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凡是不愉快的事儿……免谈。”
每当我和我的那些从中国‘梦游’到美国来的同胞们相聚到一起的时候,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最先发出这种毫无建设性的倡议,并且每一次都会得到同胞们心领神会的首肯和积极响应。于是,我们便选择性地谈论一些令人欢愉的、鸡毛蒜皮的囧人囧事来填充这一段百无聊赖却又必不可少的“灰色”时光,以此来舒解积郁在内心深处的那种由于过度疲惫而变得敏感脆弱的情绪。不管怎样界定谈话的内容、怎样自欺欺人地管束着一到某一特定的氛围下就会自然而然萌发而起的一种条件反射般的躁动,然后用平静的、若无其事的盈盈笑意来按奈层层叠叠的抑郁。有时,就连装腔作势的放声大笑都会在不经意间夹杂着一丝苦涩苍白的杂音。直到某一个‘冒失鬼’又是在某一个不经意间说出一系列诸如:“如果,这是在我们自己的国家”,“如果,我们不来美国”,“如果,某某还活着”的屁话而遭到大家一致的谴责,然后便在谴责声中逐渐加入一些附和直至随之起舞,我们才好像是被拯救了般地回到原本,又一次有违初衷地从矫饰的欢颜中解脱出来,回到最初的自然状态之中,回到“如果我们不来美国”,“如果某某还活着”的‘永恒’话题之中。
‘冒失鬼’对我说:“你应该……写点儿什么,为他。”
“当然。”他的提议正合我意,我的确是要写点儿什么,这种意念已经按耐很久了。我说:“我一定要写,但不是为他,而且……绝不只是为他。”
为了这个并不必称之为‘使命’的使命。我甚至在几个月的时间里缺席了几乎所有‘梦游’者们约定成俗的定期聚会。我说:“不把那个东西弄好,我无言面对你们。”有些言重了。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气喘吁吁把这个东西给弄了出来,并且几乎用尽了打印机里所有的油墨才把稿子打印出来。在又一次‘梦游’们聚会的时候,我把书稿气宇轩昂地往桌子上一摔:“请诸位节省吹毛求疵的时间。我只是想说……我,写完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当着他们的面……流出了眼泪。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永远做不完并且永远也不能够完成的一件事就是写作。就像总是试图让自己心满意足却永远不能够心满意足一样。那种起伏的、跌宕的、颤栗的情绪时常会在宁静得近乎冷僻的境遇中喧嚣起来,从而引发起一阵无以名状的冲动。这种冲动一直在《拉斯维加斯爱情》里蔓延着,从开始到结束似乎都是处在这种波动的、摇摆的状态之中而无法自拔。
灰色,是我为《拉斯维加斯爱情》设计的一个基本主调。尽管拉斯维加斯璀璨的夜色曾给那么多的人带来了那么多美好的无限遐想和那么多明媚的渴望;尽管人类的那种最迫切、最真实、最原始的欲望在这里闪耀着至高无上的光芒,但当那亿万束闪烁的光影映耀到我的心里却陡然变成了一种漫无边际的灰暗时;当那种美好的感觉一经出现,随之而来的就会被那种不美好的冲击而摧毁。于是整个身心便会在那种晦暗的沮丧中阴沉下来,并且总是试图在这种阴沉中寻找到一丝光亮,哪怕是极其微弱的一丝光亮。
在我别出心裁地构筑的这个展示人性梦魇般黑暗的陈列馆里,无奈的情绪和压抑的灰暗贯穿在作品的始终。我力求使那些在混沌的迷茫中摸索着的人们能够顽强地穿过灵魂深处的那一段最黑暗的甬道走向光明。就像是一个不管有多么晦暗、多么可怕的梦境都必将醒来、必将迎来一个充满希望的、灿烂的黎明一样;就像贝阿特里切引导着但丁走向明媚辉煌的天堂一样。
我想证明:觉悟和忏悔是赢弱的人性能够得到康复的基本条件。我甚至想用我的充满慈悲的构想拯救主人公的那个卑微、苦难却充斥强烈欲望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生命。这并非是“仅仅力图用世界的材料来游戏,力图仅仅借助幻想的奇异组合来骇世惊俗。”我想为他的或者说我们所有人无法抑制的强大而低俗的欲望而辩护,然而,我的辩护词却是那样的软弱无力。事实上,如果低俗的欲望可以被怜悯的话,那么罪孽是否就可以被赦免?
不过,我的主人公毕竟有了觉悟,有了忏悔。即使他的觉悟和忏悔是用生命作为代价而完成了一个相对人性的脆弱并不圆满的救赎,但他还是在觉悟了的前提下进入了一种痛彻心扉的悔悟:
“负罪的日子、歉疚的日子、忏悔的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企盼着灵魂的救赎以及被欲望囚禁中的解脱。我走进那座尖尖的、屋顶刺向天空,上面立着一个银白色十字架的灰色的教堂,跪在两边静立着的土灰色长条椅幽暗的甬道中默默地祷告:“主啊!怜悯我吧、怜悯你这无辜的羔羊吧。”我是那样地恳切、那样地虔诚、那样地痛心疾首。以至于当我像所有的信徒一样,匍匐在那个受难的、鲜血淋漓的、被钉在十字架上正在受难的耶稣面前,扬起脸、摊开抖动着的双手颤声祈祷的时候,我的眼里竟然真的涌出了两大滴黏黏的泪水。过后,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我是无辜的吗?谁能证明我的无辜?”我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问着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主?”
我的主人公是无辜的吗?那些蜷缩在欲望深壑中正在做着垂死挣扎的可怜的修行者们;那些穿戴着高尚道德的华丽服饰趾高气昂却笨手笨脚地穿行在俗街陋巷的隐忍的传道士们;那些已经把肉体随心所欲、放肆戏谑地坦露出来却又羞答答地把灵魂用一块破旧的遮羞布掩盖起来的伪君子们;那些像我的主人公一样‘与其让灵魂在永无休止的欲望中死去,不如让欲望变成嘎然而止的审判将肉体与灵魂一起毁灭’的悲壮的殉道者门,他们是无辜的吗?即使他们不是无辜的,也大可不必用生命做为代价来完成他们惊世骇俗的自我救赎的壮举,以此来修补曾经纯净或者正统的然后又被欲望的蛊惑或驱使把生命亵渎得支离破碎的残骸。
死亡,只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暗示,他的愚蠢的或是明智的抉择,正是试图用永久的沉睡来唤醒那些正在沉睡中的灵魂,告诉他们:‘欲望一旦被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人就会变成恶魔。’
我的可怜的男主人公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却无能为力。他是属于无法战胜自己的那一类人。即使他已经在欲望的怂恿下由人变成了魔,但还是无法战胜自己。直到他精疲力竭、心灰意冷;直到他义无反顾地用阴森的枪口对准自己的头颅试图在扣动扳机的最后时刻体验一下战胜者的快感。然而,他还是没有做到:‘当那颗金光闪闪的弹丸从从容容地越过枪膛,呐喊着钻入他那乱蓬蓬的旋转着的头发嘎然而止的时候,或许,鲜血已淹没了泪水的痕迹;或许,死亡终止了忏悔的哀号。来时,疲惫而繁杂;去时,轻快而简洁。 生命的电闪雷鸣,只不过就是那一声枪响的余音……’对于我的主人公的自绝我甚至并未感到震惊和意外,‘我甚至觉得这是他完成生命历程的一种必然的选择和途径。 只是,他没有登上梦想的天堂却跌落到了充满着强烈救赎欲望的地狱之渊却永无救赎。这才是一种遗憾,一种人性在奢想的挣扎中最后跌落深渊的一种必然的遗憾……’这种遗憾永远也无法得到补偿,它总是络绎不绝地穿梭在被欲望凌辱过的道德的空间而无所适从。当今的世界正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地纵容着人类的这种原罪的滋生和壮大,越是标榜着文明的地域就越是肆无忌惮。仿佛罪孽也已经被编入了现代化文明的范畴,自由世界的放纵和宽容已经颠覆了人类亘古不变的行为准则和道德秩序,从欲望的禁锢中挣脱出来的背叛较之被欲望囚禁着的忠诚更让人习以为常并津津乐道。
其实,背叛本身就是一种心灵的苦难,那种在颤栗与不安中得到的快感马上就会被另一种恐惧和绝望所替代。顷刻的享乐带来了长久的疲惫,而这种疲惫是否就是人生的一个既不黑暗也无光泽的灰色地带?在这片柔和的、混沌的、漫无边际的灰色之中,站在远处的人们是否能够分辨出那里面最亮的和最暗的部分?
在小说开始的时候我曾经写上过这样一段话:“我一直在思考以下的这些文字是不是一篇小说,尽管我已经毋庸置疑的把它归类为小说的范畴,而且也极力试图用写小说的方式把这里所要叙述的人和事进行一番极具感情色彩的乔装。然而,当沉淀的记忆无意中被掀起,并在心中泛起了那种似乎是有些隐隐作痛的涟漪。我茫然了,茫然在清晰的回忆里;茫然在与往事不期而遇的碰撞中。面对着他们,面对着那些已经逝去的和正在痛苦地挣扎着的人们,我几乎丧失了写小说最基本的———虚构的能力。”
但后来,我还是把这段话删掉了。毕竟是小说,毕竟是虚构。
我对我的那些从中国‘梦游’到美国来的同胞们说::“我向来没有什么使命感,并且对很多事情根本不知道怎样去解决……”
一
那一天早晨,寒梅给我打来电话,尽管电话里她的声音已经颤抖得有些语无伦次,然而我还是从她那夹杂着断断续续哭声的冗述中听到了一个使我震惊得几乎跌坐在那一片刚刚浇过水的绿茸茸的草坪上。那一天的早晨风很大,把我刚刚从眼睛里涌出来的泪水一转眼便吹得无影无踪,几乎没有留下一丝泪的痕迹。
妻子从房间里欢快地走了出来,她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递到我的手上,并且给我捋了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当她看到了掉在草丛里的手机正在无辜地遭受着水的洗礼,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我告诉妻子:卷毛儿在北加利福尼亚的一个长着荒草的、能够看到大海的山坡上......饮弹自尽了。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张已经发黄了的被烧掉了一个角的旧照片,照片上的那个梳着两条小水辫,清秀的、有些羞答答的少女,就是寒梅。那应该是寒梅二十多年前和卷毛儿刚刚谈恋爱时照的。卷毛儿一直把她珍藏在身边,从中国带到了美国,又从北加州奥克兰的家,带到了那个长着荒草的、能够看到大海的山坡上。
寒梅悲痛欲绝,她説她将以妻子的身份料理卷毛儿身后的一切事宜,包括替他偿还他所欠下的一切债务。等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她将带着儿子回到中国去,不再来美国了。那样,她就和卷毛儿彻彻底底地断绝了。她说卷毛儿激怒了上帝,是上帝把他带走的。她还告诉我,过几天她会来我们家,或许还会住上几天。
寒梅是属于卷毛儿的女人。这种属于是牢不可破的、是上帝的指派。然而,卷毛儿来到美国后身边却又有了另外一个叫杨雪的女人,那个叫杨雪的女人不是上帝指派的,所以他违背了上帝的旨意。于是,上帝便发给了他一支枪和一粒子弹。在他临别的时候,心里一定在狂呼着寒梅的名字,而他手里捏着的那张旧照片,也似乎在向上帝表白,他的心里除寒梅外,从来没有爱过其它女人。
卷毛儿是属于寒梅的男人。是上帝把卷毛儿领到了寒梅的心里。既然是上帝的指派,寒梅也就义无反顾、心无旁骛地爱着卷毛儿。然而,当卷毛儿来到美国后,像那么多来到美国的孤男寡女一样,辜负了上帝最初的旨意而另寻新欢、肆意妄为,寒梅心灰意冷了。她拒绝了上帝的旨意,像卷毛儿一样,从中国一个荒僻的小城来到了美国,来到了洛杉矶。像一个探险者,用她的躯体和灵魂宣泄着对卷毛儿最严厉而冷酷的审判,直到卷毛儿也心灰意冷地用那粒子弹洞穿了他自己的头颅而宣告对自己救赎的终结。或许,寒梅就是上帝发给卷毛儿的那支枪和那一粒子弹。当一切都烟消云散的时候,寒梅才清晰地意识到,其实在她的心里也和卷毛儿一样,从来就没有爱过除卷毛儿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包括她现在的丈夫,那个也是长着一头卷发的美籍犹太裔的老男人毛瑞斯。
卷毛儿最后一次从我们家走的时候好像对我说过,他将做最大的努力和寒梅沟通,请求她的宽恕。尽管寒梅现在已经有了家庭,有了丈夫,但他还是想挽回她的心,除此之外他好像也别无所求了。记得,临走的时候他从他的那辆已经开了四、五年的破旧的小货车里取出一个塞得满满的黑色小皮箱交给我,让我保管。如果有机会再让我转交给寒梅。我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卷毛儿如此地沮丧过,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悲哀与绝望让我感到不安甚至恐慌。
“你应该看一看心理医生。”我一脸地严肃,并没有和他开玩笑的意思。
“不用。”他说:“还挺得住。”他把胳膊弯曲到胸前,秀了秀明显松弛下来的二头肌,嘴角漾起一丝苍白的微笑。
“混成这样,都是因为女人。”
“不不。”他摇着头,用一根手指使劲地点着自己的胸部:“不怨女人,只怪欲望。”
“对你,我无能为力。”我气馁地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落到他身边的那辆已经脏得一塌糊涂的小货车上。“管理好自己的欲望,别太放纵它。”
他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轻微地做了一个拥抱的姿态,一丝泪光从他的眼里闪过。他急速而慌乱地爬上车,甚至没有等到关上车门汽车便发动了。一缕青烟和一只探出车窗外轻摇的手臂渐渐地远去了,隐约从车的音响里传来了那首他喜欢唱的《一无所有》:
“ ......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
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正在告诉我
爱我一无所有......”
卷毛儿真的是一无所有,来美国闯荡了这么多年了,像那么多怀揣着绚丽的美国梦来美闯荡的人一样,来时孑然一身、一贫如洗,现在仍然是孑然一身、一贫如洗。“我已是满怀疲惫,归来却是空空的行囊。”莫非他给寒梅留下的这个小皮箱里装有万贯家财?却又为何如此羞涩、如此含蓄地匆匆离去。他很早很早以前就答应过寒梅,等他有了钱一定给寒梅买一个大大的席梦思床,买一个大大的彩色电视;如果有更多的钱,就给寒梅买一个大大的钻石戒指,买一个大大的房子。这一切他都没有做到,哪怕一样都没有做到。寒梅现在什么都有了,大大的席梦思床、大大的彩色电视,还有大大的钻石戒指和大大的房子。都是别的男人给她买的,和卷毛儿一点关系都没有。一个男人的尊严此时却让另一个男人无声地痛击得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男人的尊严。有时觉得好笑。
小皮箱在我的手里沉甸甸的,那把插在锁孔里的金黄色的钥匙闪着光芒。
卷毛儿从我家走的那天,妻子对我说她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说,我好像也有这种感觉。
“要不要去看看寒梅?”妻子拾起扔在地上的手机问我:“或许我们会帮她做些什么。”
“不用了。”我说:“过几天她会来的。”
“寒梅真的会以妻子的身份处理卷毛儿的后事并且替他偿还所有的债务?”妻子问。我摇了摇头。
“寒梅真的会撇下美国的一切回到中国去吗?”
“谁知道呢。”
妻子垂泪伫立。眼里涌出来的泪水也是一转眼便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太阳出来了,南加州早晨柔和的阳光洒落在大地上。那挂着露珠的绿茵茵的草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远处,被晨雾缭绕的山峦的顶端覆盖着皑皑白雪,那里是凛冽的冬季。而在山的脚下一直延伸到我们这里,却永远是春意盎然。尽管早晨的风很大,并带有丝丝凉意,但只要太阳一出来,阳光洒落到哪里,便会给哪里带来融融的暖意。洛杉矶的阳光总是使人感到惬意,那弥漫着的明媚的光芒似乎在驱赶着以往阴霾里那晦暗的记忆。“过去了,已经过去了!”妻子喃喃地说。
是的,已经过去了!就像那一声清脆的枪响刚刚消失,但余音仍然在我的耳边缭绕。硝烟中,卷毛儿——我的朋友,跌跌撞撞地向我走来。仍然是那一副邋遢的样子;仍然是留着那一头天生的、混乱不堪的卷发;仍然是那张好像从来也没有清洗过的花猫一样的娃娃脸。他好像很难过,痛苦的神情使他本来显得很年轻的娃娃脸变得迷茫而憔悴,那一头长长的卷发被风吹得更加混乱不堪。他含着泪对我说:“人活着,真的.....很累!”说完,便消失了。然后就是老李头,那个拖着一根肮脏的、沾满黑色污渍的拐杖,苍老的脸上总是凶神恶煞般的显露出一种无缘无故的愤怒。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他在向我说着什么我听不大清楚,但从他那痛苦得几乎变形的脸上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压抑着的、巨大的悲怆。当硝烟渐渐散去的时候,寒梅又姗姗地走来了。她似乎在微笑,尽管她那大大的眼睛里饱含着的那一滴大大的泪珠即将垂落,然而她依然在微笑。从她的微笑里,我似乎领悟到了一种嘲弄与愤世的悲伤。她说,把卷毛儿事处理完了她就回到中国去,回到那个荒僻的小城去,并且再也不来美国了。是真的要这样做还只是随便地说说我不知道。我想起了几年前我和她还都没来美国的时候她曾经跟我说过,如果能让她去上美国,不管花多少钱,付出多大的代价她都愿意。而且我听说为了能够来到美国她的确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我和卷毛儿、寒梅还有老李头他们相识、相交、相处是在20多年前的一个烦躁的、慵懒的、无所事事的夏天。我们的接触持续了两年多的时间,到了第三年的冬天,我便离开了他们。我们相继结了婚,建立了各自的家庭。我妻子和寒梅也算是旧友,加之我和卷毛儿的密切关系,她们之间的交往似乎比我和卷毛儿的交往更为热络。后来,我又搬了家,我们两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在卷毛儿和寒梅结婚时租的那间不到十二平方米的小房子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火灾之后,卷毛儿被迫搬到了寒梅的娘家。起初,我们虽然还保持着零零星星的联络,但已是渐行渐远。最后,终于失去了联系。直到我要来美国几个星期前的某一天,在一个拥挤、肮脏、破烂不堪的闹市区,我看到了寒梅,那个十多年前清纯、恬静、文质彬彬却又有些羞涩的姑娘 。
我把我的一些情况简略地向她介绍了一下。并告诉她我将移民美国。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真巧,卷毛儿......也是......”她的话被一个买货的人打断了,她好像是极其不耐烦地完成了这笔生意。当她把那人递给她的一张似乎是有些残缺不全的五元人民币和几张零毛的票子塞进腰间系着的那个草绿色钱袋的时候,她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羞涩。
“你和卷毛儿还好吗?”我问她。
“还好。”她说,好像还象征性地咧了一下嘴。她侧过头去,用手捂住了脸,突然泪如泉涌,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惶惑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好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听清她说出的任何一句话,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周围的人向我们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其实,整个会面过程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而她却流了仿佛是几年的眼泪。脸上那厚厚的脂粉也被她用手胡乱地涂抹得一塌糊涂。嘴唇上那腥红的、没有一丝光泽的唇膏在她那惨淡、苍白的脸上显得庸俗而不协调。和刚刚认识她时的那个女孩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从她的哭诉中,我唯一听懂的就是:卷毛儿也去美国了。她说的时候有些愤愤然的样子。正在她滔滔不绝地向我倾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高喊:“城管来了!”于是她便迅速而敏捷地回过身去,拎起地摊上的那个大大的、装满货物的旅行袋,头也不回地疾奔而去,一转眼,便消失在拥挤杂乱的人群之中。
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的偶然相遇;如果不是因为寒梅的那一通令人费解、令人困惑的电话,我或许会把那个夏天和那个冬季还有那个肮脏的闹市区一点一点地从我的记忆中删除。然而生活,似乎总是喜欢给人一种猝不及防的戏谑,然后冷眼旁观,在冥冥之中静待着早已知晓的开头和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