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颤与重生

作者 11月07日2025年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清晨,圣诞与新年的欢庆刚刚落幕,仿佛空气中仍然残留着节日的笑声与食物的美味。我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准备处理因假期积压的邮件和被疫情“搁浅”的公司上市案。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入,在桌面与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一如我的心绪。

突然,一阵心慌涌上心头。心脏如失控的鼓点,急促而狂乱地跳动。我试图静坐,却觉得心跳加剧,难以自持。这是过于疲劳的缘故吗?节假日欢乐的聚会,放松下来,便感到了全身的疲惫。疫情间两年的隔离,使我们像蓄势已久的弹簧,终于在这个圣诞期间释放。尽管疫情尚未完全消散,人们却已决心在新的一年重归日常。

那是20221月初。斯坦福大学刚开始新学期,又因新一波感染潮宣布转为线上授课。元旦时与我一同登山的朋友中也有数人确诊。我想,或许自己终于“中招”了。周围的人似乎早已“轮流上场”,现在大家只当作一场类似感冒的经历。可我坐在电脑前,心跳如雷,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做事。于是拨通了家庭医生的电话,打算去诊所做一次更准确的新冠检测。家里的测试剂从未显示我阳过,而且它们已经过期。

“有什么症状?”护士问。

“胸闷,心慌。”

“请立即去急诊室。”她毫不犹豫地说。

我的心猛地一沉,“有必要吗?”内心开始犹豫起来。假期后公务堆积如山,我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试图让自己平静,想用理性压制慌乱,反复权衡是否要去急诊。

犹豫之际,忽然想起邻居好友——一位退休的家庭医生,马上给她打了电话。她毫不犹豫地说:“去急诊室!”她的声音一锤定音。于是我驱车前往附近的斯坦福大学医院。

一进急诊大厅,有不少人在等待,气氛显得忙乱。说明症状后,护士便立即为我测量血压与心跳,随后被引入一间小房间做心电图。表面上我看起来与常人无异,除了心跳狂乱。屏幕上赫然显示:心率187。检测到房颤。

很快,我被安置在病床上,挂上静脉注射液,静候医生的到来。

医生告诉我:房颤是一种常见的心律失常症状。正常人意识不到,你的心脏如精密的节拍器,发出规律电信号,指挥心房与心室协调收缩。而在房颤状态下,这些指令变得杂乱无章,心房犹如失控的电网,频繁发出无序信号,令心跳急促、紊乱——仿佛在胸腔刮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接连不断的医生前来询问病情,记录症状。半小时后,药物逐渐起效,心率开始回落,但医生说,心律依旧紊乱。

随后是一系列检查。傍晚时分,我被转入心脏科病房继续观察。

次日清晨,医生确认我已无紧急状况,配了药,准我回家。胸前佩戴着两周的心律监测仪,我离开了医院。没想到,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我需要持续接受心脏专科的治疗。从此,我由一个几乎从不看病的人,变成了医院的常客。

各种检查陆续展开。房颤的成因往往无法追溯。圣诞节前,我打了第三针新冠加强疫苗,有人推测这是疫苗的副作用,但并无充足数据证实。也有人说或许与长期压力、睡眠障碍相关。但种种推测皆无定论。检查还显示心脏结构存在某些问题,一支动脉有些阻塞,但尚未到需放支架的程度;睡眠检测则提示中度睡眠呼吸障碍,这会加重心脏负担,需佩戴呼吸机入睡。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全是病”。难怪有人不愿踏足医院——自觉无病,却可能查出诸多隐患。

我购置了一块苹果手表,用以随时监测心跳与房颤。每当上楼、爬坡、焦急时分、深夜工作,甚至喝茶、咖啡或饮酒,心跳加速之际,它总能敏锐捕捉到房颤。我的生活,被彻底重新定义。每日需服数种药物,于是在药店购得以前给父母用的药盒,每周提前分装,置于餐桌一角提醒自己。茶、咖啡与酒,一概戒除。晚上争取早睡,戴着呼吸机入眠。周末不再登山。一切习惯,悄然改变,必须让自己慢下来。

身体健康时,我们常忽略体内每一个器官的默默付出,不曾在意心脏每分钟跳动多少次。未曾想,它也会停歇,甚至会“背叛”我们。人体如一台精密而脆弱的机器,器官会损耗,也需维护。过去我从未认真关怀过自己的五脏六腑,也未意识到它们日以继夜、竭尽全力地支撑着我的生命。

转眼到了2022年底,疫情真正过去了,公司上市计划彻底搁浅,IPO团队解散。CEOCFO、副总裁陆续离职。很快,我也到了离场的时刻。不甘也好,心甘也罢,人生终须向前走。我所需要的,不再是一份薪水,而是一颗更强健的心脏——在任何时候都能支撑我的生命与呼吸。

2023年春,我又一次离开了忙碌的职场,回到中国探望年迈的父母。这一次,不必请假,无须协调工作,也不用考虑孩子的日程。我在北京住了两个月。曾经生龙活虎的父亲已经不能自理,一向要强的母亲,气势消减了许多,却依然守护她的天地,静默中透着生命的顽强。

北京的六七月,酷热难耐。父母相继住院,轮到我尽一份孝心了。每日奔波于医院之间,听候母亲差遣:今天带去肥皂和毛巾,明天送拖鞋,后天带衣架、外套,再送些吃的食物。生活习惯与口味难以更改,在医院虽令人安心,可是哪有家里方便。

酷暑高温达四十度。几次坐在出租车里,心脏突然狂跳,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我生怕失去知觉,便使劲按压虎口,以痛感维持清醒,避免晕厥添乱。谢天谢地,总算撑到医院,将母亲所需送达。回到家,躺在地板上静听心跳,最终靠药物平复心律,让房颤安静下来。

未料酷热之中,房颤发作愈发频繁,由每周一两次增至每日一两次。专家解释,心脏电路出了问题,故障随时可以发生。我尝试用各种方法调适:调整呼吸、正念冥想、祷告、药物调理。不同方法有时奏效,却终究反复不停。

两个月后回到美国,医生立即安排我进行两周心脏监测。结果显示,两周内房颤发作87次,日均六到七次,有时持续超过一小时。有几次凌晨,房颤断断续续发作两个多小时,苹果手机发出警报。多次心脏停跳超过安全时限,医生直言,情况危险,建议尽快做房颤消融手术,防止中风,心脏停跳导致的严重后果。

对于斯坦福医院的医生来说,动大手术是家常便饭,如换肝脏肾脏心脏等器官,房颤消融实在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尤其是现代科技的发展,做这种手术不用打开胸腔,只是微创手术。医生在大腿根部静脉穿刺,放入细长的导管,经过血管,穿过心室,直抵心脏。利用先进的电生理系统绘制心脏“电路图”,找到引起房颤的异常放电区域,用高频电流产生热量,把异常电传导组织“烧灼”掉,阻断或隔离心脏里引起房颤的异常电信号。

若将人视作机器,这个过程似乎很简单。然而,当这套技术作用于血肉之躯,尤其是对痛感敏锐的人,每一道伤口都是真实的印记,意味着难以忽视的疼痛,还有其他风险和副作用。然而我别无选择——房颤已严重干扰生活,愿听从医生建议。

先生仔细阅读了手术说明与风险,劝我三思:中国人向来怕“动刀”,认为大伤元气,能不开刀就不开。但我并不害怕。生有时,死有时,若这是必经之劫,我便坦然赴之。于是开始准备手术。

术前准备接踵而至,检查项目层层叠加。美国医生倚重数据与报告,不像中医凭经验判断。一旦决定手术,心反而静了下来。我逐一完成检查,并抓紧时间处理手头的事务。

一天夜里,我正沉浸于写作的忘我之境,忽觉心脏剧烈跳动,仿佛难以承受那一刻的情感负荷。我将手轻轻地按住胸口,对心脏说:别闹,让我写完。可心脏依旧任性狂跳。

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它完全是自主,独立于我的意志。什么才是我真正可以掌控的?连生命都不在我手中。顿时觉到人是如此渺小,如此脆弱。立于万物之间,方知个体生命之微小。我放下笔,在那一刻,体验到一种“臣服”的平安。

“我们会为你的手术和康复祷告。”读书会的Betty姐妹带领大家为我祈祷。

值得一提的是,斯坦福医生出于审慎,安排多项检查,不料保险公司多次以“重复检查”项目为理由拒绝批准。至少三项检查,需医生再次申诉为何必要,所幸最终都在手术前通过。预约有时被取消、又重新安排,好在一切都没有耽误。

一切有条不紊地推进,日历上画满圈圈与备注,如同往日管理项目一般。只等11月初的到来。

那时,我知道先生公司正处于关键时期。他工作繁忙,常需出差。我心想若他在家,手术当日可送我去医院;他若不在,我考虑好请那位朋友帮忙接送,尤其是出院之时。预想周全,便觉心安——这是我的习惯。然而人生无常,是你没有办法准备的。

手术前三周,先生突然被裁员。公司最重要的合同被取消,股价大跌,投入上亿美金的生产线戛然而止,大批技术人员遭遣散。

多年来,我们一直都有雇主提供的很好的医疗保险,突然在你需要的时候,失去了一份你觉得是天经地义拥有的保障。面对人生的这种不确定性,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常言道,在美国,一场大病或一场官司,足以令人倾家荡产——此言不虚。

这是先生一生中,在退休年龄,第一次开始找工作,为了有一份家庭健康保险需要继续工作,过去他长年在科研圈与熟悉多年的同事共事。失去保险,马上要做手术,包括多项昂贵检查。我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焦虑毫无用处,唯有坦然面对。

还算好,先生通过公司买了COBRA 保险PPO 计划,月费近三千美金,加上几千deductible (自费额),并且自己要承担20%的医疗费。每次检查费用动辄上万甚至数万美元,自付部分难以预估。也许是别无选择,或者是选择后的释然,我开始学习放下,意识到生命的脆弱,一切不在我的掌控中,便不再执着。

手术日如期而至。那天,我内心出奇地平静。做好了万全准备,包括最坏的可能,但心中仍有平安。

手术定于早晨七点,医院要求凌晨五点注册并进行术前准备。

凌晨三点半起床,四点多出门,天色漆黑一团。医院门口寂静无声,而术前准备区却灯火通明。病人静候,医护人员穿梭忙碌。平日在这个时刻,我尚在梦乡,而医院从不歇息,这里没有昼夜交替,他们始终在救死扶伤。

注册后换上病号服,进入术前等待区。窗外天光微亮,家属不得入内。我躺在病床上,接受护士、医生、麻醉师的逐一问询与核对。一个布帘的距离隔开了一个个病人,这里什么人都有,有年轻人,有老人,有的病人全身挂满了插管。我的左右手臂贴满胶带与导线,为插管与监测做准备。

随后我被推进了手术室。全副武装带着口罩,看不清脸的护士给我带上呼吸机,在我的耳边轻轻说,“这是世界上最贵的氧气,Enjoy!”我清晰地听到这句话,还来不及回味那句近乎诗意的调侃,便瞬间失去了意识,魂飞何处,全然不知。

六七小时后,我从麻醉中慢慢苏醒。术后恢复室里空旷安静,同批手术的病人都已离开。意识渐渐恢复,只见身上仍插着许多导线与输液管。

“感觉怎么样?”守在一旁的先生问。他整夜未合眼,眼中布满血丝。

我喉咙干涩,难以出声。一阵咳嗽牵动着大腿伤口的绷带。

护士递来一杯凉水与吸管,摇高病床,方便我喝水。

“试着,站起来走走。”她降低病床,扶我坐起。

她与先生一左一右搀扶我站起。他们松开手,移开我身上的线管。我双脚再次踏地,身体轻盈如鸟儿,心脏无一丝负累之感,甚至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感觉如何?”护士与先生紧张地望着我。

“好极了,简直像重生。”我答。

两个月后,我完全康复。先生也结束了他的长假期开始了新工作。不得不感慨,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那些未曾击垮你的经历,终将使人更加坚强——也让我的心脏,更强壮。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 465 期, 2025年9月27日。

原公众号文章由 陆蔚青 编辑,唐简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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