲馆的花哨名子五花八门。
随便确定了一个较近的养生馆步行前往,跟着GPS一路找寻,竟然在一个高校校园内,一排街边小店,杂货店、四川小面馆、电脑维修铺一流排开,来回走了两三次都不曾看到养生馆的大名,地图上明明已经到了,翻来覆去地走了几趟,总算在一家卤水店旁边看到个一扇门的小店,狐疑着进去,女接待员在一排维他命货架前面,听了我的询问惊奇而不屑地说:“澡堂?搓背?这是卖保健品的商店。”两个小时的步行成功地锻炼了身体,却以搓澡失败告终。
饥肠咕噜,我在旁边的四川小面要了碗面吃,一边查着高德地图上的洗浴中心信息,心想,今天这个搓澡的差事我就不信做不成。
太阳当空照,吃饱喝足的我腿脚犯懒,钻进街边一辆出租车。“哎呀,你如果不挑剔,我倒记得一家,就在附近,你不就是要搓个澡吗,这肯定是个好去处。”
司机是个五六十开外的本地人,一口京腔,自己是外地人,就听任这老先生随便拉我去哪儿吧。车子开了20分钟,到了一条繁华街道,司机却犯了难,往返开了几次找不到目标。“原来就在这儿啊!怎么不见了。”一上午的疲累让我懒得开口,“没事儿,慢慢找。”我懒洋洋地说。十几分钟过去,我耐不住了,司机还在街上一趟趟绕圈,一脸愧疚。我开了窗户,对街边一个看自行车的大爷说:“您知道这里有个可以搓背的洗浴中心吗?”大爷乐了,说:“这不,就在我背后这个胡同里。”我吃惊地看着那个狭窄的胡同,知道继续坐在出租车里的命运会和搓背这个理想越离越远,付了钱,安慰了司机一番就下了车。管他三七二十一,我今天就不信我搓不成个背。
走近胡同,才发现胡同口上有个被风吹日晒弄得几乎看不清的大幅招牌“大众浴室”,字本来是红色,经年累月被风雨洗刷,现在连粉色也算不上了,和招牌的白色混为一体,虚无空洞地连接着胡同两端的建筑。胡同一米多宽,两边墙壁高耸,阳光便进不来,隧道一样。墙上有门有窗,门是木制的大门,窗框木色黝黑陈旧,漆皮剥落,从那些半开的窗里支出些小户人家晾晒的衣服,滴里浪当花花绿绿的,背心胸罩裤头都不避人。我恍然间走进了一个三十年代的旧北京弄堂,局促得驻足停歇,不知所措。
这时,迎面一个招牌映入眼帘:“浴室”,从一个门框上支出来,手似的向行人打着招呼。招牌下面站着个男人,五十上下,脸色黝黑,深色衣衫是让人看见也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旧卦,脸上的皱纹横竖交叉着,很老的脸和不太老的身体灰蒙蒙地交织着好像一个不真实的印象,看我站在门口张望,他问:“洗澡?来吧!”
“有!来吧来吧!”男人说着转身进去,我跟进去。是一个微型门厅,一边是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小课桌,门背后一个柜子里放着些可以售卖的香皂洗澡巾毛巾,一步之外就是挂着布帘儿的两个门,一个写着男部,一个写着女部。整个门厅站两个人便满了,墙皮灰蒙蒙的不知道过去是白色还是黄色,现在是没颜色,床上一条线毯随便堆在床头,碎花床单皱皱巴巴的,显然刚有人躺过。
我看着这情景,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家庭作坊?正想转身离开,一个女人从女部里出来,男人说:“她要搓澡!”
女人穿一身碎花睡衣,满脸红扑扑热腾腾的,问:“你是要立刻措还是先洗洗再搓?”
“你如果立刻搓呢,我就先给你搓。你要是先洗洗呢,我就先回家做饭去,再回来给你搓。我做饭很快的!”
看着我目瞪口呆傻里傻气的样子,她爽快地说:“你先洗吧,进去吧进去吧。冲软乎了容易搓。”又问:“带搓澡巾了没有?”
我摇头。她就从门后的柜子里拿了一条递给我,说:“洗澡20,搓澡加按摩30,搓澡巾5块,按摩用的产品看你选什么另收费。洗完了一块儿交吧。”说完就把我推进了女部。
做梦一样,我被这大姐招呼着糊里糊涂就到了布帘另一侧。这是一个同样窄小的更衣室。更衣室五平米不足,两个人并排就胳膊腿打架了。衣柜是生铁涂白漆的柜子,12个小柜,蒸汽熏蒸,年久失修,柜子早就斑驳陆离露出了铁锈色,白漆倒成了东一块西一块的点缀。靠墙一个长椅湿漉漉黏糊糊的,另一侧就是挂了不透明塑料帘子的澡堂。拨开帘子一看,只见这澡堂坚定地保持着五十年前的模样,七八个生铁色的喷头沿着一圈裸露的灰色水管一个个支愣出来,淋浴开关是生铁扳手,好像建筑工地的电闸把手。房顶墙皮东一块西一块被泡得起皮,有几块垂悬的墙皮似乎随时准备掉落下来。地是白瓷砖,却一点儿不白,有的裂着纹,有的干脆缺个角,露出下面的灰色水凝土色。澡堂中间摆着一张木床,床面摆着一只人造革深色床垫,仍旧是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深色。一根床腿断了,支了三块砖头找到平衡,看来这就是我要被搓的工作台了。澡堂角落里几个脏乎乎的塑料桶横七竖八地摞着,蓝不蓝绿不绿的,陈旧的污色早已渗入塑料,显然早已无法清洗干净。一面墙上有两个歪斜的木制小门,比我身量矮一头,不知通向什么所在,另一面墙上一扇小窗开得很高,监狱的放风口一样。澡堂里面空无一人。
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如此简陋的澡堂,一切都是最偷工减料、最省钱、最基本、最陈旧、最肮脏的,比起小时候母亲带我出入的单位大澡堂,这就是贫民窟。内心的斗争是无法抗拒的,我劝说着自己:“你不是要积累各种各样的写作素材吗?这难道不是绝好的机会吗?别人能在这种环境洗澡,你有什么不能?”
我开始脱衣服,尽量不让自己碰上任何墙壁和物体,衣柜的底层垫着报纸,我努力让自己相信这是世界上最干净的报纸,把包和衣服都塞进存衣柜,生锈的锁头是挂在柜子上的,咔哒锁了。进了澡堂,才发觉自己除了身体,什么也没有,手里干巴巴拿着一个新买的搓澡巾。我顾左右无法言它,身体是昨晚刚洗过的,出来就是来找搓的,现在干什么?开了水龙头又暗自庆幸,好在有个身体可以在淋浴喷头下空转,免得尴尬。
陆续进来两个人,各自拎着自己的塑料小篮子,里面装着香波洗澡液搓澡巾等洗澡用品。我左右转着圈,特别合适窥视别人洗澡,满心好奇。这是一种久别的感觉,童年的记忆一点点浮上脑海。不同身体以最原始状态裸露在面前的时候,你才意识到同样是皮肉做的身体可以多么的千差万别,这些身体被什么人爱抚过或虐待过,被谁欣赏过或嫌恶过,你都不得而知却可以展开疯狂的联想。人们为什么会到如此简陋的公共浴室来洗澡?便宜的价格?离家近便的距离?家里没有洗浴设备?我呢?我竟失声笑了起来,谁能想到我从遥远的加拿大飞越太平洋,把家里三个明亮舒适的独立浴室抛在脑后,花费一上午勤力搜索,进入这北京的深宅陋巷,站在墙皮斑驳的低档澡堂里面对着别人裸露的身体浮想联翩?
这时,古铜色身体的年轻女子把靠墙的一个木制板凳取了过来,一只脚踩在上面开始搓洗自己的大腿,她低头努力搓擦,给了我机会专注地观察她的身体和动作而不被讨厌。这是一朵黑牡丹似的美丽女子,一头短发,五官似乎都很平常,放在一起却出奇地合适耐看。她浑身皮肤紧致,乳房小巧坚挺,偏黑的肤色使那种紧致添加了一种闪烁的弹性。那节奏鲜明的搓动,每一下都散发着青春的健康气息。她搓完一条腿,又开始搓另一条腿,一寸寸的仔细,倒不像年轻人。现代社会,营养丰富美容手段层出不穷,很难判定年龄,我估计她在30出头,30年的澡龄应该算是资深专家了。
我目光转向旁边那位白皙的中年女子,女人在洗头,进门时盘着的头发放开了垂在腰间,她闭着眼睛头向后仰着,正把香波往头发上抹,泡沫很快在头发上堆积出一个奶油冰淇淋似的高尖来。目光下移,她略胖的身体白皙细嫩,脂肪充满着每个应该鼓起和不应该鼓起的地方,腰身这个词在这个身体上用不上,这种成熟的身体却会让你无法回避它极度柔软的魅力。她的线条是慵懒的,腹肚好看地鼓涨着,生养过的丰满和自豪肆无忌惮地外泄着。
从这两个人的洗涮用品来看,有海飞丝、潘婷等等,虽然是大众产品,却都不像是随便将就的廉价货,我暗自检讨,出国时间长了,把这简陋的澡堂与农民工连接起来,也许是一种不合适宜的歧视。也许,老房子没有淋浴设备,来这种简陋浴室洗澡的人们不过是走在街上光美眉俊眼的普通市民。水,是一样的水,具备清洗功能,澡堂的设备对一个渴望清洗的身体来说,重要吗?此刻置身水中,我光溜溜地享受着水的爱抚,和站在加拿大家里那三个舒适的浴室里有什么不同?水是公平的,我们的身体需要的是水,不是陶瓷地板和大理石墙面。
回家做好饭的搓澡大姐算来了,她只穿了一个裤头,上身大方地裸露着,是一个成年母亲的身体,自然松弛。她进来就冲我打招呼,开始往那张木床上铺一次性塑料布。我松了口气,这个程序打消了我对传染病的恐惧心理。接着,她用一个塑料舀子往床上泼水,又指着墙上贴着的二三十种按摩精油乳液的空袋子问我要哪种,随手从一个带盖的桶里挑出我选的玫瑰奶液放在一旁,又问我是否愿意加红酒按摩油,我都一一答应了,心中充满好奇和渴望。这时又陆续进来两个洗澡的人。
趴到按摩床上的一刻,我感觉身体被周围的目光全面覆盖了,如此窄小的空间,这张位于地中央的搓澡床和床上的活动无疑成为一个近距离的展览品,搓澡员和我将合作上演一出大戏,被四周洗澡的人们观摩。我努力打消羞怯心理,闭上眼睛,想象着整个房间只有我和搓澡员二人,盼望已久的、飞越了太平洋的渴望马上就要实现了,这个时刻如此来之不易,享用它的珍贵是唯一应该做的。
搓澡的程序是背面、侧面、正面,从脚一路上行,小腿、大腿、胳膊、脖颈,没有一个角落会被忽视。她的动作很快,每个部位似乎都没有忽略,可每个部位又似乎都没有足够的停留,如果可以选择,我会加价让她搓的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人的知觉可以如此凝聚地停留在某一小片皮肤,真让人感觉不可思议,这使不会游走的皮肤变成了行动着的前进着的器官。这时的思想完全被麻醉成了感觉的载体,如一段河流载着小船顺流而下,那船便是这装满了感觉的小船。
我任由自己的细胞一个个被重新排列组合,浮在表面的旧细胞被无情地摈弃,新细胞满含笑意地扬眉吐气,它们红扑扑地推挤到了新鲜的皮肤上,发出洁净的红光。
整个搓澡过程,不能省略羞怯这个成分。你需要假设搓澡员没长眼睛,你得假装不知道身体的任何隐秘部位在翻来覆去过程中会被她的眼睛直接扫描,你得放弃人类遮盖隐私的特权,你得用被搓的快感交换私处曝光的必然性。虽然搓澡员并不稀罕每天数十位女性暴露在她面前的隐秘器官,她看你的隐私大概和看路边一块石头一样平常,但你还是得费点儿劲假装你没想过这个问题。坦白地说,被搓的舒服感如此强大地迅速遮盖了羞怯,令我吃惊,我简直要为这种没遮没掩没有羞耻感的现实感到羞耻了。
被搓得更新换代了的我被指示到淋浴下冲净后又被红酒玫瑰精油从下至上从前到后地按摩了一番,才结束了整个疗程,浑身的滑嫩,令我不忍用水冲掉。搓澡女又开始了下一位的工作。我开始体会近距离观摩搓澡的另一种异样体验,两个女人凹凸的身体那样协调地动荡在一幅和谐的画面里,一静一动,一个直立一个水平,一个劳作一个享受,一个胖胖的另一个也是胖胖的。两个女人显然是熟人,一边搓着,一遍嘘寒问暖地聊着家长里短。我观摩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如果做个搓澡女已经可以出徒了,并且把被搓女身上搓下来的细碎肉泥的公斤数和自己的肉泥进行了比较,多少有点儿恶心,也就觉得厌了,停止观摩,把重心转移到澡堂的大环境中来。
这时澡堂里几乎可以用热闹来形容了,几个喷头下都满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和女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声融汇交融,白蒙蒙的雾气充斥了通风不畅的空间,那些陈旧和脏脏的设施完全被澡堂温热的乳白色蒸汽遮挡得看不见了。
我走到两个小木门跟前张望,又吃了一惊,一间锁着,另一间却是干蒸桑拿房。这意外的发现令我笑出了声。桑拿房一个大铁桶里装着滚热的石头,水是需要自己用一只灰色的白桶从淋浴房里接了水拎进去,再用一只水舀子浇在热石上,刺啦,一股浓重的蒸汽刷地朝上冲去,房子小,瞬间就热了起来,蒸汽让我已经被搓得通红的身体火一样鲜红了。怀着探索的目的,我快速完成了探索的过程,便从桑拿房里撤退出来,桑拿房里黏糊糊的木凳一下也没敢坐。
我几乎是恋恋不舍地从淋浴间出来,身体因为清爽滑润,竟对换衣间的简陋视而不见了。高超的平衡能力再一次得到验证,整个穿衣过程我时不时金鸡单腿独立,身体没有靠近任何一处柜子、椅子和墙壁,这些陈旧和令人怀疑的平面无法让我如此轻盈洁净的身体感觉有亲近的欲望。更衣室里新进来的女人却正坐在唯一的长凳上脱袜子,长凳发粘的表面显然不足以引起她的不适。
澡堂不可以拍照的常识不应违背,自认为是文明人的我在头脑里斗争之后,终于打消了做不文明事的念头。
整个洗澡过程,花了七十元人民币,额外给了搓澡员十元小费,这令她惊奇得眼睛和嘴巴半天回不了原位。
坦白地说,这次难忘的搓澡经历,除了硬设备的简陋,搓澡员的手艺与宾馆里的专业搓澡员不相上下,身体除旧迎新的经历也达到了应有的满意结果。额外的收获是对低档洗浴场所歪打正招的亲身领教,并造就了这篇文字的诞生。有一个道理显而易见,有水的地方,就会有着人类制造不完的民生与民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