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当年是和张爱玲齐名的上海滩红作家,时人合称她们为“苏张”。现在苏青的知名度远远不如张爱玲,甚至有被渐渐遗忘的趋势。她总体上确实比不上张爱玲,但有才气的,不该被无视,她的散文《我的手》在我看来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杰作,区区千余字就写尽了世间沧桑与冷暖,不输任何名家名作,她本身就是名家。
苏青比张爱玲年长六岁,也姓张,本名张和仪,出生于浙江宁波,家道殷实。她的家庭是新式书香门第,父亲喝过洋墨水,曾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他积极鼓励女儿上学,这点与一般家庭颇不一样。
苏青自小便在新式学校读书,跟张爱玲一样,也是学校的才女,在学校的知名度很高,同学们称她为“文艺女神”。文学只是她的业余爱好,她的志向是当外交官。1933年,苏青19岁时,如愿考上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但她只读了一年大学便不得不退学,不是因为跟不上学习进度,而是她未婚先孕,只好回家结婚。她的外交官之梦由此破灭。
苏青丈夫叫李钦,是个富二代,长得清秀,与苏青是同学,两人曾一起演舞台剧《孔雀东南飞》。李父看演出时,觉得机灵、秀气的苏青与儿子很般配,便托人去张家提亲。两家门当户对,家长都满意,更重要的是,苏青也愿意,虽然这是一桩包办婚姻,但是很完美。
他们婚姻生活起初的几年也是完美的,爱情结晶接二连三地诞生。不幸的是,这些结晶全是女孩。盼着抱孙子的婆婆渐渐失去耐心,变成一个仿佛在童话里才出现的恶婆婆。她不仅对苏青没有好脸色,还教唆必须要除掉一个最小的女孩,才能招来一个弟弟,她当年便是如此才怀上儿子的。
受新思想熏陶的苏青如何受得了封建婆婆的歹毒,两人关系僵得不能共住同一屋檐下。于是她便撺掇丈夫去上海。
俊秀的李钦在上海滩的职场上没混出明堂,倒是油头粉面地混迹于欢场,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苏青对此忍了,没法忍下去的是家中无粮,心中发慌。当她开口要钱买米,恼羞成怒的李钦居然打她一巴掌,说她也是知识分子,可以出去自己挣钱。
苏青很硬气,因为有才气。她挣钱的方式只能是写稿子。她把自己的心酸与委屈全都宣泄在《产女》一文中,此文被林语堂主编的幽默小品文杂志《论语》录用后,苏青的文运从此一马平川。她那直来直去的文风也像纵马平原,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出现在她笔下,不遮不掩,伶牙俐齿地表达她的感想。有趣的是,张爱玲也是有什么就敢说什么,但表述方式曲里拐弯。
张爱玲像一鼎香炉,苏青则是麻辣小火锅。张爱玲很欣赏苏青,曾特别写了篇《我看苏青》,说喜欢苏青的热闹,像个红泥小火炉,有它独立的火,红焰焰的,哔哩啪啦作响。张爱玲的比喻很形象,而且准确地指出了苏青的写作特征。
苏青靠着文学重生,她的婚姻却快要死了。她在散文《我的手》里寥寥数语便道出了她的生活状态与心态。她的手掌原是丰腴、红润的,渐渐粗糙、皴裂起来,摸着绸缎都会发出声音,她的女儿们都奇怪她的手怎么会有声响。于是“我笑了:瞧瞧他的脸,但是他不笑。半晌,他皱着眉头,用憎恶的口吻对我说道:‘瞧你这只手,可不是糟蹋了我的宝贵的钻戒?’我悄然无语,第二天,便把宝贵的钻戒还了他”。
苏青的婚姻维持十年后结束,她写下《结婚十年》这本自传性的小说纪念那段岁月。小说从结婚写起,生女儿引发的家庭矛盾,生活的艰难迫使她写文章赚取生活费,一直到夫妻二人一别两宽。小说写得生动幽默,不少细节令人莞尔,比如结婚那天,花轿迟迟不来,她恰好内急,按规矩新娘不得离开床,于是她只得“跪在床上,扯开枕套,偷偷小便起来。小便后把湿枕头推过一旁,自己重又睡下,用力伸个懒腰,真有说不清的快活”。这个细节不仅有趣,而且写出了主角怀青的性格:活人不能被尿憋死的坦然与无畏。一个三十而立失去婚姻、家庭的悲剧,愣是被她写出“女儿自当强”的傲娇来。她成了上海滩这个大都市独立女性的代言人。
苏青把写小品文直来直去的风格用在小说上,连夫妻的床第生活都敢写出来,这在当时是石破天惊的事,何况作者还是女子。此书在1948年以前就再版36次,比张爱玲的书还畅销。道学家们骂她是文妓,背地里看她的书却看得眉花眼笑,出了门才绷起脸来。无论受到什么批评,谁也阻挡不了苏青气势如虹,成为与张爱玲并列的大牌女作家。她不是张爱玲的陪衬,她们是双子星座。
离婚且有名的苏青引起一个大人物的注意,他就是汪伪政权的第二号人物立法院长兼上海市长陈公博。
苏青刚离婚那阵,手头还是不宽裕,租不起像样的房子,只得暂住朋友家。陈得知苏青状况后,马上派人匿名奉上十万块,一举解决了苏青生活上的窘迫。陈的“匿名”不过是欲擒故纵,苏青很快就知道“赞助商”是谁。她写了一篇《古今印象》提到她对陈照片的感觉:“他的鼻子很大,面容很庄严,使我见了起敬畏之心,而缺乏亲切之感”。陈的鼻子确实很大,这句话是持平之论,却饱受讥讽与抨击。在传统文化的某个角落,男人的鼻子与性能力有关,于是苏青受到群嘲。
不过苏青与陈之间关系不一般应该毫无疑问。陈先是聘请苏青任政府专员,不久苏青因为不喜欢公职而请辞,但工资照拿;苏青想办杂志,陈拿出五万块做启动资金。如果陈与苏青只是普通朋友关系,那么陈简直就是个圣人。陈非柳下惠,就像胡兰成是只大猪蹄子一样。胡还是苏青介绍给张爱玲的,这两人真是好闺蜜。苏陈之于张胡的区别仅仅在于有没有结婚证书而已,结局都是悲剧。
苏青写文章是好手,办杂志也是高手,创办的《天地》比林语堂的《论语》还畅销。她实在厉害得不像话,书也卖得比张爱玲的还好。只是她的命运比张爱玲还惨。
1945年抗战胜利后,陈公博成了丧家之犬,并于次年被枪毙。苏青作为陈的红颜知己,自然厄运临头,她被当作著名“汉奸文人”遭到全民口诛笔伐。苏青却没有为了撇清自己而落井下石,在1947年出版的《续结婚十年》里,她满怀伤感地怀念陈:“我回忆酒红灯绿之夜,他是如此豪放又诚挚的,满目繁华瞬间竟成一梦。人生就是如此变幻莫测的吗?他的一生是不幸的,现在什么都过去了,过去也就算数了,说不尽的历史的悲哀啊”。无论陈是什么人,苏青都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陈在她身上的付出是值得的。
解放后,苏青原本可以和张爱玲一样,选择出国,但她舍不下孩子们。离婚后,她曾写道:“我的手再不能替孩子们把尿换尿,搞鼻涕了,只整天到晚左手端着茶杯,右手写,写,写……”(《我的手》)
她后来连写的权力都被剥夺了。历史问题让她处处碰壁,她试图融入生活,但被生活拒绝了。晚年时,苏青和离婚的小女儿及外孙,三代人挤在一间10平方米的房子里,连看病的钱都没有。她在给朋友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成天卧床,什么也吃不下,改请中医,出诊上门每次收费一元,不能报销,我病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么人也不通知”。哀莫大于心死,莫过如是。
苏青去世前,想看看自己当年的得意之作《结婚十年》,遍寻不得,女婿只好复印一本满足她的心愿。1982年12月,苏青在病榻上吐血而去,得以解脱,枕边放着《结婚十年》。她曾被当作上海滩自强女性的典范,她救得自己一时,救不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