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浅冬京城过年

作者 05月27日2020年

发表于《世界日报》小说世界 2020年3月25-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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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浅冬的眉头对着屏幕皱了皱,虽然网上网下都有肺炎的消息在传,惯性告诉她,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也不会严重到哪里去。眼下,几年没见、远在京城的妹妹宜春有难事,她无论如何要去看看她,顺便拉她回家过年。随着这思绪,浅冬的手按下了那个购票键。

第二天,爸爸告诉浅冬:国家工程院的院士宣布了武汉疫情的情况,态势严峻,你不要去北京了,别自讨苦吃了!

也不知为什么,刘浅冬没有在怕,也没有听父亲的,此时,她一心只想把处于低谷的妹妹拽到武汉来。

1月21日,刘浅冬到达北京。京城她已经到过多次,这一次,让她有些不安的是,无论是武汉站,还是北京站,无论是车上还是车下,人都显著减少。是人都太紧张了,还是自己太松懈了?不管怎样,都已经来了,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可她的心却不听使唤地安不下来。第二天一早,她打开微信,赫然看到武汉市的街道上有车在喷雾消毒的画面。还有视频显示医务人员穿着防护服,正开着急救车护送病人。更有家长说,学校来电查询他们孩子的出行情况。这一切都极不寻常,更是不祥之兆。刘浅冬的心越绷越紧。

第三天一早,天塌了——武汉宣布封城!一千好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处于中国四面交通腹地,刘浅冬怎么也难以想象,这个城怎么可能封?怎么封?这会儿,有多少人像她这样需要回家,又有多少人需要出访,封武汉城,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从来没听说过,更做梦也没有想象过。

可手机上的文字和图像就是那么逼真,那么冷峻,大武汉,就像一个巨人一般,是真的,被“五花大绑”了!

一股寒冬的颤栗从刘浅冬的头顶一直传递到她的脚趾头。封了武汉,是不是就不管武汉人了?是不是要让武汉自生自灭了?她调出父亲的微号,正要发信息询问,父亲的信息先到了:浅冬,你在那边好吗?武汉封城了!看样子你短期是回不来了,自己要多保重!

眼泪顿时溢满浅冬的眼眶。这次离家,父亲本不同意。可事到如今,平时苛刻的父亲竟没有半句责备,只有叮咛。她感动而回复:“爸爸,我在宜春这边,很好,您不用担心,希望事情很快过去。您和妈妈就呆家里,哪儿都不要去。就是可惜,我和宜春不能在家过年了!”父亲很快又回了:放心吧,我们都是过来人了,知道怎么做;武汉现在到处空城,今年不团圆明年团圆。

过来人?经过什么了?浅冬突然记起来,爸爸跟她讲过,说是爷爷说的,他们的祖先来自江西。湖北气候温湿,古早的时候曾经闹过几次大的瘟疫。那瘟疫一闹,整个村子都被移平。官府于是从江西那边移民来填补。人们不愿意离乡背井,府兵便将他们捆绑着硬是押上了路。这些人要如厕时就得给他们松绑。“解手”这个说法就是这么来的。爸爸回忆说,那时他那篇有关楚文化的论文就快完成,听爷爷那么一说,他只得再做修改。“楚文化几千年的荣耀,我们不能全部拥有,不过,能为这块土地守护,也是我们的荣光。”爸爸说。

浅冬起初并不太相信爷爷的口述,心想那是什么野史里的东东。现在,她真是信了。

这头,妹妹宜春突然感冒发烧。她看着浅冬,眼里闪着恐惧的光:“姐,我不会是给你传染上了吧?”

浅冬愣了一下,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好好的没病啊!”

宜春阴郁地:“我听说这个病潜伏期就能传给人。”

浅冬语咽了半晌,“你要怕,就赶紧去查一查。”

宜春也出于惯性地:“没事啦,我想我也就是普通感冒。一查,人家不让我回家了怎么办。”

浅冬坚决地:“不行,别有侥幸心理。我们都去查一查!”

姐妹俩一同到了医院。登记处一听浅冬是武汉来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一圈,如临大敌,即刻将两姐妹送到特别的登记处。两人接受了X光扫描和验血,结果平安无事,双双获释。

正当两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宜春的同屋周晓竺从通州回来了。晓竺一进门,见了浅冬,眉头便皱了起来。

“刚从武汉来的?”晓竺冷冷地问。浅冬记得上回她来的时候,晓竺跟她笑聊了一个多钟头。

“啊,前天来的。你好吗?新年快乐……”浅冬莫名其妙地战战兢兢起来。

“你都在这儿住三天了?!”晓竺两条眉毛高高翘起,打断了浅冬的话,“不行啊,你得搬出去住,不然我们都没法儿活了。”

宜春连忙解释说:“我们刚从医院检查回来,都没事,你放心吧!”

晓竺:“今天检查没事,能保证明天没事吗?对不起,我不是跟个人过不去,这个事实在不能马虎。你要不搬,我可得跟小区说去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晓竺眼睛没有看那姐妹俩。

先前刚让妹妹恐慌,现在又受到周晓竺的断然排斥,浅冬强压着内心的不平,说:“我觉得自己没事。我们家在安陆,离武汉还有一段路呢。你要实在不放心,就跟小区说去吧,让他们决定。”

周晓竺一听,二话不说,转身出门。

不一会儿,一位戴着大口罩、身材略胖的中年妇女进来了。她在离浅冬一米开外处停住,用异样的眼光对着浅冬上下打量:“我是这个小区的负责人,你是宜春的姐姐,从武汉来的?”

浅冬说是。

中年妇女下巴一沉:“那你还是出去住吧,住这边可不行。”

浅冬耐着性子告诉这位小区负责人,说她和妹妹刚刚都在医院查过,没有问题。不料中年妇女听完,声调升了一度:“这个你不懂呀,武汉都封城了,我们敢不谨慎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年国民党怎么说的: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

刘浅冬哭的念头都有了,“行,别说了,我出去就是。”

宜春问出去住哪儿?浅冬赌气地:“有馆住馆,没馆住街头。”宜春不放心,说要陪着去找旅馆。中年妇女拦着她:“宜春,我劝你也别往外跑,老实在屋里呆着是正道。”

等到屋里又只剩姐妹俩的时候,宜春开始后悔,说当初真该拦着姐姐。浅冬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说这样好,艰难的时候亲人相见更难忘。宜春说话虽如此,现在怎么办?浅冬苦笑,安慰妹妹:“我倒没事,只是,钱少一点的人就真的得睡街边了!”她趁机给宜春打气:所以,我们都得更坚强一些。

刘浅冬告别妹妹,戴上口罩,挎上简单的背包,独自走上京城的大街。本来她还自信,有钱走遍天下。可是很快,她的心便慌了。打了几通电话,对方看到是武汉手机号,有的说酒店满了,有的干脆说不收武汉旅客。“歧视武汉人!”她愤怒地自言自语。走进一家旅馆,前台服务员看了她的身份证后,跟见了凶神一般,马上戴上口罩,说上面新规定,疫情期间不接受湖北来的旅客。

浅冬茫茫然走上另一条街。天上飘着一团乌云,她仿佛看到了那可憎的病毒正从那乌云间,也从每一个角落,对着她狰狞地笑着。她咬了咬嘴唇。

不远处有个招牌,上面写着“暖流之社”。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跨进了那道大门。一位二十几岁、长相姣好的女服务员看见她,走过去跟另一位服务员咬了会儿耳朵。“我安陆来的。”浅冬带着一线希望自我介绍。“对不起啊,我们暂时不能接收湖北客人。”那位年轻姑娘居然知道安陆在湖北,竟然这样不留余地地第一时间将自己拒之门外!刘浅冬突然感到了一种空前的恐怖和焦躁,她觉得末日正等着她,做什么都一样,不如在走进末日前爆发一下。

她以从来没有过的声调和气势喊道:“你们都怎么了?什么暖流之社!这是仁心医院的医生诊断,看见没有?一切正常!凭什么不让我住?肺炎,肺炎是武汉人的错吗?是武汉人制造出来的吗?武汉人只是倒霉点罢了。我还告诉你,我们本来也不是武汉人,支援武汉才成了武汉人。你们的良心都哪儿去了?今天我就是到哪儿都要跟你们评一评这个理!”一通连珠炮后,她稍微喘了一口气,换了个说法再喊:“我到长安街十字路口去,在那儿过夜,我就冻死在那里给你们看看!”

那位漂亮的姑娘被吓坏了,不知所措。有人悄悄进去找经理。

中等身材的经理出来了。他看了看头发凌乱的浅冬,先自我介绍“我姓薛,”然后颇为镇静自若地建议说:“这位女士,我跟你说,离这儿三个街口有一家旅馆,叫致远酒店,专门接待湖北旅客,还免费的。要不你先去那边试试看,实在不行你再过来?这样够合情合理吧?”

几乎失去理智的刘浅冬,听了这位经理的话,脑顶的血慢慢往下行。现在,她感到肚子好饿,想问哪里有吃的,又一转念,把问话咽了回去。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步出暖烘烘的酒店大厅。

刘浅冬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手机响了几次,她都没有理会。现在的她,只希望那个经理说的是真的。天阴冷阴冷的,好像马上就要下雪一般。自己会不会像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女孩那样,冻死在大雪纷飞的年节之夜?

看来不会!因为她看到了一线亮光——那个如诺亚方舟一般的致远酒店,就在一条街的拐角处!浅冬加快了脚步,走进酒店大门。

“请问,听说你们这里……”浅冬有些语无伦次,脆弱的神经惧怕一个“不”字。

前台女服务员戴着大口罩,没有回答,直接跟她要身份证。

浅冬掏出身份证,女服务员接过去,看了一下,随即走到影印机前。

刘浅冬的心终于从嗓子眼处落了下来。“感谢老天爷!”她心想,天无绝人之路,此话不虚!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服务员将浅冬领到了酒店餐厅,那里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就像古代疆场人人身着铠甲一般。她在桌边坐了下来,饥肠辘辘,心里却是踏实的。旁边几位旅客,朝她投过来温暖的目光。她也朝他们点头致意。

浅冬想起来,必须先跟妹妹报安。掏出手机,却怎么也打不开,手机没电了!手摸背包,才想起来充电器忘在宜春那里了。

这一头,由于微信、电话都得不到回复,宜春简直要发疯了。微信里有武汉人流落街头无处可去的信息,让她感到无比惊慌。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往每个微信群里发寻人启事。

深夜,无法入眠的宜春突然听到手机铃铛响。她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一看,却是一个加微请求:“你好,我是京西晚报记者小星,想了解你家姐的情况,希望能帮到你。”

想到可能有一线希望,宜春急忙加了微,送出了一个谢谢。

二十七岁的记者小星,长得十分英气,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次日一早,他便来到了宜春所在的小区。宜春如约和他在小区办事处门口相见,两人一起面见负责人方娟,就是昨天打发刘浅冬走的那位中年妇女。

方娟见小伙子背着印有“京西晚报”字样的背包,有些不自在起来,“大过年的,记者一早来,是有什么事吗?”

小星单刀直入:“网上传开了,一位武汉来的女子刘浅冬曾到你们小区来探望她妹妹,医生检查没有问题,结果还是被迫离开了。现在她妹妹,就是我身边这位,联系不到她,我们希望了解一些情况,报道一下,也许能帮助找到刘浅冬。”

方娟眼睛转了转,狡黠地:“找不到人?那应该找警察才对呀!”

小星一笑:“找警察也得同样来跟你们了解情况,不是吗?”

小星和宜春在网上寻找了半晌,终于顺藤摸瓜查到致远酒店的信息。两人,加上方娟,误打误撞,撞进了“暖流之社”。小星上前,向酒店经理打听刘浅冬。

“哦,记起来了。”那位薛经理说,“昨天下午是有那么一位武汉女子到我们这边来。我介绍她到致远酒店去了,你们往东去,就三个街口。” 小星道了谢,三人刚要离开,薛经理又追上来补充道:“我还说了,不行她可以回来。你们可以问问她哈。”

几个人匆匆赶到致远酒店。刚一进门,宜春的手机就响了。宜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也许是有人来报告情况?她一接,听到的竟然是熟悉的声音:“宜春,是我。”

“姐!你在哪儿?急死我了!”

“我在致远酒店……”

姐妹俩几乎在同一时间抬起眼睛来,看到了对方。“姐!”宜春喊着,奔了过去。小星和方娟闻声跟了去。

宜春打量着浅冬,问姐姐是不是手机坏了,说自己差点就找警察了!

小星走了过来,关切地:“刘浅冬女士,你没事吧?”

浅冬摇摇头说没事。

小星欣慰地:“没事就好。我是京西晚报记者,可以问你一点问题吗?”

浅冬点点头表示可以。

方娟凑了上来,脸上露着真诚的热情:“宜春的姐姐是吧?算是我们景荣区半个居民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啊,别客气。”

刘浅冬被方娟突如其来的热情弄糊涂了,不知道她在讲什么。

小星打开手机,问浅冬:“听说你老家在湖北安陆,是吗?”

刘浅冬脱口而出:“其实,我们最早是来自江西。”

小星懵了一下:“你说什么,能解释一下吗?”

宜春掩嘴而笑。

方娟在一边摸不到头脑。

此时,大厅里突然响起爆发力十足的《春节序曲》,“大年三十了哈,祝大家健康快乐!加油!”小星说着,带头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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