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世界日报 2020年六月十七、十八日:https://www.worldjournal.com/6987001/article-%e6%80%9d%e9%be%8d%e5%b3%bd%e7%9a%84%e8%92%b2%e5%85%ac%e8%8b%b1%ef%bc%88%e4%b8%8b%ef%bc%89/?ref=%E8%97%9D%E6%96%87_%E5%B0%8F%E8%AA%AA%E4%B8%96%E7%95%8C
公司发出暂时遣散部分员工的通知时,我还自信满满,凭着手上的几个工程,我的位子应该是稳固的。三天后,事情的发展却揭示了我那份自信的盲点。我的自信建立在公司还能够继续发展新系统、新功能的基础上,而当我和其他几位IT 人员被告知回家等候进一步通知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明了:在疫情如此可怕的当下,公司只有保住基本营业功能的能力,再也无力管其他。
我心里仍然保有一份希望,几天或几个星期后,公司会把我召回去。临离开前,我花了四十几分钟的时间,把工作台整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还把我历年获得的奖牌也擦得锃亮,别出心裁地挂了起来。我希望我工作台的样子能够传递给老板一个积极的信息:我想要回来。
几十年的上班生涯,突然说不上就不上了,心里很不习惯。网上的新闻我看腻了,没有一个好新闻不说,还有很多重复刷屏的。这样的网上多了,世界还真的就漆黑一团了。于是,我加了件衣服,早早地就出去走路。
我的住处往西北去,是思龙峡谷山峦重叠处。一条新辟的山路,在峡谷中蜿蜒向上。这条路几乎任何时候风都很大,这时它就在我耳边呼呼地响。由于是新路,又由于禁足令,现在路上几乎一个行人都没有。左手边有个低洼处,因为前一阵的雨,地上还积着一汪水,在干燥的风下顽强地起着涟漪。洼地四周野草丛生。忽然,一团醒目的颜色透过掩映的草丛,映入我的眼帘。定睛一看,不远处有个女人蹲在地上做着什么。不知哪来的一股好奇,我走了下去。
那是位二十几岁的年轻姑娘,穿着一件粉色的外套,长头发往后扎着,显着几分凌乱。她蹲在那里,没有戴口罩,正刨着野草。
我戴上随身带的口罩,走上前去。“哈喽!”我跟她打招呼,保持一段距离。
她抬起头来,露出和善的笑,也跟我“哈喽”了一声。她红润的脸圆圆的,眉毛弯弯,笑的样子很甜。从她的长相和肤色上看,我猜想她是拉美裔,有着美洲原著民和欧洲人交融的影子。我还注意到,她在挖的是蒲公英。
“你挖这草做什么呢?”我好奇问。她停下手,告诉我,挖蒲公英是想治她弟弟嗓子痛的毛病,还说她已经好几次这样治好弟弟的病了。
我非常诧异:蒲公英清热解毒正是中医的说法,这位姑娘是怎么知道的?我一问,她想了想,努力在记起什么,却又想不起来。她看了看我,问我是不是中国武汉来的。我心里咯噔一响,说不是,我是中国南边靠海的福建省来的。
她“哦”了一声,低下头来,继续挖刨,刨出一株来,就放在塑料袋里。我在一旁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视线一时有些朦胧——姑娘的形象和蒲公英的合成了一体。我问她是不是墨西哥来的?她摇摇头,说她来自危地马拉。
危地马拉……我对那个国家不很熟悉。想到这姑娘大白天的到野外来,莫非和我一般也是准失业了?姑娘仿佛明白我的心思,告诉我,本来她在一家巧克力店工作。因为疫情严重,来买巧克力的人少了许多,老板把她解雇了。
有这样的事,城门失火,殃及的竟是这么远的池鱼!我说,我也是因为疫情被临时解雇的。
“那你孩子怎么办呢?”
没想到她会问得这样直接,我说,我先生还有一点收入,暂时能过得去。
这时,她那一直没再有笑容的脸突转暗淡。她像讲故事一般和我叙说道,她有两个弟弟,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小学。两个弟弟都因为疫情的关系呆在家里。本来如果她有工作还好,现在她停工了,家里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那你爸爸妈妈呢?”我问。“他们都过世了。”她答。
哦,这姑娘不就是中国人所谓的长姐如母么!不过,我没有心境品味文化的共性,只陡然感到一种无助的焦虑和难过。我的脑海急急翻转着,寻思着有什么确实的法子能帮到眼前这位姑娘。终于,我想起了一样,“你可以去申请失业金。”
“我已经申请了。”她说。
我们一起走出了低洼地。她朝右边去。正好,我也不想走路了,便同她一起朝回家的路走去。“你没有口罩吗?”我看着她裸露的脸问。她摇摇头:“只有一个,两个弟弟在用。”
我不问什么了。
走到住处门口时,我心底涌上来一股冲动,问她愿不愿意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屋里有点东西可以给你弟弟用。”
她想了想后,点点头站住了。
上楼进房间,洗完手后,我从柜子里拿出来一盒早餐吃的甜麦圈,记得去超市时发现许多甜麦圈已经缺货。先生带给我的那袋小米我一直没动,这会儿,我倒出三分之一,放在另一个干净食品袋里。我想了想,又拿过来两卷大卷的手纸。我在将三样东西打一包的时候,看到了在保鲜袋里放着的一个干净口罩。我身边就只有这么两个口罩……我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去动那个袋子。
我下楼来,见姑娘拎着那袋蒲公英,还站在原地。我将包递了过去。姑娘看了看包里的东西,先是迟疑,往后退了半步。我解释说:“我用不完的,没有动过,你还是拿着吧,我想你弟弟们用得着。”
“你真的用不着?”她看着我问。我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说着谢谢,终于接过了那个包。我们一起走到路边。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叫凯罗。”她说,又含混地往前指了指,说她家就在前头思龙峡南路的一条岔道上,拐弯就到。“我叔会给我寄东西来,到时候我会回来看你的。”她说,露出了我们初识时的那个甜甜的笑。哦,她还有一个叔!“好呀,凯罗!”我也笑了。
送完凯罗,我重新上楼,打开了电脑。一打开新闻,在铺天盖地的病毒新闻的上头,有一个醒目的广告,是邻近一个超级市场的广告,上面写着:“嘿,我们正在招工!”
奇迹,竟然还有超市在招工!我倏地一下放下鼠标,猛转身,咚咚下楼,跑到路口。凯罗已经无影无踪。
我站在荡然无人的街边,怅然若失。突然,我后悔没给凯罗那只口罩……
十天后,公司人事处打电话叫我回去——办理永久离开手续。从暂时到永久,就是说,我被正式解雇了。我的希望顿时像蒲公英花那般,随风飘散……
先生来思龙峡接我,安慰道:“这种时候不上班是最好的结果。”我不知道先生的话是否要一分为二,不过,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孩子们,我还是十分的高兴。
车行驶在思龙峡南路的时候,我不断地四处张望。这条路岔道很多,不知凯罗究竟住哪一条街里,不知道她找到工作了没有,是否添了口罩,她弟弟吃了蒲公英后,嗓子是否不痛了,她叔叔的东西应该快寄到了吧……
冷不防,先生来了个急刹车。一惊之下我往前看去,原来是一个鹿家子——一只鹿妈妈和两只小鹿——正紧一步慢一步地横穿马路。我让先生将车在路边停一停,自己钻出车门,望着那三只鹿消失在春色饱满的丛林中。
我的耳边响起了一句歌词:“草木无情,不解凡忧。”然而,草木真的无情吗?还是人间出了什么问题了?
就在我要重新回到车内的当间,眼角掠过一道熟悉的粉色。猛一回头,我看见凯罗在不远处,脚步匆匆,还是那件外套,那绺往后扎的头发,只是多了一个背包。“凯罗!”我喊了一声,追将过去。
跑到跟前,却不见踪影。一辆旧卡车开过,扬起一阵尘埃。
我无奈地往回走。凯罗肩上的背包应该是上班用的,走那么急,也许,她是有工作了吧!什么时候我再回思龙峡,一定去寻她!
卡车扬起的灰尘渐渐落地,空中清朗起来。一切总会过去,不管是凯罗还是我,日子都会好起来的——看着蔚蓝色的天空和湿润的绿叶,我默默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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