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个人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167期
(原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组稿,子姜编发)
周土昨晚睡得不好,今天早早就醒了。开始他有点不相信自己是真的醒了。不过,外面的机动车声此起彼伏,还有那准时响起的卖豆腐花的吆喝声,都再真实不过地向他证明:他还活在这个小镇,这个世间。
昨天,一个祖传的陶罐突然无端地在他跟前裂开,让他觉得这是极不祥之兆。今年他八十九岁,九是年龄中危险的坎。因了这两点,他昨晚是开着小灯睡觉的。小时候,他的怕黑在亲戚中是出了名的。长大后自己走南闯北,压根忘记黑夜有什么可怕的。等到年岁大了,怕黑的感觉再一次袭来。
他走进洗手间。灯亮了,镜子里的那张脸连他自己都不太认识。他对自己容貌的意识,还时不时回到大学时代、中学时代,甚至小学时代。现在镜子里这个人,白发几光,皱纹纵横,瘢痕满腮……“阿土,妈现在很难看吧?”五十年前母亲的话,依稀仿佛是昨日。
起床后,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这句话他现在体会特别深。昨晚睡觉前看了一会儿世界新闻,哪里又着火了,哪里又游行示威了,哪里又打仗了……现在坐在沙发上,他甚至都懒得开电视。
一串歌曲声滚进了他的耳朵,那是不远处青年南音学习班在唱《陈三五娘》。那些南曲父亲很喜欢,周土小时候听父亲哼过。这会儿,听着那千回百转的乡土音调,往日的影像碎片开始自动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看到了母亲。母亲是八十多年前的样子。她坐在炉子前的小凳子上,将一把干草放进炉子里。她用火柴点着了火,接着便往里放细细的木条。炉火旺了,将母亲的脸映得通红。母亲脸圆圆的,在炉火前就像一粒粉红的桃子。父亲说过,母亲年轻时是村里的一枝花。别看她是个农家妇女,当年为了救全家,她曾经只身独闯土匪巢!那是周家艰难时期的一段光荣家史。
周土的妻子林一蕊,也长着一张可爱的桃子般的圆脸。
十三岁的哥哥周尚抱着一捆木头到了门外。他拿起柴刀来,将粗粗的木柴劈成两半,再劈成两半。周土想帮忙,忍不住伸出小手去。“闪开!”哥哥的喝声至今还响在耳畔。
父亲走过那条通往育仁小学的长长的土路,从打石的工场回来了,满额头的汗。母亲过去,递给他一碗丝瓜汤,伸手赶走飞过来的苍蝇。一头骡子,拉着一辆满载石条的马车,正非常吃力地沿着土路爬坡。那车轮和路面摩擦的声音显得十分艰难。
“阿土,过来,姐姐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姐姐周玲在昏黑中对他喊道。姐姐的嗓音十分清脆好听。
周土怕黑,有些犹豫。
“过来,过来!”周玲鼓励着他,干脆拉住了他的手。
姐弟俩到了房子后面的一个坡地上。那里有一片番薯地,一个水井,一条小溪。小溪边上,一棵很大的龙眼树。哥哥时常爬到树上摘龙眼给他和周玲吃。
周土正在纳闷姐姐带他来看什么,就听周玲手一指:“快看,火萤,看到没有?”
顺着姐姐的手看去,周土的眼睛亮了。黑暗中映进眼帘的,是一团耀眼的光。那光亮会跳跃,会移动,周土好奇跟过去仔细看,才发现原来它们是一只一只发着光的飞虫!
那是怕黑的周土儿时难忘的一个景观。他记得他追过去,双手一合,两手之间竟然就放出光来!他小心地保持着两只小手的合拢,生怕那萤火虫飞走。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手掌之间已经没有了光亮……
保姆小湛过来,提醒他该做体操了。在独处的这些年,周土一直坚持做适当的体操,像是甩甩手,扭扭腰,按按穴位等。他的身体功能,包括五官和牙齿,一直都不错。然而近来,情况有些变化。除了时常头晕外,两颗牙齿也开始松动了。今天,他觉得格外懒散,筋骨乏力,遂说:“今天不做了。”
“六味健康茶也没喝呢。”小湛又提醒。
这“六味健康茶”是周土自己发明的,里面有红枣、枸杞、山楂、黄芪、茯苓、绞股蓝等等。平日早饭前他都要泡一杯来喝。今天,他突然也觉得没有意愿了,“明天再说吧。”他回道。
小湛心里嘀咕:这老头今儿是怎么了?或许是想儿子了吧?“大公子平时应该多来看看你才是。”小湛说。
不料周土听了有些烦躁:“他来了又能怎样?不是告他媳妇的状,就是说他没钱。我都这把年纪了,我能怎样?!”
小湛赶紧不言语,拿起袋子上菜市场买东西去了。周土坐着继续“发愣”。给这保姆一搅和,原来的思绪断了,现在他脑海里出现的是儿子周亮。昨天中秋节,儿子提着一盒月饼来了。
周亮住在县城,离这里有半个多小时车程。儿子儿媳都在邻县打工,周亮和妻子两人便在家照看一对双胞胎。平时和老伴吵吵闹闹那是假吵,和媳妇闹起别扭才是真格。这别扭已经闹到媳妇隔三差五要回自己娘家的地步。
“唉,从小说他,就是不听。现在六十二喽,我看他那脾气改不了的了!”周土自言自语。他的目光落到了墙角的一把新拐杖上,那是周亮昨天带过来的。临走前他一再吩咐老父:多柱着点拐杖,维他命钙片照吃,还有,下楼梯时一定要扶着楼梯的把手!
还是管管你自己吧!周土心里嘟噜道。
小湛不在,屋里显得格外空虚。十五年前,周土这里还满热闹的。小镇小,大家挨得近,他的那些老兄老弟们有事没事就会过来串门,谈天说地。这十五年来,访客日渐减少,气氛日渐沉闷,话题也变了,时常讲的是:又有哪位兄弟走了。而今,往日的老友消逝殆尽,这个公寓房里平日就只有他和保姆小湛。只有到了端午、中秋和春节的时候,这个房子才会稍微恢复一点人气。
屋里虽冷清,屋外却十分热闹,只是小镇今日的热闹,和昔日的大不相同。以前的热闹,是叫卖、吵架、大声的聊天、尖声的笑、评论张家长李家短的女人的声音……如今,那些声音基本全都被机车的声响给盖了下去。比起来,周土还是更喜欢以前的那些嘈杂声。毕竟,那是人声。
外头一阵难得的静寂,他有些恍惚,起床后就一直觉得有件事要做……想起来了,他要看手机。几天前,小友川川帮他和他在美国的老友钟闻箫联上了微信。和钟闻箫互传信息就成了他这几天来的一个中心。
钟闻箫大周土一岁。小时候他们是育仁小学的同班同学。那时日本飞机不时来轰炸,两个男孩数次一同躲进防空棚,两双小眼睛一齐目睹过乡里学舍被轰炸后的狼藉和惨况。后来,两人上了同一间中学,之后相约,拿起枪来参加了革命。新中国成立后,他们先后上的同一间大学,还同事过一阵子。各奔东西后,逢年过节回家转,两人必定要见面。他们对家乡的地方文史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时常交换意见。这一份密切关系一直保持到钟闻箫出国了以后。
钟闻箫发过来的第一条微信让周土感到非常刺激:“老弟啊,我们那个世代,如今只剩下你和我了!”
“只剩下两个”对周土来说并不是新闻,只是让他心颤。周土默默地盯着那行字看,时间仿佛凝滞不动。二十分钟后,他回了一句:“卓宣呢?前一阵他在新加坡华文界不是还很活跃吗?”卓宣是钟闻箫的表弟。
“怪我们太久没联系。卓宣一年前就走了。”
周土一怔,叹了口气,终于放下了手机。
属于父母的那个世代没有了;属于他和闻箫的“那个世代”只剩下两个人的苟延残喘。兄姐走了,老伴离开了;同学走了,同事也不在了……就在联系上钟闻箫的前几天,他最好的朋友老任跌了一跤后,找他的老婆去了。那一对活宝,一辈子都在互相怀疑对方有外遇,吵了一辈子的架,最后不了了之。“只剩下两个人了……”那是老任离开后他对自己说的话。环顾四周,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跟他聊叙他们共同熟悉的那些人和事。
周土抬起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父母的照片。父母的世代是不识字、不离婚、喝稀粥下盐巴的世代。他的呢?他的世代是读书的、可以自由恋爱的、又是革命斗争的世代。到了周亮这一代,他们经历困难时期,经历读书无用、上山下乡、阶级斗争,经历了背叛和离婚……至于周亮的儿子辈,那是用电脑和手机武装起来的一代,一个意志上独立自主、和父母没有几句共同语言的世代。
每个世代有每个世代的挑战和痛苦烦恼,没有例外,就像每个世代都要终结一样。世代的终结,是以那个世代里每个人的终结来完成的。周土看着自己的身体,有那么几秒的时刻里,他觉得自己那个魂儿好像要出窍了一般。妻子临终前的话音在他的周身萦绕了起来:“周土,我感觉一半的我已经到了空中……”
“哦……”他颤抖了一下。接着,好不容易,一声喷嚏,一点胸痛,那个“我”的意识才重新有了着落。
和钟闻箫的失散互联,对两人来说无疑都是一份孤寂中的欣慰。世界真是可大可小。发了那一句让周土翻江倒海的微信开场白后,钟闻箫后来又来微信告诉他:“老弟,我琢磨着,上帝是很仁慈的。”
“怎么说?”他回复。
“上帝让每个人到了老年时就体弱多病,最后生不如死。所以也就不会怕死。”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他问。
“我以为你要给我一个大拇指的。”他回答,还加了一个失望的表情包。
这个老头子,整天寄给我这些又丑又傻的东西。周土想着,有些郁闷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阳台上,那里有一排粉色的日日春花。这些花的岁数比孙子的岁数都要大,它们是母亲栽下来的。母亲去世后,妻子照料它们。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周土伸出手,摸了摸日春花那温润的叶子。一时间,一种非常古老的信息,通过那叶子进入了他的生命意识里。母亲栽了这花,可并没有造了这花。看来,闻箫那老东西说的没有错,造物,造物是仁慈的。
这会儿,周土打开微信,看到钟闻箫转过来一个链接,链接里有个美女。对这类链接,周土现在通常是不打开的。他曾经点击过几回,打开后没有美女,却是些养生常识。
不过,那个美女倒是让周土想起了一个人,当年钟闻箫为她辗转反侧的美女琼心。琼心鹅蛋脸,两条粗粗的长辫子乌黑发亮。乌黑发亮的还有她的那双眼睛。她的鼻子和双唇都长得十分内秀,不像某些个女人的脸,长得那么粗俗张扬。她笑的时候,那对酒窝也是若隐若现的……闻箫第一次去找琼心时,不敢自己去,要周土陪着他去。
“像话吗?男子汉大丈夫!”他训斥道。
“行行行,我今天就不做那男子汉大丈夫,行不?”闻箫一副没有出息的模样。
经过九曲十八弯,两人终于好上了。不料,闻箫的情敌叫赵天的,设了一个圈套,通过琼心一个十分信赖的女友在琼心面前传假话,说钟闻箫品德不好,在上级面前出卖朋友,云云。琼心从此冷落了闻箫。百思不解的钟闻箫痛苦不堪,等到他了解了真相后,心已经伤透。
周土回想老友年轻时的这段不堪往事,给闻箫发了一段微信:可惜啊,你当初太傻,竟然不跟琼心说明真相。“老兄,当初琼心要是知道你其实没去告发,就一定会选择你,而不是那个鼻孔朝天的赵天!”
没想到,钟闻箫接到他的信息后竟这么回:“塞翁失马,塞翁失马。”
周土一看,禁不住大大冷笑了一声:老家伙,当初你跟我诉苦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劝你的,那时你怎么回答我的?你说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忘了吗?
也许是钟闻箫觉得打字很吃力,后来便多用图案和表情包,什么早安晚安的,配搭一点语音。周土很烦那些他所谓的“俗气”的图案和表情包,也不习惯用语音。慢慢地,两人竟停了微信。
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周土正吃着午饭,街口传来了一阵丧葬的乐声。周土算过,平均每十天,镇上就会有人出殡。世上有人相信西方极乐世界,有人相信天堂,还有人相信十八年后又一条好汉,所以,那丧葬乐声不哀伤,反而十分的雄壮。
手机颤动了一下,周土一看,哦,老家伙钟闻箫不甘寂寞,又来手写的微信了:“老周,你不是计划要整理地方志吗?开工了没有?”
不知钟闻箫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还问得那么急。周土走到挂历前。那挂历还留在二月里,上面一排格言:一年之计在于春。
周土苦笑了一下,一口气将挂历翻到了九月,到了中秋节那一天,上面写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周土没回复,重新坐下来吃饭。
手机又颤动了一下,大洋另一端的老伙伴又发问:“还有自传呢?你说过的,跨越八十年,写好了没有?”
周土抬起手来,打进了六个字:“萤火虫飞走了。”
打进了那六个字后,周土感到几分后悔。如同一个月前那个无端裂开的陶罐,刚才发生的一切让他感到相当诡谲。没心思吃饭了,他走到书架前。在书架最底层,从那些尘封的书本文件中,他取出了两本手抄本。它们是钟闻箫手抄的鸿石镇地方文史材料,配着闻箫自己拍的和搜集到的图片。他将它们装订成册,配上光板纸封面。出国前,他将那两册送给了周土。
周土翻着那手抄本,它的边沿上微微泛黄。闻箫很用心地练过钢笔字,字体刚劲而清秀。周土曾经跟老友承认,自己的字愧不敢比。闻箫不久前还跟他开玩笑:不会电脑?那你的字要再练一练,投稿时命中率才能高一些。
很久没有感动过,这会儿,周土感动了。他心里暖暖的,生出了一种类似期盼的东西,虽然他并不清楚自己期盼的是什么。
数日后的一个晚间,钟闻箫寄来了一条很奇怪的微信,上头说昨晚他做了一个奇异的梦。他梦见一股螺旋形的风,吹呀吹;树枝、花瓣、碎石、沙砾、羽毛等,随着风满天地飞。飞呀飞呀,最后竟然完美地凑合成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就是这个,”—— 钟闻箫送过来他最常用的那一款笑脸。
“是不是很有意思?难不成,一个人的灵魂就是那么来的?”老友问。
周土手持手机,出神地看着那个他平日最看不上眼的笑脸表情包,想象着钟闻箫描述的天女散花般的奇景,思考着老友关于灵魂的那一问。
小湛过来问:“钟先生又说什么了?”
周土缓过了神来,回答:“……没什么,他就是老年痴呆,不用理他。……”说话的当间,他却回过去了那个笑脸,同时告诉钟闻箫:地方志已经收尾,只差电脑输入,等什么时候出版了,一定会寄几本过去给他……最后,他附上了儿子周亮给过他的微信图案:一扇窗户,一片云,上面写着两个字:“期盼”。
送出微信后,周土看看窗外,一轮明月正圆。
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断了电。小湛赶出来,只见周土立在窗前,地上,是一个默默无语的影子。
周土期待着的那个手机颤动没有再发生。钟闻箫,那个老头子,始终没有再给他信息。也许,他是在耐心地期待着来自家乡老朋友的新书……
周土重新开始中断了一阵子的体操和六味健康茶,又请求小友川川帮忙,将他和闻箫的手稿输入电脑……
                             
(发表于《香港文学》201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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