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97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刘荒田编辑,唐简编发。)
去年4月30日,当首波疫情袭击纽约的时候,蔚蓝先生不幸染疫去世,但我得知却是两个多月之后了。这噩耗虽然迟到许久,但对我的震惊却没有半点减弱:他是医生啊,最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况且,3月里他还给我发他外孙的视频,这位在曼哈顿当急诊医生的小伙子正在电视台介绍疫情进展呢。我直觉的反应是,即使蔚蓝先生染上病毒,他外孙也可以设法帮助他得到最好的救治,无论如何不会就这样离去啊!
我与蔚蓝先生是文友,没有深交,也不认识他的家人。我通过别的渠道打听,也没有太多信息,只了解到他去世之后,举行了严格管制下的小型家人告别仪式。可惜我当时并不知道,而且,即便知道也肯定无法参与。蔚蓝先生是我友人中唯一因新冠肺炎而罹难的,他的去世令我对这场灾难有了直接的体验。一年来,美国死于新冠者已逾50万,这么多支离破碎家庭的痛苦可想而知。初春四月,大地复苏。先生长眠地下时近一载,我谨以本文寄托哀思。
蔚蓝本名许昇德,1934年生于上海,享年85岁。在他丰富的人生中,不乏至亲好友,由他们来著文纪念,自然会详尽多彩。或者他们已有详文记述,但于我却是无从知晓了。我与先生是君子之交,清淡如水。在与他相识的短暂两年中,我们只见过两三次面,甚至没有坐下来吃一次饭。即使这样,在过去的九个月里,他的音容笑貌常会毫无征兆地突现于我脑海,令我惊讶。我的通讯录里记录着他去世的日期,明知他已经远去,但显然,我在深层意识至今没有接受这一现实。
关于先生最初的记忆是在微信群里读到他忆旧的文章,附有一些模糊泛黄的老照片。其中一张是一家人西装革履立在一栋漂亮洋房前的合影,有个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应该就是童年时代的蔚蓝。我猜想他父亲是老上海十里洋场上的佼佼者,风华正茂之年已有殷实的家业。但有这种背景的人在纽约华人圈中也不算稀奇,所以过后我也就淡忘了。
与先生第一次见面是2018年的一次聚会,当时他用那种已经没有人用的小数码相机拍照,令我印象深刻。他说会把相片寄给我,我恭敬地应着,心想这年头谁还会洗印照片呢。数月后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一个白色信封,背面有粗体红笔注明“Photo inside. Don’t fold pls.” 打开一看,是一张4X6英寸我和先生的合照,反面有他瘦劲清峻的题字:“文心先生惠存:蔚蓝 二0一八、九、八 于北美中文作家新书发布会”。他果然是说到做到!
我们比较深入的一次交流是缘于他转发关于齐鲁大学医学院(今山东大学医学院)的文章。我是山东人,又对国内大学的历史变迁有兴趣,就问他一些问题。原来他虽生于上海,母亲却是山东人,这样我们就成了老乡。从照片上看到,他50年代就读齐鲁大学医学院时佩戴白色的校徽,与我读书时的80年代一模一样,让我倍感亲切。他说,在上海时他一直瘦小,到了济南突然拔高了个头,可能是山东的基因遇上齐鲁水土之故。我还了解到,先生出身医生世家,祖父是西医全科,太太和妹妹也都是医生。他1985年来美国之前,在国内任妇产科医生30年,来美后在哥伦比亚大学病理系做研究工作直到退休。
我认识蔚蓝先生只有短短两年,他细致、热情、乐观,有上一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质和风度。在他漫长的人生轨迹上,我只能是个微不足道的标点,但他的逝去却让我感到莫大的缺失。他去世时一定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但永存于我记忆的,将是2019年春节联欢会上我们一起唱歌时他欢快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