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

作者 03月08日2020年

永恒

■杨超(加州)

新建的个人展厅里,跳跃着古典名曲的音符,时而轻快,时而自由,时而紧凑,时而舒缓……

他左手托着下巴,翘起右脚,斜靠在椅上,一顶黑色平顶布帽盖住前额,帽檐下目光炯炯,望着落地窗外暮霭里摆动的树梢,静静地聆听、构思……他相信自己所做的,总有一天会成为永恒。

他有着不同的称谓:雕塑家、油画家、教授、老师。他最喜欢被称作“老师”。

一、成长

他姓黄,单名河,生于上世纪50年代中。舅舅为他起名时说,中国的黄河曾经给这片土地带来过灾难,现在给他起这个名字——黄河,希望他造福人民。

舅舅是岭南有名的鹰雕塑大师。受他的影响,黄河喜欢上了美术,后来遇到几个志趣相投的同学,让他更痴迷了,一有空就写写画画。他把兴趣变成了爱好。

黄河中学毕业时,“文革”刚结束,还没有恢复高考。他被分配到机械厂当了翻沙工。他口袋里总揣着笔记本,闲时就画上几笔。他的特长很快被厂里发现,让他负责墙报及文化宣传,这样的工作为他练画提供了极好的机会。

“改革开放”奏起了新时代的序曲,大学开始招生。黄河考上广州美术学院,进了雕塑系。在学校,他得到潘鹤等雕塑名师的指导,学业进步很快,经过四年的努力,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留校任教,登上了教育讲坛。

一切来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他将爱好变成了职业。

上世纪80年代初的留学潮像一首圆舞曲,触动了不少人的心。黄河学的是西方雕塑艺术,亦酷爱油画。他一直渴望有机会到海外学习。得到家人的支持后,他放弃了优裕生活,离开爱女和妻子,先行来到澳大利亚。

这一去就是20年,黄河经历了一次“破茧”式的蜕变。

二、出国

黄河刚到澳洲,完全不是想象那样轻松、浪漫。为了维持生计,他曾经和一些旅澳的美术家一起,在“悉尼歌剧院”门前堵截路人,用一种近乎“耍赖”的方式,要求给人们画像……

从一个高等学府讲师变为街头卖艺人,巨大的反差让他失落迷茫。黄昏后的时光,这些“落难者”聚在一起借酒浇愁,相互慰藉。当曲终人散,夜深人静时,性格本来开朗的黄河,孤独地躲在洗衣房里捶墙痛哭,不停自问:这是为了什么?这样做值得吗?

一篇留学生的获奖征文《将自己的过去忘记》让他顿然醒悟——不应该总惦记过去的“辉煌”,要明白出国是为了学习,要常常追问自己:能做些什么。

定了新目标,黄河身心有了飞跃式的改变。当他以全新视角审视这个承载着欧洲文明的城市里的每个角落时,发现从城市的布局,建筑物的设计到街头的雕塑,到灯饰招牌,石块小路,窗前的花槽,无不带着浓浓的艺术特色,它们完美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已有几百年了。

黄河看到了自己的差距,也看到了希望。他背起画板,走上悉尼街头、集市,背靠建筑物的廊柱,坐在广场的阶梯上,甚至趴在街头巷口,忘情挥笔。从小幅画到大幅,完成了大量的油画速写。有的路人惊呼,“这个人画得太好了!”,“在巴黎也很少看到这么好的画”,甚至,有人将皮包留作抵押,回家取钱好买他的画……

经过几个月街头“实战”的洗礼,他不再是街头卖艺人,蜕变为一个人文、艺术的朝圣者。接下来,他腾空了车库作为画室,自己动手钉画框、撑画布,开始了连续数月的闭门创作。

黄河是天生的左撇子,世俗偏让他用了右手。这时,他完全“放纵”左手,“左右开弓”的功夫就被“逼”出来了。无论是油画还是雕塑,他手随心动,双手一起“发功”。他感叹道:“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忘掉理性的右手,因为左手直接连着心,可以避免一切被训练过的僵化和惯性,实现‘心到手到,手到神到’。”

有了大量素描和油画速写的积淀,黄河打破传统,直接在画布上创作巨幅人物画、风景画。以明快的色调、传神的笔(刀)法,倾注他对生命的理解和尊重,描画出人物的思绪与神韵,因而受到澳洲美术界的肯定和画廊的青睐,成功举办了多次画展。

与此同时,他的雕塑佳作频出。《静思》获全澳雕塑大展特等奖,《战友》被澳洲军人博物馆收藏。接受澳大利亚政府的委托,他为世界知名指挥家Richard Bonynge、知名侨领梅光达和澳洲名人David Bang等多人造像。

旅澳的经历,让黄河的油画和雕塑造诣达到了一个新高峰。最可贵的是,在西方审美观的影响下,他通过反思改变观念,懂得要以真诚、敬畏的心对待艺术与生命。艺术既是他的生活方式,亦是他生命的升华,灵魂的重塑。他说:“作品,是我表达内心的工具和载体,是心灵的释放。我是把人生看作艺术的化身。”

三、回归

海外生活20年后,黄河回中国的决定引起了亲友的质疑。

在澳洲,黄河已有一定知名度,不少博物馆、画廊以及个人都点名收藏他的油画和雕塑作品,妻子工作稳定,女儿大学毕业也有了工作,他到了安居乐业的时候,为何要第二次连根拔起?

一次偶然的机会,黄河去了趟北京,发现那里的民族元素堪称“东方美”之最。他想,不该再停留在“小我”的境界里,而要为民族、为历史、为社会做点事。他发愿用西方的艺术手法,表现民族的特质,弘扬“东方美”。这宏愿,只有在中国才能实现。

他说:“这么多年在海外的感悟,我觉得,‘走出去’是对的。我最大的收获是‘本我’的回归。这是一种自我的重新定位,让我更务实,更本真,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什么。现在,到‘社会责任’回归的时候了。”

刚回中国,黄河就发现艺术界有不少世故、伪善、唯我独尊的“艺术家”,和一些利用艺术教学平台扬名立万的“教育家”。这些人以“美”谋利,却不懂得尊重“美”,令他深恶痛绝。黄河决心坚守自己的信念,全心投入艺术创作而不搞商业炒作。他的信条是:“美”是宗教,是信仰,是人类的终极目标。

黄河的狂想曲里没有慢板,他的艺术创作和“黄河”这个名字一样,永远在喧哗,在奔腾,在轰轰烈烈地行进。

从澳洲开始,黄河的雕塑和油画的创作同步进行。在他眼里,油画和雕塑就像管乐和弦乐的交响互融,相得益彰。

在小洲村的工作室里,他双脚左右跨开,十指掐捏着泥模,嘴里不时发出短促、低沉的喝彩声:“Yes!Yes!”;在广州的沙面岛、六榕寺,或西关小巷,人们常看到一个头戴黑色平顶布帽、穿着厚重皮鞋的街头写生者,一边作画一边与围观的人谈笑风生,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与职业,但都在赞叹他的功力,他自命为“街头画僧”。

几年来,黄河创作了不少“系列”,如油画的“京城”、“太行山”、“黄山”;雕塑系列中的“学生”、“射击”、“舞者”、“浮雕”等,无不带着哲思和睿智,努力还原人性与生命的真谛。其中,以“长须公系列”最为突出。

“长须公”是黄河最热衷的题材,除了多件大小不同的浮雕作品外,他以同一模特创作了一尊两米多高的坐像,以及大量不同尺寸的油画作品。“长须公”之所以能够成为黄河心仪的题材,不是因为模特的一把美髯,而是因为长须公有故事。

长须模特今年86岁,他参加过“朝鲜战争”,受过上甘岭硝烟的洗礼,立了功,回河南当农民。改革开放初期,年过古稀的他,为八个儿女和14个孙子过上好日子外出打工,一路拾荒来到广州,一个偶然的机会当了模特——长长的胡须和头发,高瘦的身躯洋溢仙气,不合“常规”的体型,像老树盘根,缺乏脂肪的躯体和瘦削的四肢,表露肌肉和骨骼的坚韧,好一个质朴、阅历跨度大的中国人形象,蕴藏无限的视觉造型和艺术符号。更为难得的是,老人虽经历人生坎坷,但谈吐诙谐,心态平和。

因此不管是圆雕、浮雕,或是油画中的“长须公”,黄河都以虔诚的心去完成。他通过作品,把生活的艰辛,生命的顽强,人对岁月的无奈与沧桑感诠释得淋漓尽致,表达对生命的敬畏,对人生、对社会的关注。

黄河的成就得到师长和同行的肯定,作品被中国多个博物馆和拍卖行收藏。

有人问黄河,你的作品中,哪些可以成为永恒?

他朗朗一笑,说:“没有。”

其实,黄河的不少作品早已取得不凡成绩:

毕业雕塑《锭》由广州美术学院收藏;雕塑《浩气长存》藏于广东省历史博物馆;大型雕塑《自由不死》矗立在广州市的英雄广场;知名诗人光未然的全身塑像《黄河,像你一样伟大坚强》立于武汉华中师大;雕塑《78届》入选全国美展并由广东美术馆永久收藏;辛亥革命先贤群像雕塑《走向共和》荣获广东省美术金奖……

另一方面,现实又是冷酷的:

25年前树立在广州英雄广场上的雕塑《自由不死》,现在不知所终;数年前,黄河塑造的一束巨型的金玫瑰,成为广州西郊一个商区的著名景点,如今,金玫瑰已“凋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风水球”。

黄河感慨地发问:“在商业化的社会,什么时候人们才真正懂得尊重艺术?”他心里明白,作品只是记录生命历程的里程碑,人生乐曲里的音符,但很难成为不朽。

黄河清醒地看到,随着社会的发展,艺术家个人及其作品被淘汰、或先被遗忘后被肯定,都是自然现象。艺术家追求的不是作品的永恒,而是精神和价值观的永恒。于是,他想到教育。

四、永恒

他正式回到讲坛,成为广州第二师范学院一名教授。

课堂上的黄河话语诙谐,大胆直接,感染力强;他貌似不羁,但内心对哲学、心理学的理解与运用,十分严肃和深刻。他认为,画作技能对于进了大学的学生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他们最需要完成的是心灵的修养,这比艺术本身更为重要。

他引导学生如何将对“美”的崇拜融入生活与作品当中;他讲人生的哲理、音乐与美术的共性、人性与艺术的修养。他认为,艺术家的价值是通过作品来体现的,而这种价值观的形成,是基于对生命和人性的感悟、对社会与艺术的承担。

他对同学们说,你们毕业以后,有些人可能不从事艺术工作,但是只要有了对“美”和艺术的理解和推崇,对人生和社会责任的承担,你们的人生就是快乐的,事业一定会成功。

在教学过程中,黄河发现,现在的学生与艺术前辈们没有接触,这是遗憾与缺失。他深感“教育”与“传承”应该连成一体,因此在交流中,他力求让学生们得到前辈精神气质和艺术素养的沐浴。故而,黄河一边为不少老师、前辈塑造头像,把他们的精、气、神永远留下来,同时还举办过多次画展,邀请艺术前辈进校园,让学生有机会认识他们,为艺术精神的传承搭建桥梁。

他对艺术、教育、人生和社会近乎痴迷的关切,点燃了每一届同学的心灯,同学都称他为“心灵与艺术的大师”。

在描述送别毕业同学的情景时,黄河眼里带着泪光:“同学们在水池上放满点燃烛光的纸船,高声叫着我的名字,那一刻,我真是太感动了……”

黄河深深感到,从事教育事业,真正实现了终极价值的回归,他将更坚定地以自己的理念去影响一批又一批人,再由他们传播出去,一起实践生命和艺术的真义,让这个世界更和谐,更美好。

夕阳收起洒落在芭蕉林的余晖,珠江上的白鹭迎着清风望巢飞去,村野在夜幕中沉寂。他的身影和窗外的世界融为一体,他的肩膀渐渐变宽,化入山丘,他头上的黑色平顶布帽就像山丘上的一块磐石,它,记录下黄河心中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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