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步交友二记

作者 11月22日2021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27期。原公众号文章由秋尘编辑,唐简编发。)
做了三年优步司机,虽说开车需要体力,更是费神,但我把开车和交谈当成了乐趣,在让心情愉悦的同时,还能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看世界,看人与人的交往。乘客的一言一行,自然地流露出人性的点点滴滴,往往会让我得到一番出乎意料的收获和满足。
人与人相交、相识,像爱情中那种“一见钟情”的并不多见,但有人就有这种本事,遇到机会,交友的速度之快令人乍舌。也许,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优步共乘车也有机会成为乘客的社交场所,这是我没料到的。
在共乘的程式中,我通常在接到第一位乘客后会先告诉对方,将要接下一位乘客——这纯粹是出于礼貌,让对方感受到尊重,同时自己也收获舒坦。
在优步初期的程序中,共乘双方并不会即时知道对方的名字。因此,乘客没有机会根据对方名字判断性别,以决定是否取消订单。记得那日,先上车的两名女子得知我要去接下一位乘客时,其中的一位说:“好啊!最好是位帅哥。”我听出了说话人的那股兴奋劲儿。
“她叫爱丽森。”我平淡地说。
“哦——”尽管两人的声音拖得都很长,我却没有听出什么失落感。
后上车的也是一名女子,年龄和她们相仿,应该不到三十。在交谈中我得知,她们都是学有专攻的自由职业者。先上车的两位,分别是摄影师和编剧,后上来的爱丽森是位作家。作家上来后,三个女人彼此作了介绍,话题很快就转到各自的生活上来。
“我们都二十七,去酒吧会觉得自己老了。前几年还会有人给我们买酒,现在,别提了。”声音来自我身后,是那位摄影师。她扎着一束马尾辫,显得还很年轻。
“你们哪儿算老,我和你们同年,看起来可比你们大。”坐我边上的作家剪着一头短发,带着一副金边的眼镜,双唇厚薄适中,有着浓浓的得州口音。
“是你的短发显得老成些。你大老远的从得州来,喜欢好莱坞吗?”编剧说话了。她和摄影师是同样的发式,像一对姐妹。
“是的,喜欢。这里机会多,住下以后还发现气候更好。其实,我是因和男友分手才离开那儿的。他劈腿了。唉。我就知道在酒吧是找不到好男人的。”作家感叹。她说话时,习惯用手顶一下眼镜。
“你说得对,我也遇到过不靠谱的男人。”摄影师的声音很清脆,“上大学前我在酒吧遇到同校的男生,一拍即合。很快,他约我到餐馆吃宵夜。期间他提议吃完之后到格里菲斯公园走走。他想得美,那地方除了天文台和希腊剧院外民居不多,晚上很少人上山,有些地方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是个最容易被占便宜的地方。对这种心怀鬼胎的男人,我断然拒绝了。更可笑的是,结账时他说要分账。哈,是你想追我,请我吃饭的。对这种吝啬鬼,我毫不客气,扭头就走。唉,现在去酒吧就是图个轻松,解解闷罢了。”
摄影师珠炮式地讲着,后视镜里时而会飞出她摆动的手,让不能回头的我,不禁想象着在绘声绘色描述的同时,她面部可能的丰富表情,说不定眼睛会比嘴巴眨巴得还要快呢。
“我也常去酒吧,特别喜欢独自坐在那儿喝酒,静静地看着别人交谈。我在准备写一本关于青年男女的悬疑小说,其中有很多情节都发生在酒吧里。唉,不容易啊。”原来作家在酝酿新作。
“是吗?书名叫什么?”编剧的脑筋挺快,马上问道,“我有个主意,你完成小说后,我可以改编成剧本,拍成电影或者电视剧。怎样?”
“太完美了!你们一个写一个编,我给你们拍剧照。”摄影师叫了起来。
可惜,愉快的交谈不得不结束,因为先上车的两位已到达目的地。好不容易逮到的机会不能轻易放弃,作家也跟着下了车。她们在车外互留了电话,足足谈了两三分钟。观念相同,兴趣相仿,交友竟是如此简单!
“刚才我们光顾着说话没有理会你,不会介意吧?”爱丽森带着满脸笑意回到车里,随即系好安全带。
“不会。我很享受你们的对话,简直像在看情景剧一样。你们给我的感觉真好。”
“哦,对了。我知道司机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可以给我说说吗?”听她这么一问,我心有灵犀,敏锐是作家的职业本能。
“好啊。”
我毫不推托,给她讲了几个幽默风趣的小段,引得她哈哈大笑。不知她是否会把我的段子写进她的大作里,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讲了出来,她听了进去,而且开怀大笑,让此刻我们共享的世界,如此的温馨自在,和谐美好。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我忽然想到爱丽森经常进出酒吧必定经验多,便道。
“好啊!”她用手推了推眼镜。
“有一次,我将一位乘客送到酒吧,在正门停下,他却让我往前再开十米。下车前,他非常严肃地对我说:记住,绝对不可以将乘客放在正门。我请教他为什么。他用近乎生气的语调说:绝对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却没有告诉我理由。你说问题出在哪里,令他这般肝火大动?我曾问过很多乘客,没找到答案。想听听你的想法。”
“嗯——我还真没想过这事。”作家被我问住了。可她很聪明,好像猜到我已经有了答案似的,随即反问我,“你——,最终有答案了?”
我狡黠地默然一笑,“是的。我在一次送两名女子到酒吧时,找到了答案。”
我不禁有点小得意。我差不多花了一年时间,询问了几十位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乘客,没有人想过这问题,别说答案了。
“理由是什么?”她着急想知道答案。
“快到酒吧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未解之谜。于是我问她们:你们希望在正门下车还是过了正门?她们同时回答:过了!当她们站在车外,将因久坐而往上缩起的超短裙往下拉的时候,其中一位对我说:我怎能让那守门的家伙看到我的私处!”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有意思,有道理。就算是男人,也会希望整齐体面地走进酒吧。”作家开心且满足地说。她将眼镜取下在衣服上擦了擦戴回去,道:“我有个提议,应该把这些故事写成书,一定会很吸引人。”
“你思路这么敏捷,不愧是个作家。”我赞许着,“我一直在做笔记,将来一定会写的。该怎么写,你有什么好主意?”
“不要太注重形式,把故事说好就行。你知道吗?我在听故事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你这本书的封面……”年轻作家果然聪明,脑子转得快,“画面的视角应该是从后座位向前,你靠在车前引擎盖上,镜头上方是车内的后视镜,从镜里面可以看到后座的人物。当然,画面的焦点在后视镜上,从那儿反映出来的就是你的故事。”
“真是个天才!封面很有创意!太感谢了。”我激动不已,“我很喜欢你这个主意,等我出书,一定会用。而且,我还会把与你的对话和你的提议写进我的书里。”我心里别提有多兴奋。有她的提点,我更有信心将优步的故事写出来,这也是我生活的一段特别记忆。
眼看就要到终点,这么好的交谈机会就此结束,实在令人不舍。我意犹未尽,“你知道吗?在你和刚才那两个女子的交谈中,我发现一个现象……”
“什么?说来听听。”爱丽森挑起眉毛,瞪大眼睛问。
“我发现乘客中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说话总带脏字,感觉上,女的比男的多。我听过一个最会说脏话的女孩,她将脏字当冠词用,加在每个名词、动词,甚至形容词前面,每句话至少带一个脏词,听起来很别扭。可你们三人的谈话令我惊讶,你们说了那么久,我没有听到一个脏词。”其实,脏话谁都会说,只是在适当的场合,譬如极度生气的时候,或责备自己的时候。
“真的?我没注意呢。这大概与家庭教育有关吧。”她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微微撅起。
终于到了目的地,我依依不舍,她也似有所留恋,“我会关注你的书。祝你成功!”她一只脚已经踏在车外了,却回头对我说。
“你肯定能看到的,只要你记住:作者是中国人,书名叫《机会与诱惑——优步历险记》,里面会记载我们今天愉快的交谈。”
“耶!我期待着。”说着,她竖起了大拇指。
我希望有一天,她能看到我的书,还记得我们这段对话……
 
那之后不久,我还见证了另一次“一见钟情”,让我大长见识。想来,世界之广大,人性之多面,行为之多异,观念之多样,纷繁芜杂,一旦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便真的擦出火花。
那是个忙碌的雨夜。
洛杉矶的旱季很长,从四月到十月。可不知为什么,还不到八月,竟然下了雨。太久的干旱,这么丁点纷飞的雨丝对漫山焦黄的枯草根本无济于事,但落到路面,还是对行车造成了不便。地面上长期积攒的尘土和轮胎的研磨物一旦有了不多的水,便成了天然的润滑剂,车特别容易打滑。难怪有人讥笑洛杉矶人到了雨天就不会开车。除非下场大雨,路面清爽了,车和人都更为自如。
那晚,我小心地在圣塔莫尼卡大道往西好莱坞开去,接载一名叫阿曼达的女子。已经坐在车上的道格拉斯先生听到这名字后就兴奋起来。
“信不信由你,阿曼达一定很漂亮。”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道格拉斯来自中东,眉粗额宽,鼻挺眸黑,五官轮廓清晰,确是挺周正的,只是手上指节间都覆盖着黢黑黢黑的毛,显得有点粗犷。
“你还没见就知道她漂亮?有第六感啊?”我猜他不过是信口开河而已。
“哎。我们打个赌,在我下车之前一定会得到她的电话号码。”道格拉斯说得那么自信,像是要玩真的,“就赌二十块,如何?”
“我才不跟你赌呢,你肯定会输的。我不想让你破费。”我想着就算是赢了也没有值得骄傲的,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哈哈。你不敢赌,就等着瞧吧。”他的口气越大,我倒觉得越不可信。
前面街角的人影越来越近,是一男一女。男的瘦高个,女的矮小却很俊俏。
“你看,是个美女吧。”道格拉斯得意洋洋,又拍了我一下,朝车外喊了起来,“哎,美女你好。”
“你是两个人坐吗?”我高声问阿曼达。订单显示是一人,我才有了疑问。
“不,就我一个。”那女子边说边坐进车里,并向瘦高个挥手道别。
“阿曼达,你好。我是道格拉斯。那是你男朋友吗?”道格拉斯转过身冲着阿曼达,已经开始了攻势。
阿曼达挪到后座中间,后视镜里出现了一张姣好的长脸,油亮乌黑的头发,分界线笔直清晰,一绺松散微卷的发束从额头垂下,自然地搭在左肩;两道浓黑亮眼的眉毛,相距只一指宽,配上水灵灵的双眸,和翘起的长睫毛,还有丰满的山根,挺拔的鼻梁,圆润的鼻头,简直就是个美人胚子。不过,以我的审美看来,这完美的组合被那黑色的唇膏减了分。
“他不是我男朋友。”阿曼达用浓重的南欧人口音说,带着独特的舌颤音,韵味十足。
“你来自西班牙。我说得对吗?”道格拉斯和我猜想的一样,“你来美国旅游的吧?”
“你很厉害哎。都猜对了。”阿曼达的声音清脆悦耳,显得很开朗、健谈。
“我和你一样喜欢旅游。你常来美国吗?”道格拉斯这家伙真精明,已经找到了切入的话题。
“全世界到处跑,我在邮轮上工作。这次来洛杉矶是顺道看朋友,就是你看到的那个。”她抬头看了看道格拉斯,又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我,笑了。
“欧洲很多国家我都去过,唯独没去西班牙。我很想去看看巴塞罗那的‘巴特罗之家’。我是学建筑的,特别喜爱高迪的建筑风格,没有棱角,用的是柔和的波浪状。高迪说过:艺术必须出自大自然,它为人们创造出最独特美丽的造型,而自然界中是没有直线存在的,直线属于人类,而曲线属于上帝。他的观念非常独特。”道格拉斯真是能说会道,连我都被吸引住了。
“那是我的家乡,我家离那儿不远。记得第一次到‘巴特罗之家’玩的时候,望着大厅顶部那个像大漩涡似的巨型螺旋,我几乎晕倒。不过,那是栋非常有意思的房子,你一定要去参观。”阿曼达说起家乡,声音充满了骄傲。
“我绝对要去的,计划就是明年。” 道格拉斯迟疑了一下,接着又说,“要是我去的时候,你恰好在巴塞罗那,你愿意做我的导游吗?”
这一招真厉害,先“抛砖引玉”再“暗度陈仓”。是否有效,我拭目以待。
“当然可以,只要我在巴塞罗那。”阿曼达不加思索地回答,让我大跌眼镜。
“太好了。你可以给我留个电话吗?”这时他没再犹豫,生怕对方反悔似的。
“没问题。”她回答得相当爽快,正是道格拉斯预期的结果。看来这是蛤蟆看绿豆了。我实在是低估了道格拉斯的本事,也高估了阿曼达的矜持,心里倒是暗爽,幸亏没打这个赌。
 “阿曼达,我想知道,在西班牙抽大麻合法吗?”道格拉斯记好了电话,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势。此刻我已经对他刮目相看,等着看他的下一步惊奇。
“在西班牙,公共场所吸食大麻是非法的,只是在私人场所才合法。我觉得禁大麻是愚蠢的。在政府认定的所有毒品中,大麻对人的伤害最小,最不容易上瘾,而且还能治病止痛。就这一点来说,香烟还比它更坏。”她音调平缓,侃侃而谈。听得出,她是个很有个性的人。
当时的加州,大麻仅供药用,还没有合法化,暗地里仍然有相当多的人吸食大麻,已经成为尽人皆知的事实。
说到大麻,让我想起一次突发的“意外”,几乎让我与大麻扯上关系。
中医的艾灸,用的是艾绒。艾绒点燃时的味道与大麻非常接近,但嗅觉敏锐的人会发现艾绒的味道没有大麻清香。很多年前,我膝盖疼痛,在店里做起艾灸,室内很快充满了艾灸的气味。这时候,一辆演练的消防车停在门外的安全栓前加水,两位消防员无聊之余走进店里,他们一下子兴奋地抬起头吸了吸气,对望着会心地微笑起来。我见状立即上前,拿起手上冒烟的艾条给他们看,并解释说:虽然味道相近,但这是中国药材,和大麻是完全不同的物种……他们都欣然地点点头笑了起来。幸亏不是警察,否则不知道有多少麻烦会等着我。
为了面对着阿曼达,道格拉斯一直扭着身。这个黑发的东欧人早已将西装脱下,米色的衬衣领子打开至胸前,露出锁骨下的胸毛;我发现他总保持着微笑,嘴角翘起像上弦月,很有亲和感;倒挂的双眉令眼睛更显深邃,特别容易让女人心动。
“你——抽大麻吗?”他降低了声调,尽管车里只有我们三人。
“抽。不要说大麻,所有的毒品,算起来大概有二十多种,我都试过。”阿曼达说话依然是那么坦然、自信。人不可貌相,看她那珠圆玉润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出会是个吸毒者。
“我用过‘瞎鱿鱼’。”道格拉斯接过她的话。原来他和阿曼达也是同道中人,“你试过吗?”
“当然试过。”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吃过量了,差点死掉。”
“你肯定是进了‘K洞’,那是很危险的。我每次用的量很少,只要嗨起来就好了。”
道格拉斯说起来挺在行,我却还在云里雾里。
“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碰任何毒品。人生还有很多乐趣,我不想就这样死了。”这话听起来很实在。阿曼达继续说,“现在,我和男朋友都在邮轮上工作,可以到世界各地,挺快活的。”
后来我查了“瞎鱿鱼”这个东西才知道,它就是在香港被称之为“K仔”的迷幻药。过量用药的结果是可怕的,它会导致一种“濒死”状态,这就是所谓的“K洞”体验。当服用者到达“K洞”时,会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与现实世界,也失去对时间的感知。阿曼达迷途知返,皆因她到鬼门关走过一趟。
“你男朋友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来洛杉矶?”道格拉斯话锋转得快,话语带着酸气。
“他回中国了。”她的西班牙口音是那样清脆、有味道。
“他是中国人?”这回轮到我说话了。我和她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相遇。
“是啊。他是四川人。我到过他家,他们的菜好辣。”阿曼达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们已经来到阿曼达的目的地。车刚停稳,她眼睛迅速扫视了我们一下,说,“很可惜,我到了。很高兴和你们聊天。再见。”
道格拉斯抢先下了车,为阿曼达开门。很快,他们便拥抱了。道格拉斯回到门边却没有进来。
“对不起。我要提前下车了,这离我家也不远。”他眨了眨眼,笑着说,“你输了。不过,我得谢谢你。”
我看了看路程,还有两英里才到他家。道格拉斯这个多情浪子在半小时不到的时间里便收获艳遇,确有两下子。正是:郎有情,妾有意,一拍即合。
年轻人通过交友了解社会学习生活,不管这是逢场作戏还是一见钟情,彼此坦诚就好。优步的经历,让我领略到,人存在的意义正在于社会关系中,也即是我们每天遇到的人与事件的关系。如果没有了正常的人际关系,我们会遭受某种程度的孤独和痛苦。也正是在这纷繁复杂的人际交往的细节中,我们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而良好的关系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在了解自己,保持同情心的同时,对于他人,不管是赞同或反对,真诚对待是非常必要的。

最新自 杨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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