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湖》节选(下部十四章)

十四

金齐欣和梁星自从有了那次争吵,家里进入了冷战状态,两人心里都憋满了怨气,谁也不想先开口打破僵局。

金齐欣的自尊心如果是尊陶瓷像,现在这尊雕像上裂开了嘴一样的一条裂缝儿。一想到梁星竟说出离婚这样的话,那条裂缝儿里就喷出火来。连我生病也成了被怨恨的资本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生活了二十几年,今天才露出了真面目!哼!什么都扯淡,就是嫌弃我!嫌弃就嫌弃吧,还装模作样无私奉献,他妈的,老子不要你怜悯,老子没老婆也一样过得了日子!

他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驱赶不走这个顽固的念头。不想则已,越想越气,气得坐立不安,就干脆开车去竞选办公室,家里所有的东西上都是梁星的影子,都令他心烦意乱。

竞选工作忙得紧锣密鼓,办公室里一天24小时都有人值班,球队的哥们儿更是常进常出,一天一大会,几个小时一小会,赵区哲班也不上,专职忙乎竞选。金齐欣每次一进竞选办公室的门,就把梁星抛到了脑后,面前人人都是干正事儿的,大家紧张的面孔,热血沸腾的场面,都让他感觉沉浸在儿女情长里是多么的卑微渺小,男人就应该干这样的大事儿!我怎么了?前列腺坏了,性功能退化,可照样忙乎着男人该忙乎的事儿!豁出去了,儿女情长的小事儿都靠边站去!

至于勇子,他已经单独跟儿子谈了一次话,阐明了自己对毒品的深恶痛绝和坚决反对青年人尝试大麻的态度。

即便你只是尝一尝,试一试,也不行!所有吸毒的人都是从尝一尝和试一试开始走上那条不归路的。今天抽大麻,明天就想吸海洛因了,不知不觉上瘾的时候,你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戒都戒不掉!那时你就知道你爹现在说这番话的意义了!懂不懂?!不能再抽!坚决不能!如果让我发现,我就去找学校或者警察局报告问题,到时候别怪我这当爹的无情!”

勇子并没正面反驳,个头儿早已超过爸爸,这时俯视的眼睛里露出了愤怒和鄙视的目光,他平静地说:“爸,我告诉你,第一,大麻并非毒品,跟烟酒同类,你这点缺乏常识,是无知!尝试大麻不能等同吸毒。第二,我不喜欢吸大麻,确切地说,我讨厌吸大麻的感觉,就像有人爱抽烟喝酒,有人不爱一样,我不爱!所以你说的上瘾的可能性并不存在!第三,什么海洛因之类的毒品,我根本不可能接触,你这种担忧毫无根据和意义。我没有那么没有脑子!我要上大学,一所好大学,我会对自己的未来负责!我是学校的好学生,我不是问题青年!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爸,我马上就十八岁了,你不能再像对待小孩儿一样跟我这样讲话,更不能威胁恐吓我!这点儿行不通!去告诉学校和警察?太可笑了,你现在就去告,只要你告,我立刻搬出这个家!你对我丝毫没有尊重的话,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受你的压迫?”

金齐欣强压怒火,攥得紧紧的拳头悬在大腿两侧不停抖动着,始终没有举起来。他知道,这拳头如果举起来,就可能真的把儿子逼走。

他和儿子就这样对视了一分钟,那一分钟比一年更长,儿子的目光坚定不动摇,不屈不挠,在这场目光的较量中,他清楚地感觉到儿子所具有的已经是一个成人男子的刚强和倔强,他再也不能来硬的了。他把目光移开,转身离开,他很想心平气和地对儿子说:“你长大了,既然这样有条有理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好自为之吧!”可他说不出来,一个父亲的骄傲阻挡着他客观而平静地面对儿子,更没有可能在这种充满火药味儿的时刻肯定儿子的立场。儿子的倔强是一种响亮的宣言:你再也不能把一个父亲的意志强加于儿子身上了,你认输吧!

金齐欣的心里有了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再想到自己的病,顿觉无限悲哀。他曾经认为自己属于成功一族,可现在,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梦里的一切美好,在醒来的一刹那就烟消云散了。健康没有了,被老婆嫌弃,被儿子疏远,还有一个老妈,本来就有他没他一个样儿。买了几座房子,又能怎么样?一个身体只能住这一张床,奔赴黄泉之时,即便这一张床也是带不走的。晚上,梁星睡主卧房,他就去客房睡觉。一遍又一遍,望着房顶问自己,生命的价值在哪里?夜的深沉把他淹没在无限的孤独之中,这孤独好像一个巨大而无底的漩涡,深深地往一个黑暗的地方漩了进去,他身不由己地被这漩涡把持着往下掉落,四周没有一片可以抓握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虚空,只有深不见底的无助!

梁星和金齐欣在家里各干各的,擦身而过的时候,陌生人一般,眼睛都有意躲开对视。其实,梁星开始的时候不理丈夫,只是因为怄气,第二天她就后悔自己吵架时失去理智出言太重了。她想主动跟金齐欣说话,可是看金齐欣冷若冰霜的态度,就灰了心。一个大男人这样小肚鸡肠,记老婆的仇,算什么?连个不是也不知道给老婆赔一个,牛逼什么呢?这么一想,这几年为了金齐欣小心翼翼忍辱负重的委屈就一股脑涌上心头,我梁星对你忠心耿耿,对这个家尽心尽责,我不欠你的。就算出口说了伤人的话,我的功劳就能被你一笔勾销吗?不理我,你以为我就那么贱,一定要理你吗?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看谁最后能赢!

于是,她的脸也冷若冰霜了,那点儿自责早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日益加深的委屈和怨恨。不就说了句离婚吗?有什么了不起?真要离,我也不在乎!我还有相亲相爱的陆西安呢。如此一想,就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她对自己充满了怀疑,我是真的想离婚吗?是真的想抛弃这个二十多年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家吗?是真的和金齐欣感情破裂了吗?是不是被陆西安鬼迷了心窍?和陆西安结合的话,能幸福吗?陆西安愿意走出这一步吗?她六神无主。她必须去和陆西安讨个主意。

等不到周末,她就给陆西安打电话说必须见面。两人前后脚提前下班,她就去了陆西安家里。两人照旧颠鸾倒凤缠绵一翻,才相拥着转入正题。

宝贝,你这是一时冲动!这件事儿绝不可以这样干!”陆西安坚决地说。“你想想离婚的后果是什么?分房子分家,你自己生活?图什么?咱俩现在根本不可能结合,我连婚都不知道去和谁离,不合法啊!而且咱俩的事儿如果被教会会众知道了,就是大逆不道,我们在人前还怎么做人?上帝一直宠爱你我,是因为我们心里还有良心,我们谁也没去伤害!事情如果公开,你我都会背上喜新厌旧的包袱,你心理上有这样的承受力吗?你离婚,第一个受害者就是金齐欣,他病成这样,你离婚,不是嫌弃他是什么?他这个样子,可能再婚吗?你不是害他,是什么?第二个受害者是你自己。你这么善良的人,冒出这个念头,只是一时冲动,并不是心里真的舍得放下这20多年的夫妻之情。等缓过劲儿来,你心里的负罪感会一日强于一日,一想到他,你就会自责。你觉得那样的日子会好过吗?你会痛骂自己贪图爱情淫欲,抛弃了20多年的亲情,你会看不起自己,你会每天在煎熬中度日如年。而这第三个受害者,就是我!你现在只是提了提离婚这件事儿,我都觉得心上压了一块巨石一样。不是我怕负责任,是我怕自己的心结永远不会解开!我这难道不是乘人之危,夺人所爱?我一个上帝忠实的孩子,能这样做吗?除了对不起金齐欣,更对不起的是上帝啊!他一直这样宠爱着你我,我们怎么能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那位渔夫一样贪婪无度?贪婪的结果,就是最后的一无所有啊!不能,坚决不能!此外的四五六还可以罗列一堆,比如对勇子的影响,等等、等等,坚决不能!”陆西安一口气说完。

梁星听着,把头拱进陆西安胸膛,小声嘟囔说:“有这么严重吗?我可没想这么多。你别担心,我看你都有点儿激动了。不离就不离。不过,自从那天动了这个离婚的念头,这念头就好像见风就长的草似的,老往外冒,一冒出来就挡不住。每天在家和他那样貌合神离的,好没劲!那种时候,就特别想你,想你这样光溜溜地搂着我,爱着我,无话不说。想着如果你我结合了,管它三七二十一,背叛整个世界我都心甘情愿!”

陆西安于是就把梁星搂得更紧,长长地叹着气说:“哎!你别怪我,我这是为咱俩好!我何尝不想和你做长久夫妻?可是,现实不允许啊!你我都太善良,都太有良心,都不是真能放得开的人。只顾自己快活,不考虑别的,你我都做不到!如果你离婚,付出这么大,咱俩在那样的沉重阴影下,是不会幸福的。人太复杂了!渐渐地我们会彼此抱怨,会下意识地把来自社会的压力和心理上的负疚感强加在对方头上,会渐渐生出不满,也许会开始吵嘴,互相看着不顺眼,今天这样的亲密也就再也没有了,那样的结果是你我都不想要的,是不是?”

嗯,你分析的都对。我不想那样的结果发生,我想永远见到你都是这样亲密无间如胶似漆。我想永远这样地爱你,也要你永远这样爱我!”

陆西安就欢喜得又亲又抱,“我也希望我们永远这样相爱!多么好的一个身体,多么好的一个人儿啊!我怎么舍得放开你?有时我会想,上帝把你带到我面前,是他怜悯我多年的苦,是他看见我对他的虔诚,赐给我这最好的奖励!你想我怎么能不珍惜我们的现在?上帝也看到了你的虔诚和你的苦,才把我带到你面前,一切都是他的安排,我们必须服从!”

嗯,这样想,就不会觉得咱们是在偷情,是在做不忠不义的事情,是违背了圣经的教训,是不是?”

陆西安把嘴唇封在她唇上,亲了很久,才松开说:“我想通了,咱们不去猜上帝的心思,特别不要去猜负面的东西,违背啊、不忠不义啊、淫乱啊、惩罚啊等等。要猜就往好里猜。他说万事互相效力,你我走到今天,没有他的指引是不会走到这个地步的。不是吗?咱们从此以后,不要给自己捆绑枷锁。咱们做顺从的子民,接受上帝的恩赐!”

可我就是看他越来越不顺眼,怎么办?过去,他对我还好,我也就忍得下去,现在他理都不理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忍耐多久!”

哎,冷战不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的,说不定哪天,你们就和好如初了。其实,我希望你的日子过得好,只有那样,咱俩的私情才能长久存在。你应该主动和好,你听我的,你家里的日子也好过些,咱俩的心理负担也不会这样重。”

嗯,这个我得想想。我凭什么先和好?我又不欠他的。”梁星的嘴嘟了起来。

陆西安嘿嘿笑了起来,“你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子,可爱得很!我当然没权利要求你去和你老公和好,但我觉得那是对你对我对他三赢的事儿。你想想,后方和谐了,前方才能勇猛作战啊!”

梁星咯咯咯笑起来,伸手捏住了他的要害,假装用力,说:“这么不要脸的!”

两人就又火烧火燎缠绵了一番,半天才回归平静。陆西安说:“宝贝,我们现在难道不是最佳状况?各自保持着自己,偶尔共享欢乐,我们不需要放弃任何东西,就拥有了一切,这难道不是上帝的恩典吗?你想想看。”

梁星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她不让自己去反对陆西安,但她知道自己并没苟同。做一个两面人怎么能是最佳状况?这是欺骗,在欺骗中生活怎么能最佳?但她舍不得反对他,一路走来,她是带着膜拜的情绪面对陆西安的,她不想用一两个反对的念头摧毁这个形象。她宁可始终如一地崇拜下去,像一个弱智的小姑娘被安排被操纵着一切,那样她才感觉安全。此时此刻,她享受着他宽大的胸怀,温暖的皮肤,她感觉踏实和知足,这个实惠,比那脑子里看不见摸不着的念头重要得多得多!陆西安有着虔诚的信仰,他如果不这样乐观积极地用“最佳状态”来麻醉自己,他面对上帝时的犯罪心理一定会折磨得他死去活来。麻醉就麻醉吧,生活常常需要被麻醉,越清醒就越痛苦。她把自己更紧地贴在陆西安身上,感觉着他的高低起伏,坚硬和柔软。时间如果停止,永远这样,该多好!

和陆西安见过面,她已心中释然,再面对金齐欣的时候自然随意了很多。但主动跟金齐欣和好道歉,她做不到,金齐欣明显还别着劲儿。

几个租赁房子碰到杂七杂八的事儿,非跟老公商量,她就公事公办地跟他讲事儿,金齐欣也公事公办地提提建议,跑跑腿儿。自从生病,几个房子已经逐渐被梁星接手,都是长期租客,信用不错,收收房租,房子出了问题修理修理,麻烦事儿并不多。平时在家,两人各忙各的,梁星在微信上晃悠,金齐欣上网看竞选消息。梁星想开了,爱理不理,反正我不用你的不理来折磨自己。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挺好!于是,两个人不说话,倒好像是个正常现象,渐渐彼此都习惯了这种新的家庭气氛。

金齐欣看梁星潇潇洒洒的样子,每天照样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出门上班,周末照样去教会活动,根本就没把自己这个老公的冷漠当回事儿,越发觉得自己不值,便连正眼都懒得看老婆一眼,心下告诉自己放开,哎,管它生命什么意义,得了癌症,命都是捡回来的,现在不能再为家里这点儿破事儿折磨自己,索性鼓起了男子汉的气概,一门心思扑进了帮赵区哲竞选的事业中去。

下了班他在麦当劳吃个汉堡就直接去竞选办公室忙碌,取了宣传单开着车在选区里挨家挨户敲门替赵区哲拉选票。他把家里压抑着的情绪都集中起来转化成拉选票的工作热情,面对着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他微笑,他诉说。

您对选区里保守党这次的候选人有了解吗?”

我能解释的很有限,如果您有兴趣了解更深入的情况,我可以帮您跟区哲赵约时间细聊。”

你猜得对,哈哈,这个名字的确很亚裔,区哲赵是华裔。”

没关系,这是区哲赵的介绍,您可以浏览一下。”

他自己?当然当然,他也亲自走访,今天在另一条街上。”

哦,太好了!今天有好几家都是坚定的保守党支持者。那您同意在您草地上立上保守党的牌子吗?”

这是区哲赵竞选办的便民电话,您可以直接拨打。”

对,他对松林区的老人福利设施非常关心,昨天的演讲只是初步设想。”

关于政府是否会介入战争和接收叙利亚难民,保守党的确相对谨慎。”

是,咱们松林区的幼儿设施虽然属于全卧春城相对健全的,但仍然有进步空间,健全小区服务是区哲赵非常关心的议题。 ”

这个,他的确挺年轻,经验可以积累,他的热情会给咱们松林区带来新鲜活力!如果当选,他会在工作中善用他的热情来为小区服务的。”

哦,自由党员,没关系,打搅您了。”

这样敲门的经历对他来说史无前列,虽然出国近20年,用英文清晰地表达政治观点,面对不同的提问给予合理解答,对他来说还是构成一次新的挑战,更是一种罕得的人生经历。他一直是个自信的人,与人交往即理智又热情,上大学时做学生领袖,这几年做球队队长,工作单位也担任着不大不小一个小组的领导工作,生活中虽然够不上叱诧风云,也算得上一言九鼎。这次赵区哲竞选,他自然而然地成了义工中的中坚力量,球队几个帮忙人员的分工协作,都是他来协调调动。两人一组,电话访问的,上门走访的,网上宣传的,出去插牌子的,搜集民众资料、应对回馈策略的。他为赵区哲骄傲,更为自己能贡献力量深深喜悦。取得卧春城的华裔民众支持,显然是赵区哲华裔智囊团当然的重要任务。华人小区的大多数侨领都或多或少地卷入了赵区哲的竞选事业,文化中心的赵安平、连心网的钱明,还有各省市同乡会的会长们,都有了一些直接和间接的接触和交流。和这些侨领的近距离接触,让他对卧春城的华人状态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小家庭的不快,被大家庭的快乐取代,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充实。

走访进行了一段时间后,问题逐渐显露出来。

松林区坐落在卧春城西北方,和静湖区一样是高科技和政府员工的聚居区,除了居住着大量华人,印度裔居民也占有相当比例。松林区的自由党候选人就是一位印度裔,是赵区哲最直接的竞争对手,其背景与赵区哲十分相似,早年随家庭移民,在本地受教育,就职在政府下属研究机构,除了年龄比赵区哲大十几岁,没有明显的个人优势。可每当敲门或打电话遇到印度裔居民时,那些操着浓重印度卷舌音的面孔就会微笑着说:“No,谢谢!我选自由党!”几乎不给来访者一点儿宣传的机会。

金齐欣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在一位和蔼的中年印裔男子面前发出提问:“对不起,我可不可以问个问题?问题冒昧,您可以不回答。我想知道您立场坚定地选择自由党,是不是因为本区的自由党候选人是印裔?”

呵呵,”男人笑道:“实话实说,这是个主要原因。其实我本人多年来一直支持保守党,今年我们这位印裔老兄很有实力,我心甘情愿为支持他改变自己的政治倾向。我周围的很多印度同胞,都是相同的想法。”

金齐欣钻进车里和同伴大发感慨:“印度人明显比我们华人团结啊!你看咱们敲华人家门的时候,是什么情况?干脆对竞选一无所知的,坚决不表露自己政治倾向的,含含糊糊说还没有最后确定主张的,已经打定主意支持自由党、笑面虎一样顾左右而言他的,五花八门。能坚决地因为赵区哲是华裔候选人而支持的人,连两成都不到吧?能因此改变政治倾向的,更是少之又少。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同样都是亚裔,同样都是移民,人家印度人就能团结一致拥推自己的族裔代表积极参政,咱们华人呢?出了国也一样没种!而且根本就不是他妈一个人的事儿,是一个群体的丑陋共性!当年柏杨写丑陋的中国人,我看写得对写得好,咱中国人就是目光短浅,小聪明都用在自己身上,没有远见,没有宏观意识,只知道个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家瓦上霜!”

同伴道:“还不仅仅是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窝里斗、互相拆台、使反作用力的也大有人在!你没看到这几天网络上的热闹吗?连心网上翻了天!支持保守党的和支持自由党的大开口舌之战,就差骂祖宗了。钱明说不得不派一个人负责删贴,有人身攻击的,破坏网规,立刻删除。可还是挡不住铺天盖地的口水大战。”

看到了,帖子太多,跟不过来。你负责网络跟踪,你倒给我说说看。”金齐欣道。

撇开保守党和自由党的不同政见不提,很多华人彻底没有本族集体意识,其观点鲜明,这是个政见自由的社会,我支持什么党跟小区候选人的族裔毫无关系,不论什么族裔的议员,都要为小区整体着想,不能偏袒自己的族裔,甚至应该避嫌,所以,选举中其肤色与族裔就理所当然不应占任何考虑成分。赵区哲是不是华裔,根本对有这种想法的人没有影响力,他们的血液里已经把自己的族裔抹消,他们认为自己和本地白人一模一样,自己的想法正大光明。”

哼,这个时候就来讲公正无私了,我最看不惯有些移民装模作样融入主流社会,恨不得把自己的黄皮肤改成白色,黑眼睛染成蓝色,奴像!”金齐欣说着,意识到同伴的表情倏忽变化,知道自己最近说话无遮无拦,言辞激烈,过分了点儿,就嘿嘿笑道:“虽然说这些人的观点不无道理,听起来站在正大光明的制高点上,但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在所有政府行政体制中,一个族裔参政的人数比例,对这个族裔在社会中的地位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是一种实力的体现和证明。既然是多元文化国家,自然应该有多元文化特点的政府来执政。你看犹太人是怎么占据了美国的行行业业?那就是整体实力和智慧的体现!现在加拿大议会里各种面孔都有,华裔移民每年疯狂涌入,议会里华人的面孔见到几个?比例失调啊!卧春城好不容易出来一个赵区哲,难道不是咱们华人移民的骄傲?真搞不懂不支持他的人到底打着什么鬼算盘!”

哎!众口难调!尤其中国人,那些年国内政治斗争搞的,很多人心里都有阴影,谁也不想再卷入上一辈的噩梦,出了国也怀着回避政治和随大流的态度,有见解的也大多明哲保身,从个人利益出发。赵区哲是谁?跟我嘛关系?整体个啥?外国的土地上,再整体也是少数族裔,乖乖地入乡随俗呗。”同伴调侃着,也有些激动,“不过,老金,今年华人参选的人数还真不少,新闻上说全国已经有20几位华裔候选人了,创了历史记录!放眼全国,赵区哲已经不是孤军奋战了。那几个华人聚居的大都市,都有三五个候选的华人,实力都很强,有成功商人,有高级研究人员,还有好几个是博士的。那些地区华人移民聚居,民众支持率颇高。客观地说,华裔民众的参政意识还是在逐渐觉醒的!咱们卧春城华人散布各区,总数量远远少于那几个大都市,能出个赵区哲,真不错。”

金齐欣点头称是,暗自告诫自己嘴上克制,别总带着情绪讲话,极端又片面,还散发负能量。同伴的态度就要更积极乐观一些。自己这是怎么了?都是家里的烦心事儿闹的。

老金,我家插了赵区哲的牌子了,咱不能光是做幕后支持者,是不是?咱公开表明态度,支持保守党赵区哲!”同伴兴奋地说。

哦!很好!应该的,应该的!”金齐欣这才悄悄谴责自己把这件事儿忘了。

第二天,金齐欣上班时就给静湖区保守党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报了门牌号码,要求在自家草地上插保守党候选人文森特的牌子。

下班时一路开回家,大小十字路口早已插满了各个党派候选人的竞选招牌,高高低低,颇有一番风景,保守党的蓝牌子,自由党的红牌子,新民主党的橘黄色牌子和绿党的绿牌子,交相呼应。进入居民区,零星有些人家草地上也插了牌子。车子一拐进自家的街道,就看见那两条腿的蓝色大牌子威风凛凛地在家门口迎接着他。金齐欣这是第一次插牌,也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家插牌的,他顿时对自己表明政见的勇敢举措感到骄傲,哈哈,牛逼不牛逼?咱雄赳赳气昂昂地支持保守党!

几个月前,球队的几个队员是同时加入保守党的,大家碰杯,祝贺彼此摆脱了“无党派人士”身份。当时党内还没确定松林区的候选人,哥儿们四处拉人入党,以便在党内投赵区哲的票。金齐欣住在静湖区,虽无权给赵区哲投票,政见一直倾向保守党,这时就干脆入了保守党,以示对赵区哲的友情支持。

静湖区的保守党候选人叫文森特,慈眉善目的玩具熊长相,挺着啤酒肚,说话幽默诙谐,非常亲民。他去听过一次文森特的听证会,发现这是一位可以随时和任何人勾肩搭背的慈祥角色,立刻对他深怀好感。此时,文森特的脸明朗地笑着站在草地上,整个家门口一下子亮堂起来。金齐欣停好车,下来围着大牌子转了好几圈。他对这些牌子太熟悉了,最近经常在车里装满了赵区哲的牌子,四处安插。松林区的几角旮旯差不多走遍了。此时,面前牌子上的笑脸虽然不是赵区哲的,可亲可爱的蓝色还是令他格外兴奋。他嘴一咧,笑了起来。很久没有这样在家门口笑过了,最近,回家的心情总是阴郁沉重。他抬头望瞭望门口,又看看保守党的大牌子,长长地舒了口气。哈哈,我鲜明的政治倾向就是这样昭然地向世界宣布了!他拎着计算机包上了台阶,脚步似乎比平时轻松了不少。

梁星下班回来,看到草地上的蓝色牌子就愣了。她呆呆地望着文森特的笑脸,一点儿也笑不出来。这算什么?她环顾四周,这个独一无二的大牌子如此醒目突兀,凭什么?她想都没想,就把插在草地上的两根铁丝腿儿抽出来,把牌子卷成一个卷儿,进门仍在门边地上。

多少年来,两人总是谁先下班谁开始做饭,金齐欣病了以后,梁星基本大包大揽,金齐欣进厨房的机会不是很多,病好了以后也局限于洗个菜闷个米。冷战开始以后,金齐欣经常不回家吃晚饭,这样早早回家淘米做饭的时候算得上罕见。

梁星系上围裙就开始洗菜切菜,金齐欣正准备转身撤离,梁星突然说:“你无权在咱家插保守党的牌子,我和勇子都是自由党支持者。牌子我拔了,在门口地上。”

金齐欣还以为自己没听清,愣住了,又猛然醒悟一般咚咚咚走到门口,捡起卷起来的牌子展开来看,双手不停地抖着。话也不说,他就冲出门去,把牌子重新展开又插在草地上。老子就要插!我无权插牌?笑话!这是我的家,我支持保守党,我凭什么不能插牌?

他翻身回了家,咚咚咚上楼躲进客房,气得呼呼直喘气。如果留在楼下,非得跟梁星打起来不可,他简直忍无可忍!拔我的牌子?剥夺老子表达政见的权利?简直是站在老子头上拉屎!我金齐欣再窝囊也不能窝囊到这个份儿上吧?妈的,你拔,你接着拔!你拔我就插,看谁硬!他一头倒在床上,胸脯剧烈起伏,不知道该往哪里撒这口闷气。

楼下响起了勇子回家的声音,勇子大声问:“妈,我爸呢?”

听不清梁星说了什么。勇子小跑着上楼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他径直走进客房,对着床上的金齐欣说:“爸,这是你插的?”

金齐欣睁眼一看,只见勇子手里端着那个大牌子站在地当间儿,一副质问的模样,瞪着大眼睛等他回答。

金齐欣腾地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就来夺牌子,嘴里骂着:“你这个不孝子孙,你妈拔我的牌子,你也拔我的牌子?我他妈的是个没蛋的,任你们宰割?我让你拔,我让你拔!”说着劈头盖脸一巴掌就向儿子挥去。

勇子躲得急,没打着,身体向后退着。爸爸的剧烈反应把他吓了一跳,牌子刚扔在地上,还来不及反应,金齐欣第二巴掌已经扇了过来,他伸出小肘挡住金齐欣的手,另一只手就抓住了金齐欣的手腕,金齐欣使出了狠力,勇子也不得不加倍用力抵挡,两人就扭做了一团。梁星早就跑上楼来,哭天喊地地让父子俩助手,见毫无用处,就去抱住金齐欣的腰往外拉,嘴里喊着:“勇子,你松手!你再不松手,要出人命了!”

勇子这才松了手,气喘吁吁地坐到地上。金齐欣甩开梁星,抖了抖被儿子攥得黑青的手腕,嘿嘿冷笑起来:“儿子和老子动开手了!翻了天了!”说着就朝勇子踢了一脚,这次勇子没躲,身体一歪,就倒在地上。梁星死命地搂着金齐欣喊着:“你这个疯子!你踢他,他干了什么?不就是拔了一个牌子吗?你疯了,还不自知!一个牌子比你老婆儿子都重要?为了一个牌子,你宁可跟老婆儿子反目成仇,你不是疯了是什么?你滚吧,我们这个家不要这样不讲理的父亲,你滚!”

梁星哭着喊着推开金齐欣,扑到儿子身上,搂着儿子痛哭流涕,“他踢伤了你没有?让妈妈看看!”说着,她就要去掀开儿子的衣服看个究竟。

勇子身子一扭,甩开梁星的手,说:“妈你别喊!我没事儿!”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的牌子冲着正在下楼的金齐欣摔了过去,一边说:“爸,你可以插你的牌子。没人不让你插!但你没法儿代表我,我也有权插我的牌子,我明天就插!”

金齐欣从脚下捡起被揉搓得皱皱巴巴的牌子,没有停留,摔门走了出去,门外响起汽车发动和猛然启动的声音。

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灯光,一座座静寂的房子里如何上演着狂风骤雨,只有屋里的灯光作证。

两天之后,街上出现了一个醒目的风景,保守党的蓝色牌子和自由党的红色牌子肩并肩立在梁星家的草地上,自由党的候选人是一位叫凯伦金的退役女军官,棕色卷发下面是一张笑得十分灿烂的面孔。文森特和凯伦金这一男一女,一红一兰,肩并肩站立,由不得不吸引路人观看。消息渐渐传开,就有些陌生面孔和车辆缓慢从门口经过,啪啪拍照。

梁星上班,有人问:“听说你家插了两块牌子?”

梁星耸耸肩,冷笑着反问:“这难道不是一个自由的社会?有什么稀奇?”

问话的人看出梁星不高兴,不好多言,道:“你家开放,佩服!”心下冷笑,谁反对你一家人持两种不同政见?不同就不同呗,有必要招摇过市,让全世界都知道吗?得瑟!

这天晚上刚下班进门,就有人敲门。是两名记者,一名记者肩上还扛着个头儿巨大的摄像机。

梁星吃了一惊,严肃地说:“对不起,我没什么可说。”就赶紧把门关上。想了想又怕记者在报纸广播上乱说,只好整了整头发又开了门,和颜悦色地说:“很简单,我先生和我意见不一致,就各自插了牌。”

没有没有,怎么会为此争吵?他从来不反对我有自己的观点,我也不反对他。我觉得夫妻在家庭中保持各自的独立性和见解是一种尊重和认可,健康的夫妻关系应该是保持自我的吧。”

是啊是啊,我先生没因此把我赶出去,我很幸运啊!哈哈!”

是,我也觉得这两个牌子肩并肩在我家草地上非常和谐,特别体现这是个民主、平等、自由和宽容的社会。”

第二天,梁星家草地上两块大牌子的照片就上了报纸,梁星的话也被多处引用。金齐欣看到,不停冷笑,伪君子!有本事你把赶走老公的丑事儿公诸于众啊?民主平等?平等个屁!老子现在都无家可归了,连最基本的生活的人权都没有了!牢骚归牢骚,金齐欣的苦水只能悄悄往自己肚子里咽。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他和梁星一样,心知肚明。

人们茶余饭后多了一个笑谈,夫妻政见不一的好像也有了理直气壮的榜样,草地上公开插两块牌子的却再没看到第二家。

大选日期日益逼近,选举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广播、电视、报纸、网络上竞选新闻铺天盖地。每家每户都收到了政府寄来的选票,清楚地注明了大选日期和投票地点,小区里还设立了提前投票的便民服务台。

勇子和几个同学业余时间加入了自由党的义工组织,下了课就去走家串户发传单插牌子。

梁星看着家里两个男人互不干涉地各自为自己支持的政党忙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孤独。这不仅仅是政见不同,是一种四分五裂的先兆吧?她无法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下了班,这个宽大富贵的家曾经多么令她自豪,此时此刻却冷冰冰寒飕飕。她有很大一个空间需要填充,她有大把的时间需要去用掉。男人有男人的事业,女人呢?没有爱情和亲情,一切还不都是个零?她和陆西安的爱情是不算数的,无法朝夕相伴。如果爱情可以论个儿,这样的爱情连半个都算不上。谁来和她一起分享这个宽大的空间和寂寞的时间?她想要的不是偶尔分享,是每一天都一起分享。她是多么渴望那个爱情是个整个儿的爱情啊!

她开始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微信上晃悠,几个小时一眨眼就倏忽而逝,可无论看了多少新鲜故事和心灵鸡汤,关灯睡觉以前,她总是无法在祷告中拥有完全的喜乐。她的心里似乎有个窟窿需要填补,可她既找不到针也找不到线,那个窟窿只能那么空荡荡地敞开着。她问上帝,“我主,你给我的喜乐在哪里?你告诉我!”

甚至刚从陆西安家里出来,她也开始有了这种空虚的感觉。宴席散尽,留下的是加倍的寂寞和孤独啊!

我是坏人!你是坏人!我们都是坏人!” 有一次她对陆西安这样说,“这坏,令我害怕和感觉空虚。”

每个人都是罪人和坏人,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完美的好人,我们是人,不是神。好人的坏和坏人的好,都是相对的,大部分人都是不好不坏的人,就是这么回事儿!”陆西安道。梁星听了,心就会略微松弛一点儿,是,做个不好不坏的人,也很不容易呢。

聊起竞选的事儿,陆西安总是宽和地笑。

你拥护保守党,会不会像金齐欣那样因为我支持自由党,不喜欢我?”她问。

陆西安就会捏一捏她的鼻子,说:“傻小孩!怎么会?你愿意选谁是你的自由,我什么时候试图改变你?我就喜欢现在这个傻乎乎的你!而且,你和金齐欣的矛盾,是因为选举产生的吗?你想想看。选举只不过是导火线罢了。宝贝,事实是,你们俩不爱了。”

你说我们既然不爱了,为什么还要在一起?我还是想不通!动不动还是想离。”

陆西安就坚决地摇头,“道理咱俩都说了无数遍。别折磨自己了,不能离!”

我看老外就不将就,不好了就离,所以才有那么多重新组合的家庭,男女都有各自的孩子,重新组合之后,看起来也很美满和谐。不像咱们中国人这样虚伪地从一而终。”

哎,老外有老外的麻烦,小孩在那样复杂的家庭关系中长大,造成很多心理问题。何况,当事人的苦衷,我们外人哪里看得到?表面现象往往都是假像!就像你的家庭,在人们眼里还不是十分幸福和谐的典范?你那几句关于夫妻彼此尊重的话都上了报纸家喻户晓了,咱俩的私情谁能料到?而且,我的宝贝,老外潇洒不潇洒,不影响我们针对我们的具体情况分析解决咱们的问题。这种事情,从来没有一个模范可以效仿。咱俩的现状,你现在不能离就是不能离,对你对我都是死胡同!”

于是,梁星就只好一如既往地驻守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任时间在孤独中慢慢流淌。

竞选倒计时开始了,梁星和勇子都是在选举日之前就去投了票,避开了大选日排大队的辛苦。

大选日金齐欣没回家,他和义工团成员们聚在竞选办公室附近的酒吧里一起观看电视新闻。电视屏幕上几个党派的选票数实时滚动着,离投票关闭时间还有三小时,自由党的选票就已经显示出惊人的优势,三百多个席位,半数以上已经被自由党拿到。酒吧是被赵区哲保守党办公室包了的,人们神情严肃,本区的投票数还未确定,印裔自由党候选人的票数也已经遥遥领先。

事实与大选日之前的预计相吻合,自由党大获全胜,戴维金以绝对优势组成了多数党议会。赵区哲所在的松林区,印裔自由党候选人获胜。连心网上很快就有了赵区哲做的致谢演讲,竞选结果,是民心所向,不是赵区哲一个人的失败,保守党整体大势已去。松林区六万多居民,五万余人参与投票,赵区哲赢得两万多票,是个输得很有面子的结局。

好多华人在最后一刻投了赵区哲的票,”金齐欣不无感慨地说,“那些立场摇摆的,看到自由党已稳操胜券,不在乎自己的选票了,不如干脆支持了咱竞选的同胞,让松林区得到一个保守党席位。我同事老魏打电话告诉我,他的几个邻居都是这样在最后一刻从自由党转向改投了赵区哲。呵呵,至少,这让我看到了一点儿卧春华人团结的力量!”金齐欣和几个球友义工虽败犹荣地抢着说话,大家似乎在有意给赵区哲提神,转移他的注意力。

赵区哲却并没有什么沮丧的神情,他和保守党竞选办公室的几位干事一一致谢后,就招呼球队的一众球友去他家里喝酒,“老爸老妈今天在我那儿,早在家里准备了好酒好菜,茅台,龙虾!走走走,大家累了这么久,老弟我心里的感激说不出口,啥都别说了,咱回家喝去!”

 

竞选的热浪终于冷却平息,戴维金大刀阔斧地推进叙利亚难民的接收工作,大麻也将在不久的将来合法化,石油价格却一路下跌,经济形势颇为低落。人们一边注视着新政府的治国举措,一边回到了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中来,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儿,梁星和金齐欣的僵持关系却还在延续。

勇子报了五所大学,选了理工方向的专业,电子工程和计算机程序设计。他自如地应付着十二年级最后几门功课的考试,积极组织着学校义工俱乐部的活动,还在一家商场打了一份收款员的工,每天早出晚归,整天和父母说不上几句话。

金齐欣在赵区哲竞选中的不遗余力使两人成了挚交,金齐欣这下有了固定去处,在家不高兴了,就呆在单身贵族赵区哲家通宵不归,和经常在赵区哲家留宿的白人比尔也成了好友。

梁星经常独守空房,楼上楼下转悠,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心里那个洞又空又深。微信也渐渐看腻了,眼睛对着手机屏幕看得干涩疼痛,就干脆关了微信,连网看电视连续剧。有时一部剧,一连看上好几天,浑浑噩噩,看时揪心扯肺的,看完顿觉无趣,这些风花雪月的故事离生活太遥远了。她心中那个洞还是一样的空一样的深,只能继续没完没了地用叹息去装填。

那么多小区活动,去参加吧!”陆西安劝道,“跳舞啊,合唱啊,健身啊。西人小区的就甭说了,到处都是健身房,小区中心的绘画、读书会、做饭什么的活动种类繁多,足够你选择。华人小区这两年也风生水起,你看连心网上三天两头这个表演那个表演的,目不暇接。你加入一两个,业余时间有事儿干,就不会这么枯燥无味了,是不是?空巢的年龄,没有点儿爱好,空虚寂寞是必然的,并不是你家庭不顺心才会经历这种孤独。人是社会动物,孤单了,就会苦闷,对不对?咱们教会的合唱团现在不是在鼓励会众参加吗?去参加,好吗?”陆西安苦口婆心地劝导。

梁星于是参加了教会合唱团,一周排练一次,又买了健身房的会员卡,一周去跳三次健身操。

生活果然忙碌起来,无论唱歌还是健身,都好像为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在合唱团唱完圣歌,她会感觉身体轻盈、心灵充实,回到家里,那些歌儿还会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轻轻听,我的牧人在听我声音,你是大牧者,生命的主宰,我的心在听我主声音!”啊,多么美妙的旋律,多么圣洁的歌词,她嘴里小声哼哼着,手里擦桌子扫地的动作都舞蹈一样挥洒着乐感。去跳操更是一种新的体验,她原本不是一个爱运动的人,刚开始,跳一个小时都坚持不下来,汗流浃背不说,累得好像要晕厥过去。可跳了三周下来,她发现自己竟然进步显著,身体协调性大幅提高,脸色光洁红润,一小时的操跳下来,再也不会累得快要晕厥,血液流转,周身舒泰。最重要的是,心情变得平静愉悦。每次一身大汗之后,她都能切实感受自己每个细胞的舒展安适,这种松弛的疲劳令她迷恋。怪不得人们说运动时大脑会产生一种名为内啡肽的物质,具有和吗啡类似的镇痛作用,可以调节心情,引起欣快感,还能降低忧郁和焦虑等消极情绪。她于是在每次运动时都会下意识地想着自己正在创造着这种“快乐激素”或者说“年轻激素”内啡肽,一贯爱美的她就感觉大有青春常驻的可能性,心情就更加愉悦了。

我变成内啡肽的生产者了,这得归功于你的健身建议。”梁星对陆西安说,“怪不得你总是这么平静安详,你不声不响晨跑了十几年了,为什么不把这么好的经验早点告诉我?”

陆西安耸耸肩,说,“我跑惯了,习惯成自然,都忘了自己在做这件事儿。我总觉得我的稳定和快乐来自对上帝的热爱!”

梁星想到自己也爱着上帝,就更加欢喜,管它是什么原因改变了自己的精神状态,反正一切都在悄悄地进步,这就够了。她尽量不去想自己的两面生活,不再责怪自己的欺骗和虚伪。人生只活一次,我不能委屈自己,这样古怪的生活状态既然可以存在,一定是神示的。陆西安说的对,我们只有服从。

面对那个华丽而空旷的家,她的叹息渐渐在消失,见到金齐欣也笑嘻嘻地说话,“我开始锻炼了,才明白为什么你那么爱打球!”

金齐欣的心感到了一丝柔软,他看了看梁星,发现她近来似乎更年轻了,脸上的阴郁消失,喜气洋洋的。嗯,开始锻炼了,不错。这个老婆至少在中年大妈里不那么令人讨厌,精精神神的,这几年信主信的连过去那种强烈的嫉妒心都没有了。分房睡就分房睡吧,能怎么样?自己的性功能算完蛋了,这几天连自慰都无法成功了。他心中的悲哀缓缓升起,嘴里涌起一股极度的苦涩滋味。这样各忙各的,不和她亲近,不给她机会了解自己的无能,是最佳状态!将就过吧,生活是我从癌症手里夺回来的,过一天算一天罢了,我还剩下啥?这点儿自尊就让我保留着吧!

梁星看不到金齐欣的悲哀,她却看到自己心中那个窟窿在缩小着。也许,生活里有很多不同的针、不同的线可以缝补这个窟窿。过去是我傻,不懂得去找那些针和线。她为自己的进步,颇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