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13期。原公众号文章由秋尘编辑,唐简编发。)
你到达的这个小镇你一无所知,站名是白漆写的,有些剥落,连名字都读不全。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坐火车来到这个陌生得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地方,看到车厢里的人一个个都出去了,你也只好拖着行李箱往外走,你的行李箱上印着一个硕大的米老鼠,这很奇怪,你不记得你的行李箱上有这样天真得嚣张的饰物。那只米老鼠很有立体感,随时都会跳出去的样子。站台上落着雨,雨丝很缓慢地飘着,和橘黄色的光线交织在一起。你看到三三两两的背影消失在站台出口的漆黑的门洞里,你也朝那个方向而去。
一出站,你看到积木一般的楼房和窗户里透出的灯光。那些楼房仿佛将要倒塌的样子。你感到很冷,温柔的雨丝就像刀片一样削着你脸上的肌肤。你竖起领子,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地面上都是冰,雨丝一落地就成了冰,地面在不断升高。你想起一句诗“这是一座雨水中荒凉的城。”,写这句诗的人是你老乡,叫海子,很多年前死于山海关,死于一辆呼啸而过的火车,死于他自己,死于前世。
你曾经也是个诗人,还和海子通过信。N年前你移民美国,接受你素未谋面的姑妈的遗产。来美国后你就忘了诗,一个惨淡经营的小餐馆老板没有任何指望能够成为诗人,哪怕他曾经是个诗人。那时,还没有互联网,你知道海子死讯是在三个月后,在一张油迹斑斑的中文报纸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你把报纸捂在脸上,失声痛哭。
你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N年前的泪水。你拖着米老鼠行李箱,走到路旁的电线杆下,等待出租车。街上行人很少,每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帽子,从你面前飘忽而过。你不知道等了多久,米老鼠已经被一层薄冰覆盖住,这时终于来了一辆出租车,黄色车身,和纽约的出租车颜色相同。
司机也是一身黑色衣着,还戴着墨镜,问你要去哪里,你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后来你说去旅馆。还好司机没有问你去哪间旅馆,等车子启动之后,你才不安地问他要带你去哪个旅馆。司机扭头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你肯定是个外乡人,这个镇子只有一家旅馆,叫“幸福时光”。
车子穿行于狭窄的街道。那些街道一个模子塑出来似的,分不清彼此的不同,黯淡得就像劣质的好莱坞恐怖片布景,灯光昏沉,人影稀疏,树影一头乱发,一幅魔鬼将至的光景。好在不久你就听到了海涛的声音,这家旅馆竟是建在海边的高地上。海子有过这样的绝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多么美啊,海里的浪花比什么花都美,连绵不绝,永远都不会凋谢。
车门一开,你就闻到了海的气息。旅馆是农舍的样式,茅草顶,大门口挂着两盏橘黄色的灯笼,一只上写着“幸福”,另一只上写着“时光”。灯笼在海风中,微微晃动着,仿佛迎接你的到来。你问司机这么美的地方他怎么不来住,司机取下墨镜,望着灯笼说他要攒钱,等攒够了钱才能来。你摸出一把散发着油烟味的绿色钞票,司机躬身接下,快活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司机“哗哗”地抖动着钞票,说他现在要去四十二街了,BIG EASY夜总会马上就要开门了。你知道纽约有条溢彩流光的街也叫四十二街,没想到这么小的镇子居然也有四十二街。你来的路上,看到的街道全都昏暗无光,连行人都极少,偶尔看见几只无家可归的猫和狗心思重重地绕着垃圾桶打转,整个镇子安静得如同死去一般,怎么会有醉生梦死的四十二街?司机在车门即将关起来之前说,外乡人,四十二街在地下,地下城是城中之城。你有许多关于地下城的疑问,可司机关上门,车子像一条黄色的热带鱼飞速地游进黑暗的潮水里。
行李箱跟着你走到旅馆门口,两扇木门很夸张地自动弹开。呈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偌大的院落。院子里灯火通明。土质的地。众多行走的脚。尘土飞扬。这里似乎没有落雨,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是,这么晚了,院子里这些面目模糊的人为什么还忙忙碌碌?
你走进院子,木门便在你身后关上。院子两侧各有一个马厩,里面的马或黑或白,漂亮得像是用电脑软件处理过,它们对你温柔地鸣叫着,欢迎你的到来。马厩旁有人在铡草料,候在一边的人捧着草料去喂马;还有人在劈木柴,斧子凌空而下,木柴嘎然裂成两半,徐徐而准确地落在码好的柴堆上,就像两个句子被一个正确的标点分开一样,简洁生动,劈柴人是个肥胖的黑女人,向你挥手致意,笑容硕大丰满;还有些人推着板车,上面的箩筐里装着大米、玉米和大麦,另外一辆板车上则摊放着大白菜、菠菜、白萝卜、胡萝卜以及马铃薯。另外一些人则围绕在一个巨大的沙盘前,指指点点。沙盘上有山有水还有城市,山峰和河流都有了各自的名字,只剩下一座城市尚未命名,你说就叫“德令哈”吧,周围人纷纷鼓掌。
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的人都聚拢在你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他们的表情如同幸福的闪电击中你枯井一般的内心,你放开寸步不离的手提箱,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大家都被你的言辞逗得哈哈大笑,你也跟着笑起来。
你笑啊笑,直到笑得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你抬头问那些漂浮在你上方的头,你们为什么如此快乐?你得到异口同声的回答:这里是幸福旅馆,我们都要做一个幸福的人,难道你不幸福吗?
你捶打着胸口,像一只大猩猩,连声说:幸福!幸福!我很幸福,我周游世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和你们在一起,感觉什么是幸福。
那些漂浮的头颅组成花瓣的形状,念出你耳熟能详的诗句: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捶胸顿足地说:现在还是冬天,花还开不了啊!头颅们齐声读着一句更著名的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你把行李箱抱在怀里,说:可是春天来了,冬天也不远了。头颅们都不说话了,整个院落安静得如同午夜的街头,风吹落叶的声音如同一声声叹息。你周围的人影忽然全都无声消失,仿佛被风吹走。你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你发现你连影子都没有,陪伴你的只有那只旅行箱。
身穿旗袍的招待小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现身,引你去房间。旗袍是红色的,小姐是白色的,房间则是大海的颜色。床头柜上放着四本书,分别是《圣经》、梭罗的《瓦尔登湖》、海涯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除了第三本外,其余三本你大概都有点印象,虽然你不知道《康拉德小说选》里面有没有《黑暗的心》。孤筏重洋,这倒是是你的后半生写照了,你孤身一人来到美国,可不是“孤筏重洋”吗?大洋就是海,海的心是黑暗的。海子是什么意思?海的儿子?海的儿子便有海的心,光芒万丈的灯塔都照不到。
你的房间四壁似乎是透明的(但并非玻璃墙),否则你怎么会看见前面的院子后边的海左边的红石崖右边的森林?光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发出来,天花板上并没有灯管。光线的质地非常柔和,温暖却不炙热。招待小姐告诉你,那光叫做“午夜阳光”,也叫“幸福之光”,它能让浪花盛开,让大海永远都是春天的气息。
你没有意识到小姐什么时候离开了,你把自己扔到床上。你很疲惫。行李箱上的薄冰融化了,米老鼠清晰地浮现出来,地上的一滩水倒映在天花板上。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床和床头柜以及几本书,别无他物。梭罗隐于瓦尔登湖,目的是过简单的生活,这个旅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莫非,简单便是幸福?那个出租车司机多奇怪啊,有钱上夜总会却没钱来“幸福时光”旅馆。
你此时才想起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因为你想往过一次简单的生活。这简直匪夷所思,简单居然比复杂还难以完成,非得要费力破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才能抵达简单。简单是什么?不就是少做些事少想些事吗?连孩子都会,大人却不会。
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来。你是被脸上温热的液体惊醒。你非常吃惊,不敢相信那是眼泪。你不相信自己还会流泪。你一惊坐起,发现手上拿着一本书。书是《海子诗全编》,页面是436,你的目光落在这几行文字上: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是祝福还是绝望?你的眼泪再次落下来。
泪眼朦胧中,你看见墙角放着一直旅行箱。箱子上贴着一张米老鼠图案,那是女儿当年贴的。
庐隐去世后不久,文坛大腕茅盾写了篇《庐隐论》,称她是“五四”的产儿。其实民国时期的年轻作家,几乎都与“五四”有“血统关系”,巧的是,庐隐生于1898年5月4日,还真是“五四的产儿”。
庐隐名列“福州三大才女”之一,另两位是大名鼎鼎的冰心和林徽因。跟那两位小妹妹比起来,庐隐的童年生活非常不幸。那个时代的女作家们通常家世都不错,她们儿时均受过相当好的教育。
庐隐的家世也不差,父亲当过知县,比寻常人家优渥得多。不幸的是,她出生当天,外婆去世,母亲因此视之为灾星,把她交给奶妈喂养。六岁那年,父亲去世后,母亲带她去北京的外公家生活。母亲很有可能把父亲的早逝也归咎于女儿,甚至不让女儿上学。直到十二岁,她才被送到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上学,在学校里,庐隐不断生病,对于她来说,保命比学习更重要。在那所学校里,她有了宗教信仰,并且贯穿其一生。
从教会学校回到家中后,13岁的庐隐几乎是个文盲。那时辛亥革命胜利了,社会鼓励女孩子上学受教育。庐隐也想上学,如果上小学,年龄太大,上中学吧,文化程度又太低。那时她的文化水平大概也就小学生,她便请求大哥辅导作文。仅一年多的时间,她居然奇迹般考上了北京女子师范学校,其毅力和智商都相当惊人。
毕业后为了生计,庐隐先后在几所学校任教,去安庆时,遇到苏雪林,她的思想和见识给苏雪林留下极深的印象,她们因此成为终身好友。1919年,她们双双考上北京女子高等师范的国文系,大约从那时起,她们开始了文学创作。
1921年,23岁的庐隐加入由茅盾等人创立的文学研究会,成为第13号会员,算是正式进入文学界。她在文学上的天分毋庸置疑,13岁时还写不成句子,10年就成了有相当成就的作家,非常罕见。
庐隐通过写作认识第一任丈夫郭梦良。郭梦良是北大学生,常在《晨报》上发表文章,他的文章引起庐隐共鸣。两人甚是投缘,共同加入了小社团:社会改良派,最后他们决定共同加入一个更小的“团体”:家庭。
他们的婚姻遭到双方家庭的反对。庐隐跟苏雪林不一样,儿时受过的那些苦,磨砺了她的心智。1923年是庐隐的重要年份,她不顾一切地和郭梦良在上海远东饭店结婚;她的成名作《海滨故人》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海滨故人》被誉为“分析爱情——这盏五味酒的作品”,写于婚前,描写了五四时期大学生们从懵懂到觉醒又归于彷徨的心路,有很强的自传成分。庐隐的很多作品,都是以自己或者亲友为原型。
庐隐的婚姻基于爱情,在这个意义上,她是幸福的,然而生活却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一地鸡毛。庐隐对于现实无疑颇为失望,理想的憧憬屈服于生计之下。庐隐有半年时间没有写作,后来写了一系列短篇,反映为了追求婚姻自由而奋斗的知识女性们,但结局依旧是失望。这些小说可以视为《海滨故人》的续篇,是庐隐对爱情、婚姻及生活的体会,真实而自然。
庐隐想不到的是,生活给她失望,而命运却让她绝望:1925年,丈夫因病猝死。庐隐带着不到一岁的女儿送丈夫的灵柩回乡安葬。婆婆接受不了儿子的突然死亡,归咎于庐隐,对她百般刁难。庐隐实在受不了,只得带着女儿离开婆家,一路漂泊,从福州到上海,于1927年重新回到北京。
一年后,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30岁的庐隐遇到21岁的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学生诗人李唯建,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见火花。多年后,庐隐的女儿李恕先在一篇回忆文章里提到,由于年龄和社会地位的差距,两人的恋情遭到来自家庭和社会的重重压力。如果不是李唯建一再坚持,遭遇太多不幸的庐隐早就退却了。李唯建的热情和勇气给她千疮百孔的心注入了活力,庐隐说她“满灵魂的阴翳,都为他的灵光一扫而空”,她的精气神满血复活,铿锵有力地表示:“我要换个方向生活,有了这种决心,所以什么礼教,什么社会的讥弹,都从我手里打得粉碎了”。这才是真正的她,她在书信中自承:“我的个性是特别顽强”。她就像一根修长的翠竹,可以被冬雪压弯,却不会被轻易折断,冬雪消融,她就能重新挺拔起来。
1930年,庐隐和李唯建幸福地结合了。李恕先为母亲由衷地高兴:“由于母亲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坎坷,她的人生观涂上了浓厚的悲观厌世的灰色。自从与我父亲相识相爱之后,她对人生有了很大的改变,如同大地回春,一切都有了希望。和父亲共同生活的四年,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四年,爱情的滋润,使她迎了创作上的丰收。”
再婚后的庐隐写作风格与题材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此前,庐隐的作品基本上是关于个人小世界的喜怒哀乐,而她生前完成的最后一部小说《火焰》则有强烈的时代背景,与现实联系紧密,反映十九路军英勇抗日的事迹。小说发表后,评论家们欣喜地发现庐隐“走上了一条新的开拓之路”。
庐隐是个才思敏捷的作家,无论长短篇都不打草稿,一气呵成,最后只是订正一下错别字。不过这是一把双刃剑,她的作品固然流畅自然,只是语言不够精细。她在当时与冰心齐名,三十年代就有论者认为,她在技巧上不如冰心。
庐隐有一点特别可贵,其写作遵循内心的呼求,并不在乎别人的评价,更不会去迎合。她在给李唯建的信中说:“在我眼睛里不能把宇宙的一切变得更美丽些,这也是无办法的事。至于说悲观有何用——根本上我就没有希望它有用,不过情激于中,自然的流露于外,不论是‘阳春白雪’或‘下里巴歌’,总而言之,心声而已。”写作于她是抒发心声,“是为兴趣,有时也为名,但为钱的时候,也不能说没有。不过拿文章卖钱究竟是零卖灵魂,有点可怜,所以我宁愿在教书的余暇写文章了”。
她单纯地热爱写作,对于写作是有野心的。她并不贪心,希望能活到六十岁,写出一两本杰作就可以“含笑长逝”。
然而就在她的创作进入“新的开拓之路”,她的生命之路却突然断了。她因为难产,死于一个庸医之手,年仅36岁。她的创作生命才十几年,离60岁还有24年的时间,以她的才情和韧性,一定可以写出杰作来。
庐隐弥留之际说出的几句话比所有的作品都更震撼人心。悲愤交加的李唯建打算控告那个害人的庸医,她阻止了丈夫,用虚弱的声音说出感天动地的话:“算了,不要去告了。告他又有什么用呢?何苦再去造成另一个家庭的不幸呢!”这是她留给世界最后的“杰作”:善良,超越一切文字的品质。她宽恕了夺去她性命的人,就像耶稣原谅那些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
庐隐去世时,李恕先才三岁,对母亲没有多少印象。长大后,她才知道母亲原来是著名作家,周围人都称她为“庐隐的女儿”。然而奇怪的是,家中没有一本母亲的书。
后来她在父亲悼念母亲的文章里才发现缘由。庐隐一生清贫,除了作品外,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她的作品就是她最宝贵的财富。在她入殓时,李唯建把她的所有著作都放在她身边,随她而去。
庐隐是笔名,意为“隐去庐山真面目”,她原名叫黄英,一生受尽磨难,却绝不屈服。一个真诚、善良的人,一个有才情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