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发于《红豆》杂志2013年第5期)
梦 中 人
夫 英
一
一个冗长而灿烂的梦不知让什么倒霉的声音给打断了,意犹未尽。
阿秋惊愕地坐起身来使劲地揉着眼睛并大幅度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当他渐渐地从迷蒙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确信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梦里的时候,他的嘴角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刚才做的这个梦实在是太奇妙了,里面的情景是他在清醒的状态下无论如何也是想象不到的。整个梦似乎都在向他暗示、不!不是暗示,而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在即将到来的日子里他将会得到什么、拥有什么;他将如何摆脱目前落魄而晦暗的生活走向辉煌。
阿秋想唤醒睡在身边的米雪儿,把梦里所发生的一切仔细地、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这样,或许会能激发起这个若即若离的女人继续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意念。无论在什么时候阿秋都是做着这样的努力,就好像米雪儿马上就会离开他远走高飞似的。他想对米雪儿说:"本人天生就不是受穷的命,荣华富贵只是时辰未到。等着吧,会有好事情发生。"
他的手已经触摸到了米雪儿光滑细嫩的脊背上,那种油腻腻凉滋滋的感觉使他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如同女人般细腻怜惜的柔情。他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米雪儿的肩,米雪儿的肩也随之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好像是不情愿醒来似的。罢了,他转念一想,不说也罢、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好梦,一说出去就没了。
夜色浓重,把这屋子浓重得伸手不见五指。窗外传来了几声狗叫,天上好像还有飞机嗡嗡地飞过。
过了一会儿寂静下来,就只有米雪儿熟睡的呼吸声了。阿秋知道,这阵子米雪儿很忙,忙得几乎每天都是在他睡觉的时候才一脸疲惫地回到家里。也不说什么,甚至连饭都不吃一口,脱去衣服急匆匆地去卫生间冲个澡,回来把浴巾解开往地毯上一扔,爬到床上倒头就睡。有时,阿秋试探性地抚摸她、亲吻她,甚至把她的身体扳过来压在身下,她都没有任何回应,从她身体上传递过来的都是冷冰冰的气息。
"为什么?"阿秋把嘴附在她的耳边柔声问:"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米雪儿仍然闭着眼睛:"只是,只是……太累了。"说完,把阿秋温柔地推下去扭过身继续睡觉。还好,米雪儿和他睡在一起的时候,身上的衣服从来不曾有过丝毫地保留,这让阿秋的心里多少还有那么一丝的安慰。
阿秋和米雪儿同在一个公司、一个部门里工作,米雪儿还是阿秋给介绍到这家公司来的。在这里钱虽然赚得不多,但总还算是有份安稳的工作,总还算是能够平平淡淡地混日子。现在美国的经济不好,被裁员、领失业救济金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像他和米雪儿这样有工作、能赚到钱也就应该知足了。
只是,近一段时间,那个叫卡洛斯的大经理好像是盯上了米雪儿,一到下班的时间便把阿秋早早地打发回家,留下米雪儿在公司里加班。看到卡洛斯对米雪儿的那种情意绵绵暧昧的样子,阿秋总是觉得心里别扭、心里不安、心里窝囊,脸上也是火辣辣的。
那天在公司上班的时候,卡洛斯摇头晃脑地走到他身边,看着远处的米雪儿正在吃力地往铁架子车上搬着货物,不无感慨地说:"可惜呀!米雪儿要是我的女人,我不会让她这么受苦。"
关你屁事,阿秋在心里嘀咕着,脸上却堆着笑。他一看到卡洛斯就会紧张,就像小偷看到警察一样。他之所以害怕卡洛斯,不只是因为他工作的稳定性和收入状况都是由这个人来掌握;更主要的是因为在女人面前,尤其是在米雪儿面前和这个老男人比较起来他总是有一种自愧形秽的感觉。他和卡洛斯一个是奴隶;一个是奴隶主,他这样想。尽管美国是一个讲究人权、人人平等的国家;尽管他从来都不曾认为自己是奴隶,而卡洛斯更不是什么奴隶主。然而,每当见到卡洛斯的时候,他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腰弯下来,高兴不高兴也要把脸堆起笑容。奴隶和奴隶主之间的样子也就不过如此吧?
阿秋曾咬牙切齿地对米雪儿说:"我真想把那个得意忘形的外鬼给杀了。"他们背地里都把卡洛斯称为‘外鬼’。
米雪儿说:"外鬼没了,你也就没了。从年龄上讲你还是吃亏了。更主要的是,他没了,我的饭碗也会丢掉。"
"怕什么,有我呢。"阿秋拍着胸脯大声豪气地说。
"你?……"米雪儿笑得弯腰抚胸,差一点儿没流下泪来。
那个卡洛斯大经理几十年以前就从南美的一个什么国家移民来到了美国,除了老婆什么都有。最主要的,他是那种不光是有权还是有钱的男人。他想叫谁失业只须一句话;想买一辆车就如同女人买一盒化妆品一样容易。虽然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人了,但红光满面、朝气蓬勃的样子倒像个小伙子。在公司里,长得稍微有一点儿模样的女人们都喜欢围着他转,殷勤撒娇、挤眉弄眼。就连那个漂亮的、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的俄罗斯女孩都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贴。加上卡洛斯风流倜傥又水性杨花,在公司里,别说二奶、三奶,就是五奶六奶都着站队排在后面等着。
阿秋想,现在的女人都是怎么了?
米雪儿却和她们不一样。她对男人的那种轻慢的、高傲的姿态总是让那些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是的男人们对她肃然起敬,就连卡洛斯对她说话的时候都是陪着笑脸。
米雪儿对阿秋说:"越是这样的男人就越是要给他脸色看,男人就吃一套。"
"什么样子?你这不是变相的……引诱?"阿秋酸溜溜地说。
"我倒是没引诱你,还不是让你七手八脚地给糊弄了过来。"
"怎么能说是糊弄?这是缘分。"
"我的缘分就这么……浅薄?"
米雪儿悲悲切切地说:"我也想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是公寓一类;我也想像其她的女人们一样,逛街的时候胳膊上挎着一个香奈儿、手指上戴着一枚闪着光的大钻戒,体验一下那种无忧无虑、丰衣足食的生活。可是,我却什么都没有,红颜薄命。别人都这样说。"
"如果跟我是浅薄,是薄命,那你第一次……"阿秋看到了米雪儿脸上现出了愠怒并急速地撇过头去,便慌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二
米雪儿的确是属于那种红颜薄命的女人。在国内,刚刚结婚不到两年,新婚的余温尚未散去,孩子还没有生出来,老公便怀揣着要过上更美好生活的豪情壮志来到美国。摸爬滚打,历尽苦难,折腾了四、五年的时间,才把望眼欲穿的米雪儿给申请了过来。
久别重逢,米雪儿透过泪眼看到出国前还是英姿勃勃的老公,现在却憔悴得像个沧桑的老人。在机场,老公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激动、热情,甚至没有拥抱她一下便把她连同她带来的那几箱子东西塞进他那辆破旧的灰色本田里,平静地、默不作声地把她拉到了一个沈阳人开的家庭旅店,连坐都没坐下来就对她说:"我要走了,可能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在这里住宿每天八块钱,我已经给你交了两个月的房钱,仅此而已。以后……"
米雪儿看到老公已经开始向外走去,并头也不回地用已经有些弯曲了的后脊梁丢下一句话:"靠自己吧。"门都已经被关上了,才从门外传来了"对不起了"几个字。
起初,米雪儿以为老公是在和她开玩笑、搞恶作剧,直到眼巴巴地看着老公的车真的晃晃悠悠地开走了,她还大惑不解地嘀咕着:"这玩笑……开大了吧?"
过了一会儿,家庭旅店的老板娘走进来,站在那里就像宣读判决书似地对她郑重其事地宣告:"你老公已经有了别的女人而且还有了孩子。以后……自食其力吧。"
过了很久,米雪儿依然认为这不是事实。直到有一天她亲眼看到老公推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婴儿车,身边拥着那个丑陋得让人无法容忍的女人亲亲密密地从超市里走出来,她才突然产生了那种山摇地动、五雷轰顶的感觉。女人是很容易崩溃的。那一段时间,米雪儿整天都是沉浸在忧伤的、痛苦不堪的状态之中,以泪洗面。
那时,阿秋也住在这个家庭旅店里,看到米雪儿初到美国尚未立足便遭受如此之难,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救人于危难之中,况且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阿秋义不容辞。同情、关怀、帮助再加上殷勤,很快,他便顺利地、自然而然地和米雪儿进入了男女交往的另一个阶段。
每当回想起那一段经历,阿秋都会沉醉般地把本来就像永远也睁不开的小眼睛眯得更细、更长,嘴角也会按耐不住地向上抖动两下,就像从美梦中刚刚醒来,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好像是七月中旬的一个周末的下午,家庭旅店中央空调的制冷系统出现了故障,屋子里热得就像是一个大烤炉。阿秋四脚朝天地仰面躺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棚想着心事。米雪儿的影子不时地在他眼前晃动着,她的那双能让阿秋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的眼睛好像正躲在屋子的某一个角落里悄悄地、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挑逗着他,使他总是处在一种燥热的、激越的、不能自制的情绪之中。
他想马上去找米雪儿,和她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呆在她身边就好。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胆怯,甚至几次猛然起身又几次颓然躺下。
此刻,米雪儿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和旅店老板娘轻声细语地聊着什么,声音徐徐地飘进屋里就像一条条燃烧着的火苗在阿秋的身上窜动着、漫延着。
火辣辣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并缓缓地向他的床铺移动着,身下的床褥和枕头都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如果不是因为隔壁房间的米雪儿,他才不会守在这烤炉一样的屋子备受煎熬。他感觉,他和她之间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今天,或许就在下一刻。
"带我去外面……走走?"
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仿佛是在梦里。
阿秋支撑起身子揉了揉眼睛,然后又使劲地眨了眨。他看到,门被推开了一条细缝,米雪儿的脸静止在细缝的后面。
"好,好啊!"阿秋一骨碌爬起来,忙不迭地问:"去,去哪儿?"
"初来乍到,我怎么知道去哪儿?随你。"
"好,好啊!"阿秋看到,米雪儿的眼睛红红的、湿湿的,好像刚刚哭过似的。他好像突然陷入了一种有准备的慌乱之中。他傻傻地坐在床边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愣什么神?说走就走吧。"米雪儿的声音晃晃悠悠地飘进来。
"好,好啊!"阿秋站起来,好像清醒了一些:"我想,想……冲个澡,再,再换件衣服。"
"哎呀呀!多麻烦,又不是去约会。"米雪儿已经把门推开了。尽管她的眼睛仍然湿润着,但笑容倒是蛮甜蜜的。
在阿秋看来,这就是约会。这是他来美国这么多年第一次和女人约会。
阿秋开车,米雪儿坐在他身边剥了一个荔枝塞进他嘴里。
"去哪儿?"米雪儿歪着脖子问。
"去……圣塔莫妮卡……看海。"阿秋蠕动着下颚,鼓着腮帮子说。这是阿秋蓄谋已久的,他做梦都想把心仪的女人带到海边。在海边,做什么事情都是浪漫的。
"远吗?"
"十几分钟的车程。"
"为什么来美国这么久了,还住在家庭旅店?"
"一个人,好对付。"
"那……要是……两个人呢?"
"那个人,是……谁?"
"去圣塔莫妮卡还要上高速公路吗?"
"10号高速公路,向西。"
"为什么不找个情人、老婆什么的?"
"没……钱。"
"在美国,没钱就不能有女人?"
"听说,你老公找的那个女人就很,很,很……有钱。"
"还要多久,才能到……海边?"
"到了!"阿秋把车三拐两拐地绕进了一条僻静的、被浓浓的树荫覆盖着的小街边停下来关掉了汽车的发动机。他侧过脸面对着米雪儿,身子也渐渐地向她那边倾斜着:"知道,我现在最想……最想做什么吗?"阿秋觉得他的脸已经触碰到了米雪儿柔软的发丝。
"知道。"米雪儿泰然自若:"虽然快了一些。但,这是在美国。"
"那……可以吗?"
米雪儿把椅背向后搬了搬让身子斜躺在上面,然后仰着头摊开两手闭上了眼睛。"没钱,还想找……女人。"她说话的时候,阿秋的嘴唇已经封住了她的嘴唇,手也伸进了她的被解开衣扣的鼓鼓囊囊的胸上……
阿秋从来没做过不得体、出格的事。他这辈子都没做过像今天这样如此大胆的事。每当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过了很久,当米雪儿直起身,一边系好被阿秋揪开的衣扣,理着蓬乱的头发;一边好像突然醒悟般地大叫起来:"你还没带我去看海。"
"看到了。"阿秋说,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从外面照进车里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从那以后,阿秋就再也没有去看海的闲情逸致了。没有女人闲得要死;有了女人忙得要死。阿秋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公寓,他和米雪儿住到了一起。米雪儿说,这是对他的报答,在美国这叫‘搭伙’。阿秋想,这一段时间也没白忙活。
后来,阿秋把米雪儿介绍到了他打工的公司。从米雪儿走进公司的那一刻起,阿秋就感觉到了卡洛斯的那一双隐藏在淡茶色镜片后面的眼睛似乎别有一番深意。
同事龚大伟提醒他:"小心点儿,老外鬼虽然身边佳丽无数,但他却对中国女人情有独钟,是他自己说的。"
"你看,米雪儿像那种肤浅的女人吗?"阿秋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一股自信。
"现在的女人……谁说得准?"
三
眼前一片黑暗,只有从厚重的窗帘的缝隙里透露进来的一丝惨淡的夜光和里面还夹杂着的从远处传来的火车轮子压着铁轨发出的轰隆隆的响声。阿秋探下身摸索着捞起掉在地毯上的被子,给睡在身边的米雪儿轻轻地盖上。他看不清发出轻微喘息声的米雪儿赤条条的身体,却能闻到从她那里飘溢过来的淡淡的酒的味道。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许她躺到床上的时候他正沉浸在美丽的梦境之中。这段时间她总是回来很晚,并且总是吱吱唔唔地编造一些就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的乱七八糟的理由。
‘怎么了?还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不成?’她的笑眯眯的、却很有些理直气壮的眼睛分明是在这样说。即使是在他压在她的身上拼命颠簸的时候,她都显得漫不经心、应付差事似地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直挺挺地仰在那里,失去了往日那沉醉般地、癫狂般地、忘乎所以般地生动姿态,就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充气娃娃。这似乎正在进一步地证明着他的猜测:她外面……也许真的是有人了?
在美国混日子不容易;在美国能讨到一个像米雪儿一样的女人也是不容易。这不仅仅是因为阿秋的苍白,没有能力让米雪儿过上好日子。更主要的是因为现在的女人都变得更加现实了,虚幻的东西一文不值。
在他和她之间,或许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敢面对米雪儿即将离他而去的残酷现实。不会的。他想,她绝对不会是那种肤浅的女人。‘庸人自扰’,他突然想起了这个词,而且很快地就把自己确定为那种‘庸人自扰’的人了。
床头桌上的小闹表滴滴答答地响着,他甚至看不清小闹表里发着暗绿色微光的指针正落在什么地方。身边的米雪儿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把胳膊啪地一下砸在他的腿上嘴里还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好像刚才的梦就是被她砸过来的胳膊或者是腿给弄醒的。他又禁不住俯下身去细细地品味着从米雪儿的呼吸里散发出来的酒的味道,心里不知不觉地又漫过一丝悲哀或者还有一丝恐惧。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坐起身子,眼睛啪嗒啪嗒地在黑暗中眨动着放映起刚才的那个令人心驰神往的梦境。如果他的领悟能力、反映能力不会有太大的偏差的话;如果他对梦的研究、解读与认知不会出现大的差错的话,过不了多久,他的生活就将会发生巨大的改变。确切地说,如果梦想成真、梦境变成真实,也就是在大后天星期五MEGA开奖的时候,那六组数字和梦里显现的相吻合,那么……他自己都没有再继续想下去的勇气了。阿秋在黑暗中笑着,那种沉迷地、痴醉地、傻傻地笑。没过多久,从米雪儿身上散发出来的酒味所给他带来的那种悲哀和恐惧感便被刚才梦里所展现出来的奇幻景象冲得无影无踪,仿佛风雨过后,眼前一片云淡风轻。莫非,米雪儿也在做着一个和我类似的梦?如果此刻她的嘴角依然含着她那一如既往的笑容的话。他这样想着,甚至想扭亮床边的台灯看一看睡梦里米雪儿脸上的表情。
在美国,米雪儿似乎是他(过去)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并不是因为她能够舍身和他同床共枕,更重要的是,米雪儿从未像他前妻那样地抱怨过他穷困潦倒、一事无成。这个女人总能令他心满意足地沉浸在一种对于未来的想入非非之中。男人的生活里如果没有唠叨和埋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正是因为他和他前妻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总是充斥着如此琐碎而俗陋的噪杂和喧嚣,他才义无反顾地和她离了婚(更确切地说是他前妻义无反顾地和他离了婚),然后又义无反顾地来到了美国开始了他人生的又一段丰满却充满着迷思的梦幻之中。尽管若干年后他依然在美国无精打采的生活着,并且依然穷困潦倒、一事无成。但毕竟,他拥有了像米雪儿这样一个令他称心如意,也可以说是如醉如痴、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女人。
有时,在阿秋和米雪儿纠缠着的身体燃烧得灼烈的时候,他就会如梦似幻地趴在米雪儿的耳边带着些许浪漫的腔调说:"你,就是我的梦。"
米雪儿扭过头去躲开从他嘴里喷出的热乎乎的、有些潮湿的喘息说:"我不想是梦,太……虚。"她用双臂使劲地缠他的腰说:"梦不好,说没就没有了。"
什么意思?他困惑地看着深埋在粉红色枕头下面的这双闪烁流离的眼睛,一种得宠思辱,居安思危的情绪使他本来光鲜亮丽的想象突然变得一片灰暗。
"反正,反正我是不会变的。"他说,气馁地从昂扬的亢奋里跌落到一种忧心忡忡的沮丧之中。
"穷则思变。如果穷不思变就会更穷,最后一无所有。光有梦想,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米雪儿侃侃而谈,但目光仍然躲避着他并在他周围的空间里漫无边际地漂移着。不过,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丝浅浅地笑意。
又来了,这个‘变’字几乎让阿秋忍无可忍。他觉得像现在这样挺好的,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有吃有喝,并且拥有一个像米雪儿这样的女人更是件求之不得的美事。只是,不知是否能够维持下去。
"你,不会……飞走吧?"他仰面朝天地看着天棚角上的一只从一端缓缓地爬向另一端的深褐色的蟑螂。
"飞?……往哪儿飞?已经从中国飞到了美国,又从那个臭男人的身边飞到了你的被窝儿里……"她把头转向他,这回她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
"外鬼那儿……"他把说出一半的话赶紧收住,用眼角瞟了一下仍然扭着脖子冲着他愣神儿的米雪儿。
"你是说卡洛斯吗?"米雪儿活跃起来,甜滋滋地笑着。见阿秋一脸臭酸相,便转过脸去把头摆正面向着天棚自言自语地说:"你不觉得卡洛斯活得很现实吗?"米雪儿把‘现实’两个字说得很重:"毕竟,这是在美国。不现实就会碰壁。"
"最近,卡洛斯先生接触你的次数到是蛮频繁的。"阿秋故意把‘卡洛斯’三个字的后面加上了‘先生’两个字,那种酸醋的味道更加浓重了。"只是谈工作吗?那么大的头儿,和你一个普通员工又有什么好谈的呢?"他想起了昨天老头子还把米雪儿单独地叫到他阴暗的办公室里密谈了一个小时零七分钟。"他,没占你便宜吧?"
"你是指哪一方面?"
"比如,动手动脚什么的。"
"那倒没有,他还是蛮绅士的。"米雪儿说:"怪不得那么多的女人都追捧他。"
"你也想加入那些人的行列吗?"
"我现在不是还在你的……行列里吗?"
"那么,明天呢?后天呢?……"
"明天、后天……你还总会是这样子吗?"
"这样子……怎么了?"
"挺好的。"米雪儿把嘴角向上咧了咧,扬起脸注视着他头上面的某一个角落。
"昨天找你……说些什么?"他问,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
米雪儿灿烂地笑着:"他说要娶我呢,你相信吗?"
阿秋噌地一下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平静地仰面倒下。"不信,他都可以当你爸爸了。"他悻悻地说,嘴角漾起一丝轻蔑:"其实,也没什么。外鬼只不过也就比你年长二十来岁。"他说酸溜溜地说:"为了钱,来美国的中国女人无条件地以身相许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什么样的女人不是靠钱滋养?就像花草一样,没有水份就会早早地蔫吧死掉。"米雪儿笑盈盈地看着身边这个充满着美丽梦幻的不幸的男人从眼里流露出来的那一丝丧魂落魄的悲哀,不无悲天悯人的把嘴凑近他有些干涩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又附在他的耳边柔声细语地说:"你也会要什么有什么的,只是迟早的事儿。"米雪儿用肉嘟嘟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并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柔软的发丝在他的身上和脸上温柔地摩挲着,痒痒地。每当这样的时候,那种得宠思辱,居安思危的念头便会悄无声息地侵袭而来,使他总会处于一种怅然若失的忐忑之中。
不能失去她,绝不能!他想。
"在美国除你之外,我几乎一无所有。"阿秋说,他自己都为这种带有恳求的语气而羞愧,眼睛也变得越发晦涩黯淡起来。
"不是还有梦吗?"她的头仍然温柔地在他的胸前摩挲着。
阿秋看到天棚上的那只深褐色的蟑螂已经爬到了墙的对角,就好像到了终点站似的慵懒地停留在那里。
四
"你会离开我吗?"他问,他记不清这个问题已经问过米雪儿多少次了。
"你说呢?"每一次她都这样反问他。
他把目光落到了桌子上那一大堆已经变成废纸的橘黄色的彩票上,然后坚定地说:"会的。你,一定会。"他紧紧地拥抱着她说,悲哀得几乎流出泪来。
原因或许只是因为他没有钱,穷!
在美国,阿秋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穷人,尽管以他目前的收入状况和他所具有的能力,他似乎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富人。这使他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现出一种含冤受屈、愤愤不平的样子。仿佛整个世界都欠着他似的。
"老子从来都不比别人付出得少,怎么越是卖力越是他妈的穷呢?"他对米雪儿抱怨着,然后把刚刚从公司里拿到的支票恭恭敬敬地递到她的手上。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米雪儿微笑着用柔软的手抚摸着他呆板的、充满冤屈的脸,然后便从容地把支票夹在她总是随身携带着的那个暗红色的皮夹里,并随手塞给他几块整的或者一把零碎的硬币作为他平时的零花钱。自从米雪儿睡到他的床上不过两个星期的时间,他便理所当然地把他赚来的全部的钱都毫无保留、心甘情愿地上交给她,并且总是为支票上并不壮观的数字而心怀歉意。
"这才是男人。"米雪儿眯着笑眼温情地说。尽管薪水微薄,但她还是对阿秋的行为大加赞赏。为了奖励,她会贴在阿秋的身上让他抱着,那种黏滋滋缱倦的柔情蜜意总是让阿秋神魂颠倒。只要一把米雪儿抱在怀里,阿秋便会情不自禁地沉浸在一种以后会如何如何的美好想象之中。
他和她一样,最不能让他们容忍的、最使他们感到厌倦或者说不屑的就是那周而复始、永远也摆脱不掉的工作。他经常对米雪儿说:如果有了钱,他会毫不迟疑地在第一时间里辞掉这份倒霉的工作,耽搁一分钟都是对自己的残忍。
但不幸的是他们都没有钱,所以也就不可能再没有工作了。
每当上交支票的时候,米雪儿都会满怀慈悲地塞给阿秋二、三十元钱。"拿去买乐透,等着你中大奖呢。"她柔柔地说。
口袋里揣着几十块钱,阿秋出门的时候就会觉得理直气壮、神采飞扬。要是哪一天米雪儿突然心血来潮地甩给他五十、一百的,并豁达而通情达理地对他说:"男人口袋里要是拿不出几个钱来,丢人。"他就会涨红着脸忸怩地把钱接过来,捋顺、展平、折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进上衣口袋里并总是会在一种忐忑的忧虑中时不时地触摸一下口袋凸起的地方,生怕那钱会不翼而飞。
阿秋似乎每天都在冥思苦想地筹划着他的生财之道,甚至抢银行、中乐透之类的事都会时不时地在他的脑子里闪现。
有一次,他坐在车里等着迟一些下班的米雪儿。等着等着,他竟然眯起眼睛在光天化日之下幻想出这样一幅场景:在那条他每天上下班时都要开车经过的大街上,被漫天的阴霾遮挡住的阳光从密匝匝厚重的云缝里拼命地钻出一线强烈的光芒,像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那道光芒直射在路边的一棵粗壮的棕榈树下,他看到一只超大的乳白色旅行箱静静地伫立在金色的光焰之中。他停下车奔过去打开鼓囔囔的箱子,里面全是钱,那种大额的、一捆捆的、崭新的美元,他几乎惊厥过去。他迟疑地、茫然地、惊慌失措地看着车来车往的公路,而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对他视而不见。他突然在箱子的夹层里看到一张字条,上面大字写着:‘阿秋,这是属于你的。’末尾好像还写着一行小字:‘收下吧,求你了!’
啊,都求我了。于是,他便心安理得地扛着满满的一箱子钱回到家里,把箱子往米雪儿面前一放,趾高气昂、理直气壮地挺起胸、昂起头,甚至把沾满泥巴的破皮鞋踩在干净的地毯上、踩在洁白的床单上而面不改色心不跳,并且狂呼乱叫着让米雪儿快快地拿酒过来,老子要一醉方休……
直到米雪儿顶着豆大的雨点急匆匆地从公司大门跑出来,使劲地敲击着车窗。他方才从幻觉中惊醒,但脸上趾高气昂、眉飞色舞的神情并没有立时收敛,直叫米雪儿大惑不解,惴惴不安地看着他,还以为这个平时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的小男人突然犯了什么大毛病。
五
放在地毯上的手提电脑底部的那几粒蓝幽幽的光在黑暗中微微的颤动着。阿秋轻轻地把米雪儿的手从他的腿上移开,然后掀开被子下床抱起电脑蹑手蹑脚地来到散发着油腥味道的厨房,坐在已经有些松散的椅子上打开电脑。他要把他刚刚做过的梦copy在周公解梦上,看一看周老先生是怎样解说的。其实他知道这是多此一举,因为他对自己所做的梦以及周老先生会怎样说心知肚明、了如指掌,虽然对此类事情他不敢妄称为专家,但也可以说上个一知半解。他之所以要这样做,只是想重复一下梦境所带给他的惊喜和满足以及他那依然意犹未尽的想象。
前些日子龚大伟也做过一个类似的梦,第二天,那小子就去他家附近的一家墨西哥超市买了两张10块钱的刮刮乐。一刮就刮出五千块钱,乐得龚大伟把自己的头发揪掉了一大把。还有,那个住在家庭旅店,后来给人家当保姆的老乡,在梦的预示下,揣着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走进赌场,在百家乐的赌桌前一坐,啪地一下把一百块钱的筹码押在了龙上,在她还没有从旋转着的思绪调整过来的时候,四千块钱的筹码便劈里啪啦地落在了她的面前。一个梦,就赚来四、五千块钱,而且是实实在在地印着富兰克林头像的百元美钞,让谁的心里不痒痒?其实,对于梦的体验阿秋也有自己的亲身经历。那是在他和前妻离婚后不久,正为实现他的美国梦陷入屡受挫折的焦灼之中。在第三次签证的前几天,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他从来没有真正看到过的一片蓝汪汪的大海,海水清澈得几乎能看到那里面游弋着的五颜六色的鱼儿。他便花钱找了一个说梦的先生,那人说他将渡过重重难关到达彼岸。果不其然,从他走出美国领事馆大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登上了飞往洛杉矶的航班,实现了来美国的梦想。
然而在美国,没有女人的日子并不比没有钱的日子好过。单身的孤寂和煎熬使他梦寐以求地都想得到一个即使不比他前妻优越、只要能一心一意地睡在他的床上,哪怕是属于边角余料一类的女人都心甘情愿。只是,没有钱即使是边角余料也难以找到。那一天,他又做了一个梦,梦到漫山遍野盛开的桃花像雪花一样地扑面而来,一个妙龄女子飘然而至……
那时他正和初到美国被丈夫抛弃了的米雪儿刚刚相识,乘人之危和抓住机遇没什么两样。于是在梦的暗示下,他便加快了对米雪儿进攻的步伐。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把羞答答的米雪儿拥到了他的那个像他现在正坐着的椅子一样松散的、一活动便嘎吱嘎吱作响的床上。
他挪动了一下有些发胖、有些臃肿的身体,椅子发出响声。他扳直身子胆怯地看了一眼紧闭着的卧室的门,生怕吵醒了睡梦中的米雪儿。
"这么晚了不睡觉,在干什么?"卧室的门还是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缝儿,厨房白花花的灯光照在米雪儿一丝不挂的白花花的身体上,使他怦然心动。他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把电脑放在满是油污的炉台上转过身急不可耐地扑了上去,却被米雪儿厉声制止了。
"别!"她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里说不能做这事儿。"
"梦和这事儿有什么关系。"他依然奋不顾身地向前冲着。
米雪儿缩紧了身子推搡着他:"别碰我,关系大着呢。"她说着扑到床上用被子裹紧了身体。
一阵纠缠,一阵扭打,阿秋终于没有得逞。他气馁地跌坐到床边,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闷声闷气地说:"什么梦?说来让我给你分析分析。"
"……天机……不可泄露。"米雪儿仍然紧紧地裹着被子,目光显得有些冰冷。
"什么他妈的天机。"他的语气突然变得粗暴起来:"不就是现实吗?不就是钱吗?"他想到了他刚刚做过的梦;想到了或许、可能、即将、差不多就要转变的命运;想到了米雪儿这一段时间的变化;甚至想到了那个他一见到就会浑身颤抖的老头子卡洛斯,一股悲壮的豪情油然而生。当米雪儿眼里的那一道冷漠的目光向他刺来;当她的那张好像从来没有失去过笑容的脸也变得和那目光一样冷漠的时候,那种即将就会改变的令人怦然心动的想法突然变得浓重起来。
"你以后还会找到像我这样一心一意爱你的男人吗?"阿秋斜着眼睛问。
"不会。"米雪儿说:"不过,光有爱是养活不了女人的。"
"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吗?"阿秋说:"记住,不许后悔,绝不许!"
米雪儿的目光突然变得迷蒙柔和起来,"那好吧,让我……再后悔一次。"她说,呼地一下扬开了被子把身体坦露出来,脸上却现出一种无奈的怜悯:"来吧!"她说着,还象征性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就像要承受严刑拷打似的:"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她艰难地说,微微地闭上了眼睛把脸撇向一边。
最后一次?摊牌吗?"鼠目寸光的女人。"阿秋恶狠狠地自语着。他的脑子里还在旋转着刚才做过的梦,里面还加进了棕榈树下的那个乳白色的箱子和漫山遍野像雪花一样扑面而来的粉红色的桃花……他觉得,从面前的这个女人白花花的身体上发出的白花花的光刺得他有些头晕目眩,他关掉了刚刚扭开的台灯,牙缝里还潦潦草草地挤出一句话来:"去你妈的……吧!"
六
一个梦或许能改变人的一生,除非你只是把它当成一个梦。而阿秋却总是对他的梦信以为真。今天的梦却非同一般,梦里所向他传递出来的信息似乎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过去的一切,包括这个能让他窒息而死的房子、包括那个让他一想起来就要呕吐的工作;包括睡在他身边的这个猫一样温柔、狐狸一样狡猾、正常人一样……现实的米雪儿,都将随着梦的实现而一去不返。
第二天,阿秋没有上班却起来得很早。他出门的时候米雪儿还在睡觉,不过,她已经把赤裸的身体用那件淡紫色的、腰间系着一个宽带子的睡衣给遮挡上了。阿秋没想到……或者是已经想到了,从这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不穿衣服的米雪儿了。
按照梦的指引,阿秋开着车向南奔去。梦里说他的吉位在南方,具体位置没有明确指明,但阿秋知道那一定是在洛杉矶南面的尔湾、新港一带;在一个能够看到大海的加油站里。梦里的那个加油站他好像去过,隔一条马路下面是海滩,远处就是大海。在他的印象里,那海好像不是蓝色的,好像是黑黝黝墨绿色泛着白色的浪花,只是和天相交的地方才呈现出一片淡淡的蓝色。
一提到大海,阿秋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米雪儿来。第一次约会答应带她去看海到现在也没有兑现。不过,如果有机会,他还真想带着她去圣塔莫妮卡海滩玩一玩,看一看海。但就目前的情势看,这种可能性已经是不大了。
米雪儿现在应该是起床了吧?他想给她打一个电话,提醒她上班不要迟到了,到了公司顺便给他请个假。他不想去上班了,当然只是今天。
今天,他将按照梦的指引去完成一个辉煌的使命。
车开到一半的时候,阿秋看到车里的汽油已经不多了,到达目的地再折返回来是肯定不够了。他掂量着口袋里的二十来块钱,加十五块钱的油,余下的钱买奖券应该是问题不大。可汽车刚刚爬过一个高坡,里面的黄色警示灯就亮了起来,一闪一闪的,比外面的阳光还刺眼。阿秋心里不由一阵阵紧缩。没钱真他妈别扭。他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把钱全部上缴给米雪儿?后悔自己过于真诚以至于丢掉了自我,最后只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轻轻地踩着油门并且把车向右边的线道靠去。车子太老、太旧了,费油。但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下了高速公路,他计算着路程估计问题不大。
公路渐渐地拥挤起来,两辆尖叫着的警车从他身边驶过。莫非前面出了交通事故?他这样想着,出了一身冷汗。
汽车走走停停,缓慢得就像一个患了哮喘病的老年人在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上磕磕绊绊地踟躇着。方向盘后面的仪表盘右下角的那个小黄灯催命似地闪动着,发动机的轰鸣声也愈发急促。汽车拥挤得水泄不通,前面是一片闪烁的警灯。
果然是出车祸了,他暗自叫苦却也无可奈何。所有的车都已经停了下来,天上有两架直升机正在前方噼噼啪啪地盘旋着。今天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他默默地祈祷着,揪着心却也无计可施了,只好听天由命。
手机响了,是米雪儿。他想到她会来电话的,无论怎样绝情也不至于一觉醒来身边的一个大活人没了也无动于衷吧。
"什么事?"他厌恶地皱着眉头抹了一把鼻尖上渗出的汗珠,他觉得他从来没有对米雪儿用过如此冷酷的口气。
"快过来吧。"米雪儿沙哑地喊着:"我……撞人了。"她在哭,好像还在抖。
"撞……人……了?"阿秋浑身激灵一动,仿佛触电了一般,鼻尖又渗出汗珠来:"人,怎么样?"
"让救护车拉走了。"
"你……怎么样?"
"还……好。"
"车,怎么样?"
"撞在另一辆车上,冒烟了。"
"你,在哪里。"
"公司前面的7—ELEVEN路边。"
"整天胡思乱想,精神恍惚,不出事才怪。"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使阿秋几乎笑出声来:"为什么不给外鬼打电话?"
"蠢……猪!别……废话"米雪儿说着,突然歇斯底里地爆发起来:"快……过……来,蠢猪!"
米雪儿好像第一次这样称呼阿秋,这倒使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近似亲切的感觉。"对,对不起。"阿秋说:"我被……困住了。"
电话啪地一声挂断了,无论阿秋怎样打过去,电话里传来的都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现在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阿秋气急败坏地把电话丢在一边。
路通了,六条线只开了一条,汽车缓慢地向前移动着。
米雪儿出事了,米雪儿那边即使是芝麻大的小事对于阿秋来说都是天大的大事。况且,这次还真是天大的大事。
回去吗?可是阿秋这边也有天大的大事在等着他去做。阿秋想,不就是现实吗,谁不会?鼠目寸光的人才为了现实而现实,老子是为了梦想而现实,这似乎是一种高级的现实,绝对与那些人不同。等那件事大功告成了,老子会活得比谁都实实在在。
阿秋又开始美滋滋地做起梦来,而且这次做得比昨晚的梦还要壮丽,比车窗外洛杉矶的阳光还要灿烂。
汽车继续向前移动着,并且越来越通畅起来;方向盘后面的黄灯依然闪动着,并且越来越有气无力。汽车终于在还可以行驶的状态下疲惫地顺着右边的一个出口绕了一个大弯喘着粗气下了高速公路。阿秋和车都在咬着牙坚持着,直到再也走不动了。
不过,阿秋却看到了远处的那个加油站,也看到了海……
2013年元月 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