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作者 11月21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87期。原公众号文章由李一楠编辑,应帆编发。)

 

 

刘老师站在黄土路边的树荫下,一边甩着手帕扇风,一边望着不远处的儿子。土路被无尽的庄稼地夹裹着,密不透风,泛起阵阵热浪。天上飘着棉絮状厚实的云层,一片连一片,似乎要把日头拦在天外。日光被收了锋芒,强悍的热量还是瀑泻而下,把冀南平原变成一个蒸笼。“衡儿走嘞!”她喊道。路对面的土沟里一顶草帽晃动着,草帽下面蓝白条纹的海军衫也时隐时现。她用手帕抹一把脸上的汗,继续挥着手帕扇风。
刘老师是个孝顺闺女,除了按月汇款给娘家,每年暑假都回乡探亲。从山东淄城到河北大名足有五六百里地,要倒好几次长途汽车,她也不觉着麻烦。凡事都有个比较,她早年和表姐到山东上师范学校,小地方本来就不通车,何况还跨着省界。八九十里的路程就那么嘻嘻哈哈说着话,一天走到,脚上总是磨出水泡。想起这些,刘老师就很满足,现在的生活比起过去,那要强多了。
去年暑假学校组织下矿山锻炼,她要求上进,就报名去了。按理说,离家这么远,一年不探亲不算啥,乡亲四邻也说不出什么话。可自打她兄弟来信说父亲的老病根复发了,她就忧心忡忡,不断埋怨自己。本来今年一放假她就要走,不巧赶上丈夫要到外地出差,她只好耽搁了几日,带上儿子还乡。这小家伙虽然有些瘦弱,但平时活蹦乱跳的,也不怎么生病。可一想到儿子要睡土炕、喝井水,她又有些担心。出乎她预料的是,还走在路上,麻烦就来了。从鲁镇大路口下车到西峰村有十八里路,小家伙见了蚂蚱要捉,见了蒲公英的毛毛球也要采,这样走走停停,不知啥时候才能到呢。
仲夏的午后是最热的时段,路上没有别的行人,也没有过路的马车。树上的知了突然叫起来,只一会儿,蝉声就被热浪烘得低沉下去,变得细若游丝,无以为继了。“衡儿走嘞!”刘老师有些焦急起来,见还是没回音,就走过去叫他。衡儿正蹲在土沟里会神地观察蚂蚁搬家,他用根细长的毛毛草秆刺向列队前行的蚂蚁,有几只被掀翻了,衔着的幼虫也落到土坷里。蚂蚁慌乱地四下寻找,很快又擎起白胖的后代,推挤着赶回队列。
土沟里的战斗又进行了数个回合,最终刘老师拽起儿子回到树下,把泡着冰糖山楂片的水壶递给他。待衡儿喝完水,母子二人抬起行李继续赶路。衡儿肩扛木杖走在前面,刘老师在后面抬着,一个带帆船图案的提包在中间轻轻摇晃。他们娘俩走过村口大榆树的时候,日头正斜悬在树梢上丈高的地方。
“娘!”刘老师推开虚掩的大门喊。
一个小脚老太太应声从屋里迎出来,一把揽住男孩:“耶,成大孩子嘞!”
“还认得姥娘不?”刘老师问他。
衡儿有点窘,望着满脸笑纹的姥姥呆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这是恁妗子,还有小表弟。”衡儿姥姥指着身后抱着孩子的媳妇说。
“俺自打从淄城回来,一晃三年多了。恁说这日子过得快啵——”老太太唠叨着,跨进堂屋,冲着里间的布帘喊:“他爹,衡儿都长成大孩子啦,还不出来看看?”
刘老师挑开门帘进到里屋。“爹,恁今儿个好点儿啵?”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炕沿上,“嗯”了一声,眼睛微眯着,正托着旱烟袋吸烟。刘老师抚着儿子的头,轻轻说:“快叫姥爷!”
“姥爷!”衡儿的声音很低,像是蚊子叫。老人脸庞清瘦,目光平和,好一会儿也没说话。
“爹,这是衡儿,八岁啦。他头回见恁,认生。”
“嗯——”老人应了声,像是答应外孙,又像是回复女儿。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城里的小儿——透着机灵,外边玩去吧。”
刘老师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院子里一阵喧哗,隐约有人说:“可都来到啦?”她退回堂屋,就见她兄弟拎个网兜跨进屋来。“哟,可都到啦!”年轻人笑着说。他黑红的脸膛,白布衫子敞着扣。衡儿盯着网兜里两个青皮黑纹瓜,只有皮球大小。“没见过打瓜吧?一会儿拔凉了给你尝尝。”他兄弟对外甥说。
刘母递给女儿一把蒲扇:“先消消汗,再洗把脸。”刘老师的弟媳顺手把孩子丢给婆婆,到厨房弄饭去了。母女俩刚唠几句家常,刘老师就问起父亲的身体。“不碍事儿,还是老毛病,都是头晕,厉害啦,屋门也不出。”以往她父亲发病都是请同宗的四叔来号脉。四叔总说大哥年轻时念洋文伤了脑子,到这年纪就容易气虚。四叔的祖上在县城开过药房,解放后归公了。他自学过医学知识,也能给人把脉开方,但终究不是正业。刘老师这回打定主意请镇上有名的老中医田大夫给看看。这次她攒了两年的零钱,吃的用的没敢多买,专门省下来为父亲治病。
刘老师和母亲说话的时候,她兄弟带衡儿到院儿里去打水。他将木桶放到井底,抖一抖绳索将水灌满,对衡儿说:“抓紧喽!”他把衡儿的小手放到自己手上,沉稳地摇动轱辘。木桶拉出井台,里面的水有些泛黄。她兄弟拎着水桶来到堂屋,把水倒进一个瓷盆里,两个打瓜浮起来左摇右晃。衡儿伸手扶住打瓜,手一沾水,激得他一跳。
晚饭后,衡儿美滋滋地吃打瓜,不一会儿瓜籽就吐了小半碗。天傍黑的时候,刘老师的堂哥来了。这位堂哥在乡里中学当老师,他进门儿就乐呵呵地说:“听说打城里来了个好学生,我过来考考他。”他拍拍衡儿的肩膀,问道:“上几年级嘞?认得多少字儿?我得考考你。”刘老师一听笑起来:“大哥,恁是语文模范教师,那该不考住他喽?”刘母赶紧点上煤油灯,找来纸笔摊在桌上。她堂哥并不写字,沉吟片刻对衡儿说:“你这个弟弟——”他指指弟媳怀里的孩子,“一周岁啦。别看他人小,名儿歇大气,叫鲲鹏。恁姥爷,他的爷爷起的。《逍遥游》上说:‘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鹏’这俩字儿都是这样来的,意思是希望他将来胸怀大志。‘鲲鹏弟弟’这四个字笔画多,咱光写拼音都中,看会不?”
衡儿正盯着油灯看火苗。圆圆的玻璃罩下,一团橘红色的火苗左抻右展,像个浑身不自在的孩子,极力找个舒服的姿势。渐渐地,火苗升高了,变得细长,颜色也白亮起来,像是个小小的白毛女踮脚引臂的舞姿。灯光均匀地洒下来,大家的脸上都像涂了层油彩,让四周的黑影衬映着,柔和鲜亮。
刘老师喊一声:“衡儿——”母亲忙打断女儿:“孩子没见过油灯,出神儿咧。”
衡儿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拿起笔,自信地写下:“kūnpéng dìdì”。刘老师看着堂哥,他短发直立,目光炯炯,有些得意地笑了:“满不错的,只有一点小瑕疵,你再想想。”
衡儿把每个字母反复看了几遍,困惑地转向妈妈。刘老师眉头微蹙,咬咬下唇,徐徐道:“大哥,到底是啥问题儿?”堂哥这才说:“问题儿不大,恁忘了叠字要轻读,第二个‘di ’是轻声。”“哎呀!”刘老师也笑起来。“光顾看字母啦,都把声调忘了。”
衡儿脸上有些挂不住,低头盯着纸上的拼音不作声。刘老师替儿子圆场说:“他学过轻声,在节骨眼上倒忘了。”大家又说了会儿话,堂哥说天不早了,你们娘俩赶了一天路,早点歇息吧。于是一屋子人就散了。
乡村的夜,出奇地静谧。农民歇息得早,不似城里人,晚上除了上夜班的,还有串门儿的,打扑克的,听广播的,街道上巡防的等等,人声嘈杂,直到夜深。衡儿躺在东屋角落的黑影里睡着,偶尔有一声蛙鸣或狗叫传来,更衬出四周的寂静。后半夜,院儿里响起一阵沙沙声,细小的雨点落在井旁的梧桐树叶上和丝瓜架上,时缓时急,像是给睡梦里的乡村定了调门,奏起自然的和声。这声响始自遥远的过去,启悟过迁徙至此的始祖,年复一年,伴随其后代繁衍生息,走到今天。现在的村民即便听到这雨声也不会在意,就如同人对呼吸浑然不觉那样,因为自然早已与他们的生命融为一体。
第二天,细雨依旧下下停停,像个拿不定主意的买卖人,反复不定。鸡叫头遍,刘老师就起身,天明赶往镇上去请医生。她欣慰儿子长大了,公鸡怎么叫都酣眠不醒。他小时候可不行,只要邻居的公鸡打鸣,他就会惊醒哭叫。这让她一度十分忧心:成年人觉浅,那是心事多。小孩子无心无肺的,睡不沉就可能是敏感质的脾性,那日后要连个鸡鸣狗叫都担不住,真的遇到事该咋办哩。显然,她是多虑了,初为人母,遇事总不免过度担心。
现在呢,小娃儿成了大小子,转眼就是个大小伙。想到这些,她心里很充实。晨曦里,她走在从前上学的土路上,脚步轻快。她觉得路面比从前宽阔,也更平整。这日子过得真是快,一晃都快二十年了。
她想兄弟和媳妇该早到了生产队上,趁着天早凉快,把活干完可以早点收工。兴许衡儿还在睡,母亲一定早把饭扣在碗里等他吃呢。兴许他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玩呢。在淄城,他雨后最大的乐趣就是趟水。路边的积水泛着泥沙,大院中间的水洼不时冒个水泡,这对他就是出发的信号。他穿着凉鞋飞快跑过,还要使劲跺脚,把水溅起老高,就像洒水车喷出水花那样。运气好时,他还能抓到个泥鳅青蛙什么的,养在瓶子里,也能让他高兴好些日子。而娘家这院子里的沙土地平整光滑,一点小雨积不下水。过一会儿,地上就干飕飕的,一点不泥泞。院子里除了菜畦和猪圈,也没别的东西。他会玩什么呢?
刘老师午后才从镇上赶回来,雨点又纷纷扬扬地落到院子里。几只母鸡在梧桐树下撕扯一条长长的蚯蚓,引得衡儿注目。一只猫在屋檐下舔着爪子,不时打量一下这个刚来的不速之客。刘老师告诉母亲,卫生院的田大夫年事已高,不出诊了。不过,老先生听刘老师细述父亲的病情之后,动了恻隐之心,答应让儿子代他出诊。这在西峰村可是个不小的面子,小田大夫得了父亲真传,加上他天资聪明,在方圆几十里已经小有名气。隔天他来到村里给刘父号完脉,洋洋洒洒开了一方,嘱咐先吃七天。如果见效,可续服一个月。如果效果不明显,再来找他调整药方。
得了药方,刘老师带上儿子到乡里去抓药。药铺在卫生院院里,门脸不大,门框上有幅对联,红纸早已褪了色,但字迹仍然可辨:“ 敢上三山尝百草,为民服务保健康。”衡儿嫌药铺里药味大不肯进去,刘老师就让他在门外等着,不许乱跑。药铺里人不多,从窗户里可以看到院子中央的杨树,两个孩子正举着长长的竹竿粘知了。她知道衡儿怕农村孩子,见了他们就躲得远远的,不然早就跑过去看了。在淄城小学周围,常有些农村孩子转来转去。见到单个学生出来,他们就上去要糖果或是纸元宝什么的。如果没有,他们就会说下次带来,不然就如何如何。
待她抓好药出来,心里正嘀咕着,猛然看到那俩孩子正站在衡儿面前打量他,不免一惊。他们一个拿着竹竿,一个戴着柳树枝编的帽子,都光膀子打着赤脚。他们见大人来了,也不理睬,继续指指点点的,像是在说衡儿的汗衫。
刘老师看一眼儿子汗衫上“农业学大寨”几个字,对那俩孩子说,“你们玩去吧。”她拉着儿子走出卫生院,问他那俩孩子说些什么。衡儿说他们一个说穿凉鞋烧脚,一个说不烧。
走不多远,他问妈妈哪三座山出草药。他想知道泰山和黄山上有没有,还有太行山。他说每当他同学记不住生字,曹老师就教导他们不要有畏难情绪,然后引用毛主席的《愚公移山》。上面说,愚公家的门前有两座山,一座叫太行山,还有一座叫王屋山。曹老师说王屋山这名字不好,太封建。他想知道封建的山上有没有草药,刘老师说草药山上都有,什么时候去看看就知道了。
很快,衡儿的暑假就变得规律起来。上午他跟舅舅到地里去呆上一会儿,由生产队统一派活,他就帮着除除草什么的。那个时节,玉米长势正旺,红薯、花生也种得不少。中午他睡个午觉,下午看看带来的小画书,或者到院子里和老母鸡和半大鸡雏玩上一会儿。
有时候他看姥姥织布,有时候看姥姥和妗子一起掐辫子。老母鸡已经和他相熟了,因为经常捡吃他掉的饭渣,对他相当友善,见他过来就围着转。他下地时也常捉些蚂蚱蛐蛐什么的,用茅草秆穿着,有时一次能逮好几串。那时候,鸡的家族就像过年一样,撇开玉米面拌菜叶,猛餐天上掉下来的美食。它们互不相让,为首的一只不时啄咬别的鸡,妄图独享。小鸡被挤到外围,抢不着就跳到空中,想从他手上取食。一时间,院子里一片大乱,鸡毛尘土飞扬。那猫还是无动于衷,远远地冷眼观望。
每天一大早,刘老师就起来煎药。厨房的大灶派不上用场,就用几块土坯搭个简易小灶。一锅煎好,药汁倒入两个碗内。这时刘母就招呼老伴起床,待他洗漱完毕,药就凉得差不多了。到衡儿吃早饭时,厨房里的烟火气已经消散,堂屋里的中药味依旧挺浓。桌上只剩一碗药,用纱布盖着,留到睡前再喝。每次她父亲喝药都紧皱眉头,一口气喝下去,然后叹道:“怎苦咧!”刘老师就回一句:“良药苦口利于病嘛!”儿子小时嗓子发炎的时候,吃药片老卡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刘老师就把药片研碎,再和上白糖,一起冲下去。衡儿老是嚷嚷,为什么不把药做成甜的,又治病,又好喝?刘父吃完七天的药,感觉头晕轻了,精神也有所恢复。刘老师又抓了七天的药,接着给父亲吃。又过了几日,刘父见到女儿也开口说上几句。一天衡儿到屋里送茶水,他就叫住问话。
“小儿,拼音难学不?”
“不难。”
“那我病好喽教你学外语吧?用的都是字母。”
“姥爷,学外语有啥用?”
“倒也不中啥用。”
“那学它做啥?”
“嗯——学会喽总有用场,艺不压身。”
刘老师听到父亲和儿子说话,心里十分欢喜,说道:“爹,过两天俺姐过来看看,恁跟她多拉拉吧。”
刘老师的兄弟见父亲病情好转,干起活来就比平时快当不少。那天他下地回来天色尚早,见外甥正拿着水枪玩耍,就想带他到大坑玩玩。刘老师和刘母不约而同嘱咐道:“那你可看好他。”近十年前,刘家大女儿的头生儿子在大坑里淹死了,这在刘家是件不愿提起的伤心事。“有俺这水性,恁都放心吧。”她兄弟说。
这大坑是村西路边一个水塘,绿树成荫,清波涟漪,也算得上一处风景。坑里已有几个孩子在玩水,拍着水花大声叫喊。他选在僻静的一角下水,让外甥呆在可以触底的塘边,自己向深水区游了几个来回。衡儿耸着肩膀站了一会儿,待身体适应了水温,就慢慢划水扑腾起来。夏日戏水最开心不过,衡儿意外的收获却是发现了一种暗红色的虫子。捧在手里细看,上有圆形硬壳,下面是几排扇形绒毛状的细腿。他给虫子起名叫水瓢虫,因为它个头和七星瓢虫相仿。他舅舅听罢,摘了片荷叶,拢起来像个长长的葫芦。衡儿把虫子倒进去,又捉了许多才罢手。回到家,衡儿小心翼翼把水瓢虫倒进罐头瓶里,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晚上,刘母点上油灯,看到罐头瓶里的红虫子,对女儿说:“这孩子还是待见虫儿。”
刘老师也想起儿子养蚕的事,因为桑叶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最后他爸给送人了。刘母喊道:“衡儿,用喂点啥啵?”衡儿随手掐了一小块玉米面窝头,捏碎了扔到瓶里。油灯白亮的光照着黄黄的玉米渣浮在水面上,水瓢虫拱着转了一圈又一圈,有点像小驴推磨,也不知吃到没有。
第二天早上,衡儿说做了个梦,他骑着旋转木马转啊转的,下不来了。刘老师想起水瓢虫,过去一看,玉米渣都沉到了瓶底,水瓢虫还在转呀转的,速度可是慢多了。过午,刘老师的姐姐来了,带了一包点心和两个甜瓜。那猫闻到味儿,离开屋檐下的砖台,仙女下凡似的,慢慢凑过来。衡儿把它赶走,不一会儿它又转回来。后来衡儿用竹竿在它屁股上弹了一下,猫立刻得了教训,一个箭步跳开。待它到了安全距离,回头冲衡儿“嘶嘶”叫几声,才悻悻离开。大人们喝茶,磕瓜子,唠家常,衡儿吃了点心,又吃甜瓜。过了半晌,猫又回来了,还叼个老鼠。衡儿追过去看,猫却东窜西藏地躲他,最后钻到堂屋去了。
衡儿起急,拿了竹竿追进去,猫慌不择路,一下窜进里屋。刘父正在午睡,被跳到炕上的猫惊醒,翻身坐起。那猫又跳到桌上,打翻了老人的搪瓷缸子,“哐啷”一声掉到地上。老人明白过来,甩手在衡儿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
那猫趁机逃之夭夭,衡儿跟着跑出来,看见妈妈,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刘母一看不乐意了,指点着屋里说:“哼,老头子!人家城里的孩儿,头回来。天天吃窝头地瓜干也不说啥,都是呆时候长喽燥得慌。你不知道哇!”刘老师一面说不要紧,一面怪儿子淘气。她弟媳赶忙撂下孩子,过来给他抹泪,说:“好小儿,不哭,妗子再给你买罐头吃!”
到晚上衡儿身上出了大片疹子,痒得他一夜没睡好。他抓挠厉害了,刘老师就给他抹些痱子粉。实在不行,就给他吃一块弟媳买的罐头梨,哄着他睡。她摸着儿子的脑门,心里有些怕,后悔不该让他下大坑。她想可能是什么虫子咬的,引起过敏反应。她同事曹老师的儿子也出过疹子,还发起高烧,结果烧坏了脑子,跟不上班了要留级。她跟母亲商量,说过两天回淄城吧。她怕儿子再弄出事惹父亲生气,影响治疗,闹个前功尽弃。当晚她去和父亲解释,老人也不说话。她知道父亲的脾气,那是让老伴当众数落得挂不住面子,晚饭也没吃。刘母说小田大夫的方子效果不错,让她兄弟抓药坚持吃一段就行。她也说衡儿身上不像是痱子,多半是荨麻疹。农村缺医少药的,还是回淄城看吧。
刘老师兄弟打听回程的车次,说两天后有车。那天一大早他送母子二人去鲁镇路口。
走到马颊河,衡儿说身上痒得厉害,不肯走了。他把提包递给姐姐,背起衡儿。刘老师看着儿子伏在她兄弟的背上,两条腿悬着前后摇晃。她说:“衡儿多高,像大人一样。”衡儿没说话,望着河水和岸边厚实的芦苇丛。刘老师看见一只蜻蜓落在芦苇叶上,纤细的长尾像孔雀脖颈上的蓝羽毛那样闪光。她拎着带帆船图案的提包,跟在她兄弟后面走。扑棱一声,一只水鸟从芦苇丛后飞起来,吓她一跳。水鸟飞过河面,越过对岸的树顶,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斑点。

(为慈母新逝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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