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 三
那一次最让单若飞感到懊恼的是墙上柔柔的那两幅画。
他懊悔为什么不先把柔柔的画摘下来?为什么就没想到自己是一个无论何时都不会战胜自己那可怜欲望的软弱的家伙?为什么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自己内心深处唯有的一块清洁的净土给涂抹得一片狼藉?他并不在乎别人对这画的品头论足、借题发挥,他只是不忍心让柔柔看到他的那些无论怎样遮掩都还是赤裸裸的场面。
那天临走的时候姚淼对单若飞说:真好,明天还会来。第二天打来电话说:过几天再来,或者是过几天让单若飞去她家也可以。又过了几天她也还是没打电话过来,单若飞也没有打通她的电话。反正从第二天的那通电话以后,单若飞就再也没接到过姚淼的电话。
他一定不会主动地把电话打给姚淼,这一点儿的尊严他还是有的。只是,他不相信刚刚浮现出的那个美丽的景象真的就像海市蜃楼一样,转瞬即逝?
赵晓红来电话说:“这次,并不是你没抓住机会,而是机会从你身边擦肩而过。”
“什么意思?”单若飞问。
“一位比你更年轻、更帅气、更有才气、更有名气的年轻画家取代了你。很自然,这并不奇怪。”
“当然。”单若飞哈哈地笑着:“都是他妈的......浮云。”
“想象得出那天你表现得会是多么的......出色。”赵晓红淡淡地说。
“惭愧。”单若飞说:“只是忘记了摘掉柔柔的画。”
“没什么。”赵晓红说:“柔柔见得并不比你想象得少。”
又到了要交房租的日子。像往常一样,老汉斯先是在单若飞的房门上贴了张字条,然后在他下班的时候再给他打个电话提醒。虽然只是一院之隔,但老汉斯却很少当面和单若飞提及房租的事。美国人总是把人的尊严考虑得面面俱到。
每到这个时候单若飞的心里都会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苦涩的滋味。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能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属于自己的、就像柔柔那样的女人、属于自己的家?本来,这一切单若飞都是曾经拥有的。在国内的时候,他有一个可以让他感到沾沾自喜的画家的头衔,有一个还算是不错的工作,有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有一个一心一意地爱着他,随时随地都盼望着以身相许的漂亮女人。当他把工作、房子、女人和那个让他感到荣耀的杰出青年画家的头衔都毫无保留地、绝情地给放弃的时候,他只是想来美国过另外一种生活,一种想象中光鲜亮丽、趾高气昂的生活,以此来证明他的与众不同、超凡脱俗。不破不立、不失不得。这个通俗得几乎人人皆知的道理在他这里得到了活灵活现地运用,以至于那个只会温柔体贴、生死缠绵的可怜女孩子柔柔,也只能在哭天抹泪的嚎啕中,愤怒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最终消失在美利坚浓浓的雾霭之中。
早晨醒来,他总是和在国内时一样,尽可能地在床上多磨蹭一些时间,或是望着天花板发呆;或是把床头桌上的CD打开听一会儿音乐。音乐在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那种忘乎所以地沉醉的感觉可以使他的灵魂升华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古典的、现代的、爵士的、摇滚的,五花八门,无所不听。除美术和文学外,他对音乐可以说更是情有独钟。他可以戴着耳机躺在床上听着从电脑上下载的上千首音乐,一听便是几个小时,以至于双耳失聪。没来美国之前,在国内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听国外的、尤其是欧美的音乐。他甚至强烈地排斥本国的那些具有民族特征的旋律,二胡、古筝、唢呐、琵琶等等都是他赞美西洋乐器的反面典型和代表。
柔柔就为此和他有过针锋相对的争论,柔柔说:“崇拜别人,不要总是以否定自己作为先决条件;赞美,也无需非要用贬低作为衬托。况且,你所否定和贬低的有些还都是属于你自己本来应该引以为荣的部分。”
单若飞说:“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没有高,怎么会有矮?我向来没有那种妄自尊大的自恋情绪,也不会因为那种毫无理由的自尊而刻意地排斥别人的优秀。”
柔柔反唇相讥:“妄自菲薄是中国人的特性。他们总是喜欢把自己的长处埋没在对别人羡慕好奇的探索和挖掘之中而强迫自己谦逊和自卑,然后再用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别人的优秀来武装自己、战胜自己。越是让自己变得似是而非越是自鸣得意,就像从别人那里借了一套华丽的服装穿在自己的身上去参加一个奢侈的晚宴,然后又从别人那里借钱去买单一样。”
“地地道道的国粹,彻头彻尾的民族主义。我终于为中国过去的落后找到了根源。”
“可是现在的中国是因为谦逊和自卑才变得强大了吗?”
单若飞深邃地看着柔柔,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讨论这样的问题。”
“可是讨论时装、首饰、美容以及奢侈品和那种所谓的高品质生活之类的东西我又不具备那样的素质,也不感兴趣。”
“我感觉你好像在埋怨你的男人没有能力让你去追求时尚?”
“我是让我自己不去追求那些所谓的时尚。能够追求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的不安的灵魂下面有一颗驿动着的心。”
“一切都是......为你。”
“为我......什么?”单若飞拿起床边的吉他,漫不经心地弹着并哼唱着。
“我感觉,你总是不能承认或者是不敢承认你自己。假如把我也当成你的一部分,那么,我终究也会被你所否定。”
“怎么会。从你走进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认定了。”一串美丽的和铉从他的指间流出。
“认定了什么?”柔柔把手按在琴弦上。
“属于我的女人。”
“为什么不说老婆、妻子或者是终身伴侣?”
“即使是明天或者是下个星期我们就宣布结婚了,我也会觉得那一天......十分遥远。”
“有什么障碍吗?我是说......心里的障碍。”柔柔把手慢慢地从琴弦上划过,漾出水一样的琶音。
“没有。不过,我毕竟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
“在我的眼里你就是我的男人,和成不成功无关。”
“我却很注重这一点。情人尚可,老婆就另当别论了。”
“我现在是你的什么人,以后呢?”
“现在和以后没什么区别。”
“永远,不离,不弃?”
“我从不向女人承诺什么,因为我不具备承诺的资本。”单若飞狡猾地应对着,然后便轻弹轻唱起来。每当他和柔柔的谈话进入到实质阶段的时候,他都会用这种办法巧妙地绕开敏感的主题。
“相约如梦,誓言如风
你的笑容使我心痛
青春是血,爱情是冰
一切终将消融
忘了昨天的约定
别再有海誓山盟
我已经是坎坷
请让我走得从容”
“现在就嫁给你,我也无怨无悔。”柔柔总是这么说。
“可是娶你,谈何容易。”单若飞自己都感到茫然。
“有什么不容易?不就是领个证书,举行个仪式。然后搬到一起,生儿育女过日子。一辈子就这么厮守下去。”
“真是美好。”单若飞用手掌捂在琴弦上,琴声嘎然而止。“只是角度的不同而已。清茶的淡雅、宁静,怎么能体会咖啡的醇厚、浓郁?”
柔柔说服不了他,他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媚外天性似乎早已根深蒂固。所以,他最终选择出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直到来到美国很长时间以后,有一次他在一家华人的超市里买东西的时候,听到了从琳琅满目的货品架上的小音箱里放出的音乐。而且,他记得这些音乐都是他小的时候就听过的一些古老的民族乐曲,好像是《瑶族舞曲》和《在那遥远的地方》什么的,那些曲子把他给融化在了超市里,他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美妙的旋律。“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他甚至随着音乐轻声地哼唱起来。中国的音乐,他这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好像第一次结识了中国的音乐并第一次如此认真而忘情地聆听了这些过去从他的骨子里就排斥的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民族的旋律。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以至于超市的工作人员对他长时间的滞留在某一个固定的位置产生质疑:“您,需要帮助吗?”穿着红色马甲的女店员彬彬有礼地问。
“哦......不不!只是......”他把手向上指了指:“只是,这音乐太好听了。”
想家,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会想家?
有时,当他也是只能从很高、很远的地方才能看到像墙一样环绕着洛杉矶的那一片就好像是被零零落落地涂抹到山尖上的一抹白色的雪的痕迹的时候,他还真的想念起家乡下雪的日子了。
他想着那个灰色的、仿佛总是被雨和雪弥漫着的城市;想着那些破旧的、仿佛总是被围堵得密不透风的院落和街道;想着那些被拆掉了的、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又建起的拥挤在窄小凌乱的马路两旁参差不齐的建筑;想着那个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忘记的、仿佛像刀子一样戳进他心里却又魂牵梦绕的女人柔柔,他甚至觉得站在这暖融融、绿茵茵、开满鲜花的草坪上,有时会比站在家乡的雪地上......还冷。
四 十 四
那天姚淼走后,还有一件事情让单若飞懊悔了很久。
当他打开电脑看到‘女妖’的几句冷冷冰冰的留言后,才突然产生一种懊悔的、怅然若失的感觉。
第一次留言是打招呼:“在吗?”;五分钟后又是同样的两个字:“在吗?”;又过了五分钟‘女妖’好像有些沉不住气了:“在吗?在吗?在吗?”,一连问了三句;一分钟以后‘女妖’留言:“好了,不打扰你了。我也累了,真的很累。”一个痛哭流涕的表情。
一连好多天‘女妖’都没有在网上出现,无论单若飞怎么呼唤她都没有回音。是病了还是出现了什么情况?
那天他在网上和梦柳聊了一会儿,他们也是很久没有在网上聊天了。
“怎么样,还好吧?”每一次聊天梦柳都是这样问。
“还是不好。”单若飞回答。
“为什么就不能好一点儿?”
“没有信心。”
“悲哀!”梦柳说:“我又要去美国了。”
“噢!好事。自从我来美国后,你就再没来过。”
“要不是因为你在美国,我们家那位能那么拼死拼活地拦着我吗?”
“还好,没把你打入冷宫就算是吉人天相了。”
单若飞和梦柳的事儿,不只是在柔柔那败露了,王京礼似乎也闻出了一些味道。
“还是没打听到柔柔的消息?”梦柳问。
“没有,正为这事儿烦着呢。”
“有件事儿想向你透露一下。”梦柳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什么?”
“听说,柔柔去美国了。”
“开......玩笑......是吗?”单若飞觉得电脑屏幕有些摇晃起来。
“不确切,只是......听说。”
单若飞马上给赵晓红打电话询问。赵晓红只是一句话:“不知道。”然后就挂断了电话。他再次把打过去,赵晓红连续说了两次‘不知道’,然后说:“你烦不烦啊?”又‘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单若飞有些错愕、有些茫然了。柔柔如果真的来到了美国,就说明他看到的那辆雪弗莱SUV和车里的那个女人就是柔柔;就说明他的揣测和疑惑得到了证实。这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从某种意义上分析这应该是他心想事成的大好时机。他突然觉得生活似乎已经渐渐地光明起来,而他自己也应该从那种晦暗的、颓废的迷惘中跋涉出来。
当单若飞再次和‘女妖’联系上的时候,他和她提起了柔柔这件事。
后一段时间,也许是寂寞的原因;也许是苦闷的原因;也许是逐渐磨合、彼此更加了解、更加信任的原因,单若飞有什么事都愿意和‘女妖’絮叨絮叨,他觉得这也是解压、解闷的一种方式。虽然他们彼此没有见过面,但像人们常说的那种灵魂的碰撞似乎已经在那个无形的空间里撞出了一些火花。‘女妖’就曾似嗔似怪地抱怨过:“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你的心灵垃圾的回收站了?”单若飞说:“是。你也可以把你的垃圾倒在我这里呀。”不过,在这一点上,‘女妖’倒是比单若飞更含蓄、更内敛、更城府一些。单若飞想,或许她是一个女人的缘故;或许她的生活一帆风顺、平淡如水,也没有什么好倾诉的。不过,一个人如果能够找到另一个可以不加设防的倾诉对象,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和缘分。
单若飞对‘女妖’说:“听说柔柔来美国的事,应该用‘悲喜交加’来形容。悲的是:她人已经到了美国,而我居然都不知道。喜的是:就好像一件丢失了很久的东西突然在某一个地方出现了,虽然还没有找回来,但毕竟有了一线希望。”
“那就先祝你早日成功喽。”
“先别。”单若飞说:“她现在一半是在雾里,一半是在梦里,若隐若现,把我都搞得超级迷茫了。”
“如果她不想让你找到,即使是‘众里寻他千百度’也是枉然;如果她想让你找到,也许只是无意中的一次‘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完全赞同。”单若飞愿意和‘女妖’聊天的主要原因就是她总是能说到他的心里去,即使是奚落、调侃或者是挖苦。单若飞说:“在国内的时候,想做的一切就是想摆脱掉;到美国后想做的一切就是想找回来。”
“那你就去找啊。”‘女妖’说:“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你在西雅图能帮我什么?虚伪。”
“我在洛杉矶有很多朋友啊。要不然,我出钱,给你顾一个侦探?”
“算了算了,别忽悠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属于善良一族。”
“与人为善对自己也有好处。”
“那么,与我为善你想得到什么好处?”
“能够让一个迷失的孩子找到自己的家,这就是我想得到的好处。”
“然后呢?”
“然后就......各回各家呗。”
“回家,真的很难。”
“为什么?”
“现在,所有的人都在迷失;好像全世界都已经迷失了。我怎么能够做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你自己愿意‘浊’、愿意‘醉’,谁又能奈何你?”‘女妖’发过来一个超级脑残的表情。
“我也要回国了。”‘女妖’说。
“回去探亲?”
“是回去......圆梦。”
“噢!圆梦。要‘圆’多久?”
“也许......很久。”
“回去后,我们还能继续在网上‘纠缠’吗?”
过了很长时间‘女妖’才回话说:“临走之前,想和你见一面。”
“真的吗?”单若飞兴奋起来:“哈哈,还算是有情有义。从西雅图来洛杉矶?”
“或许,‘西雅图’和‘女妖’一样,只是一个符号。”这两次‘女妖’回话间隔的时间都很长。
“‘女妖’是假我知道,难道‘西雅图’也是假的不成?......困惑!”
“今天,就到这吧。”‘女妖’说:“我累了,真的很累了。”
第二天单若飞打开电脑的时候,看到了‘女妖’黑压压一大片的留言:
“亲爱的:我们做网上情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感觉还不错。真的,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真想再延续一些时间或者是永远就这么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就像一个久远而漫长的梦。
知道梦迟早会醒来,所以,在梦里都会为醒来而流泪。知道吗?梦醒时分就是我们分别的时刻。我为那一刻的即将到来而......心碎。
人的情感总是会把人搞得十分脆弱,尤其对于女人而言。情感让我一次次败下阵来,而我还是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把情感装进我破碎了的心的空间,让他来鞭挞我、凌辱我,直到我真的感到精疲力竭了、感到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才毅然决然地做出了放弃的选择。
不要了,那个可恶的东西。他粉碎了我多年的贞洁和真情;也摧毁了我本打算用一生的真爱构筑的爱的壁垒。怨天、怨命、怨男人?不!不!我只怨......爱情。
虽然一次次地失败使我怨气冲天,并且真想尝试一下那种恨之入骨的感觉。但我真的、真的体会不到一丝一毫恨的感觉。或许,我就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恨的女人吧。
失去爱情后,我突然变得那么富有(我是说那种财富上的富有),这种突如其来的传奇般的富有就好像是对爱情的补偿,但我却丝毫没有满足的感觉。失去和得到总是那么相辅相成,可我却为失去而痛惜,不为得到而欢欣。我向来厌恶世风的腐俗、人心的冷漠,而我却被卷入其中不能自拔。最后,还是要用整个世界都为之疯狂渴望着的所谓的财富来填补我虚弱但却理直气壮的平衡。
我为什么要来美国?就是为了把自己作为和过去的一个事、一个人,或者是现在的一种迷茫和一种浮躁做一种平心静气的比较和鉴别吗?其实,毫无意义。在这个浮华而悲凉的世界上,在这个迷茫而错乱的时代里,我觉得我柔弱得可怜,渺小得已经不存在了。
跟你唠唠叨叨地聊了这么多对你来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见笑了。也许像我这样的女人就是要被见笑的。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来美国是来圆一个你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梦;我对你说:我来美国就是为了寻找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寻找得到的梦。我们都被梦给欺骗了,欺骗成了无辜的天涯沦落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美国;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西雅图’”和那个虚拟的‘金黄色头发的美国老公’来粉饰我的清洁。我说过,我是来追梦的,追那个我曾经爱过的、为他付出了所有的男人。虽然,现在依然不能够涂抹去那种被遗留下来的爱的痕迹,但我却为我的放弃而感到释然。我爱的人他不属于我,他属于这个世界和这个时代;而我是只属于这个世界却不属于这个时代。所以,我被抛弃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那个男人并没有抛弃我,这是我来美国唯一认识到的,也是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我是被这个时代抛弃的或者说是我抛弃了这个时代。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国吗?你一定不会想到我回去是为了结婚、为了做新娘、为了嫁给一个不知道爱了我多少年的好男人......
事情是这样的:几年以前我在国内的时候遭受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一次灾难。那时我除了悲痛、伤心还有孤独、无助。突如其来的灾难使我痛不欲生,我几乎丧失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他来了,其实他总是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身边。他爱我,爱了很久很久。我感激他,就像感激父亲一样地感激他。但我不爱他,我不能够爱他。因为,我把我的爱给了那个不能够爱我的人。
在那一段日子里,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为我做了所有我应该做的事情,以至于当我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往日容光焕发的他已经变得消瘦、憔悴、蓬头垢面、神情恍惚。看着他精疲力竭的样子,我好像从那时起才懂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被爱,而我却不能够去爱。
后来、后来,我把除了我本人之外的所有一切都托付给了他,包括我的那些就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财富也交由他管理。在这个利欲熏心、人心叵测的世界上,不知道还会有谁这么能够信赖、这么值得信赖、这么可以信赖?但,还是有。起码,我有。
后来、后来,我便来到了美国,来到了那个曾经把我的美丽的梦想撕得粉碎的男人的身边。
后来、后来那个不知道爱了我多少年的男人也遭遇了一场灾难,遭遇了他人生巅峰时期的一场几乎可以说是毁灭性的灾难。在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中,他的车被撞碎了,他的身体也连同他的车一起被抛到了几米深的大沟里。老天保佑,他活了下来。但却失去了像正常人一样行动的能力。就是在前不久,他的妻子理直气壮地和他离了婚,理由不是因为这次灾难和他已经不再拥有了的过去,而是他过去或者是现在依然另有所爱。
是的,他......另有所爱。
他的灾难和我的灾难有所不同的是,我已经从灾难里走了出来。而他,却永远地陷入了灾难之中。我说过:失去和得到总是那么相辅相成,他此时的失去却得到了彼时的获得。我打电话告诉他,我将放弃这边的一切,立刻回去与他举行婚礼。我将真心实意地嫁给他,我将心甘情愿地嫁给他,我将十分荣幸、十分自豪、十分迫切地做他的妻子,并且我有十足地把握能够做好他的妻子。我告诉他,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心甘情愿......我在电话里对他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我似乎感受到了从他那里传递过来的强烈的震撼。他说,直到此刻,他仍然在梦中。但毕竟,他的真爱得到了回报,而我的真爱也将在他的身上生根开花。
我把我临走时想见一次我的那个‘网上情人’的事和他说了,希望得到他的首肯。他说:“去吧、去吧,不管是好还是不好,任何人的心里都应该留下些什么。”
什么呢?我在问我自己,我的心里留下了什么?难道留下的只是这次带有一种悲壮意味的归去吗?
归去,或许就是离别;而离别的,总是过去。
以上的一切都是过去那个在网上虚幻的‘女妖’和你说的话。如果还残留着那么一点暧昧、那么一点怨愤、那么一点别情,就当是对以前一切一切的诀别吧。过去的‘女妖’已经从此消失了,你或许也将在网上失去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Q友。不过别灰心,亲爱的(请允许我再最后这样称呼你一次),‘天涯何处无芳草’?有梦的人才是真正活着的人。”
后面附有见面的时间和地址。
单若飞不知道反反复复地把‘女妖’的这个长篇留言看了多少遍;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痛心疾首地把他的电脑上所有‘女妖’的名字全部删除。他甚至不加思索地把墙上挂着的那两幅他最心爱的、被他视为真正财富的画也给摘了下来,并精心地、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然后放进他的那辆破旧的、已经不能够再开多久的车里。所有这一切,他都是在流着泪的状况下进行的。
那天,单若飞起了个大早,精心地打扮了一下自己。他把找工作时穿的那件带暗格的CK衬衫穿上,又戴上了找工作时戴的红色领带。照着镜子,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看着自己、琢磨着自己。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怎么看都觉得土气、怎么看都觉得不合时宜。他懊恼地把领带扯下来,又把衬衫脱下来,换上了平时的穿戴。这回,好像舒服了一些。最让他感到沮丧的是没有把头发留长,像在国内时的样子。姚淼和梦柳都曾经这样鼓动过他,他只是觉得,现在还不配。
临出门的时候他反复地告诫自己,无论怎样也不能露出伤感的情绪;无论怎样也不能流出眼泪,哪怕只是一滴。不过,他还是没有把握。
汽车绕过那一排高高的棕榈树刚刚开进停车场的时候,天上就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单若飞打开雨刷器哗啦哗啦地在车窗上扫了几篇,很久没有抹过的玻璃更加污浊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不过,他还是远远地就看到了那辆乳白色的雪弗莱SUV和坐在车里的那个长得和柔柔一模一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