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73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江岚编辑,唐简编发)
一九六六年初夏的风,炙热如火。学校操场聚集了好几百学生。
戴着“红卫兵”袖章的专案组长,跨着大步来到早已跪在舞台前端的校长身旁。
站在舞台后方的红卫兵队长,双手横交在胸前,斜对着专案组长的背影,嘴角抽动了一下,眉心微微皱起。批斗大会前他才知道,专案组昨晚突击提审了郑敏华,期间,专案组长挥动皮带,把校长的额头抽出一道口子。
专案组长的父亲是曾经的“苦大仇深”,儿子当然是“根正苗红”,本以为能当上红卫兵头头,可论魄力、学识,都比不过刚退伍、有个老红军父亲的学长,只当了个专案组组长。他有机会面对面与“牛鬼蛇神”交锋,也算是如鱼得水,一腔革命志气有了用武之地。
“郑敏华,你老实交代!最近,又做了什么反党、反人民的事?!”专案组长开始发问。
郑敏华的脖子挂了块木牌,牌上的名字被划了个大黑叉。她拨开额前的乱发,吃力地抬起脸斜眼望着专案组长,前额上的纱布是鲜红的,苍白的脸上布满汗珠。
“你还敢狡辩,在被审查期间还与同党串供。”专案组长把头凑近跪在脚边的“三八式”校长,“你的罪证都在我们手里,现在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老实交代吧,谁来找过你?”
“没有谁呀。我每天能见到的,就是你们专案组几个人。”郑敏华舔了舔焦干的嘴唇,燥渴的喉咙发出嘶哑的破音。
红卫兵队长眼神凝重,脑子里浮现了昨晚家里餐桌上发生的一幕:市粮食局革命委员会专案组来人说,局长被人民揪出来了,已经被隔离审查……小妹吓得哭了起来。妈妈没有哭,说,孩子,不哭,赶紧吃饭,要吃得饱饱的!你们都别怕,爸爸是好人……
看着郑敏华一副无辜的模样,专案组长冷笑着摇了摇头,从衣兜里拿出一叠小纸片。
“一个叫‘门'的,你认识吧?他来找过你?”专案组长放慢了语速,把“门”字拖得特别长。
“什么?‘门'?我不认识?”郑敏华揪紧双眉,洁白的门牙咬着皴裂的唇片,缓缓地摇着头。
“你还负隅顽抗,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专案组长把手上的几张台历纸片抖了抖,递到她的面前,“看看,这是你写的吧?!”
郑敏华用力挺直腰,抬头眯着双眼盯着纸片片刻,身体迅即一沉,摇头长叹……
文革刚开始,有人向红卫兵组织揭发校长郑敏华,说她有一段“脱党”经历。她立即被关押到一个秘密的地方,交代历史问题。
这一天,专案组长正要收取郑敏华的“交代”材料,发现她的台历首页上写了三个字:门来了。这是什么意思?是暗号?有人来过?!接着,他还发现,在这之前的几个月的日历纸上,除了些关于吃喝拉撒睡的只言片语外,多次出现过“门来了”三个字。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就是现行反革命的新证据!”专案组长兴奋得低声喊着,撕下台历上写了字的每一页,研究了半天,最后决定连夜提审郑敏华。没想到,还没来得及问出个端倪,专案队长就被这阶下囚的傲慢态度所激怒,结果皮带一甩,将她额头敲破,弄得满脸血,审讯只得草草收场。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你还敢抵赖!”专案组长手中的纸片在空中舞动。
专案组长解开胸前两颗纽扣,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一手叉在腰间的军皮带上,一手用纸片扇凉。
“是我写得太潦草了……那个不是‘门'字,”郑敏华舔了一下苦涩的嘴唇,“是……”
她狠狠地盯着那几张正在眼前晃动,给她带来耻辱的台历纸片,紧捏着拳头,双臂开始颤抖起来。她在翻白的嘴唇间,用力地挤出了几个字,最后一个字特别清晰。
专案组长一愣,脸颊上的皮抽搐了一下,重新翻阅了每一张纸片。
“那——你老实交代,‘M'是谁?他找你干什么?”专案组长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将衣袖再往上捋起一折。
“‘M'是谁?!大点声,我们听不见!”满脸红光的专案组长挥臂指向郑敏华。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台下口号又响起来了,几百本“红宝书”在空中挥动。
“我说!”郑敏华用手托起胸前的木牌,挺直腰扬起头,撑开浮肿的眼皮,瞪着眼前这群十几岁的少年、自己的学生,逐个字嘶声吐出。
舞台上下一阵肃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专案组长手上的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