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消失的记忆

作者 12月07日2021年


回中国旅行前的那一晚身心交瘁。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已是傍晚,一边在收拾行李,一边开始在厨房做饭,一边在手机上和女儿通话,嘱咐她暑假里要做的事情,包括办理去中国的签证,忽然家里的电话铃响了......
叮铃铃,叮铃铃......
一连串的电话铃,响个不停。我没有去接,心想大都是广告,此刻我没时间理会。
电话留言响起,听到后院老邻居鲍勃的声音:
“我是邻居鲍勃。对不起,我有事想当面跟你们说。今天你们到家后请给我电话,我去你们家。” 他还在留言中强调等我和先生俩人都回到家后,再告诉他,要和我们俩人说什么事。
那一瞬,在秒针转动的瞬间,我的脑子里转动着无数的镜头。关于鲍勃的善良,关于他的较劲,以及他的变化... 猜想着他今天来找我们干什么?又是修树,还是野猫,天线,一大堆此时此刻我顾不上的事情......
没等鲍勃说完话,我抓起电话,极力克制自己,用尽量平静和礼貌的又气对他说:“明天早上我们回中国,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晚饭,您有什么急事吗?” 言下之意是,我今晚没有时间。
鲍勃语气中迟疑了片刻,他说:“不是那么急的事,但是我还是想当面和你们说明白,只需要你们几分钟的时间。”
2
我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相信他肯定有什么合情合理的要求,而且必须在我们旅行前完成,心里一沉,又有什么麻烦事了!
刚买下这幢房子的时候,从世界日报上找了一家搬家公司,他们并没有搬钢琴的经验,在门又台阶处,有些拐弯,四个中国小伙子没有力气把钢琴搬上楼。邻居鲍勃看到,马上从对面过来,帮着一起使劲,终于把钢琴推到客厅。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打招呼,多么友善的邻居!
刚搬来的时候,孩子还小,刚上小学。鲍勃很高兴见到小孩,同一条街上的孩子都大了,只有高中生和大学生。他家的后院连着我家的后院,没有栅栏,只是一排树之隔。他的后院有几十颗果树,其中有一颗他喜欢的桑树,尽管每年果实不多,但是桑仁非常甜美,超市绝对买不到。
等到各种水果成熟时,鲍勃经常摘些院子里的水果送给我们,让孩子们尝尝。他送过的水果,包括苹果,梨,桃子,杏,橘子,红得乌黑的桑仁是孩子们的最爱。
一个夏日的早上我们收拾好行李,正准备去机场,要去欧洲旅行。鲍勃敲门,打开门,他手上拿着一个白色的塑料小罐子,里面放着一些乌黑的桑仁。
我马上说:“您自己拿回去吃吧,我们马上要出门去机场。”
鲍勃有些迟疑地对我说,“今年那棵桑树没有结太多果子,这些我都没舍得吃,收了好几天,湊了这些,不多,只是这些,给两个孩子尝尝。” 他把手上那个小白罐提起,送到我面前,他的表情好像是不好意思,只有那么多。
我当时感动得无地自容,再三道谢。回到厨房,洗好桑仁,装入小袋,放入随身的包里,马上拖着行李和孩子去机场了。孩子们一路上忍不住吃起来...
3
对于这位友善的邻居,我们无以报答。我给他送过茶叶和酒,他不喝茶,也很少喝酒。
我们对他的善意唯一的“回报”是每天早晨开车出门的时候,正好是他跑步或者走路回家的时候,我们在路上马上会停下车,摇下汽车窗的玻璃,与他热情地打招呼,起码要大喊一声他的名字。这时他会脱去帽子,露出光秃秃的头,手中挥动着他的帽子,向我们挥手致意;如果在他家门又的路边遇上,他会走到我们车门旁边问候几句,然后互祝一天好心情,再挥手道别。
如果我出门上班几天没在我们街上,或在他家门又遇到他,总觉得像是少做了什么事似的。这种友好的关系一直延续了近两年。
“你家后院的树上缠满了爬藤,要清理,否则会缠死树。” 鲍勃告诉我。
一次我在前院浇花,大门不小心关上,把自己关在门外进不了屋,向鲍勃求救,他会放下一切来帮你。
这位退休老人对邻居,对我家的关心和友善给我们留下很多温馨甜美的记忆,但是如果你觉得美国邻居只有友善的一面,而没有“有理必争”的另一面,那你就错了。我举两个例子。
一次一只野猫死在鲍勃后院的果树旁,在我家的地界边上。虽是野猫,他和太太是天天在后院放猫食的,那只猫可以自由进入他家。他来我家也看到我家是养猫的,但是我家的猫一般是不出门的。 不知为什么,他怀疑这只野猫的死和我家的猫有关。
这次他来敲门,不是为了送水果,而是寻找“破案线索”,问我可以不可以到我家后院走一走看一看,想弄明白那只野猫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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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问我们有没有给野猫喂什么食物? 问我们除了自己的宠物,是否喜欢其他动物。他那审问的又气,审视的目光,活像一位执法的警察。他还真的去我们后院实地“侦察”,这实在让我有些生气。最终他也没有“破案”,查出真相。
后来他在后院一颗果树旁,挖了一个洞,伤心地埋了那只死去的野猫。我明白了,他们夫妇俩是把那只野猫当初自己的宠物来养的,更确切的说是把它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像一位家庭成员一样!
我不知道他把那只牺牲的野猫埋在哪棵果树下?是否会埋在他喜欢的那颗桑树下?当那只野猫化作肥料的时候,那颗果树,我脑子里总是幻想着哪棵桑树,它的果仁是不是会更甜?还是会更酸?
那里有主人的悲伤。想到这,我的肠胃便有些莫名的不适,从此并不想再吃他家的桑仁了。事实上,第二年,孩子们嫌山坡上难骑车,上学远,离他们的朋友远,我们又搬回了离我们上班近,孩子上学可以走路骑车的老房子,从此再也没有吃过鲍勃家的水果。
直到十几年后,孩子离家上大学了,我们才搬回这里。当我们再次见到鲍勃,还是一如往常友好地和他打招呼。他的脸上还是同样充满着善意的微笑。
这时我们才知道他的太太在前两年去世了。他显得苍老了许多,应该过 80 岁了,但是他还是每天早上慢跑或走两三英里的路。他原本稀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走路的样子也显得有些老态,身体重心显得有些倾斜,走路不稳,我担心他怎么还能跑步。
我说起,孩子小时候喜欢吃他家的桑仁。他有些忧郁地说:“那颗桑树已经死了。已经很少到后院去打理那些果树了。” 他说着叹了一又气。
5
我有些担心鲍勃的身体,但他还是他,像过去一样友善;对自己在乎的事,也像以前一样较劲。
搬回这里的那个冬天,几场暴雨,我家后院的一颗大松树倒在鲍勃家后院的果园,我完全不知此事,从我家后院也看不到倒下的树,周围被其他树完全挡住了。
是鲍勃敲门告诉我的,他要求马上清理。正巧我的右脚韧带扭伤行动不便。天下着雨,也无法走到后院去看“灾情”。
我在家里拄着拐杖,脚上打着绷带,告诉老邻居,先生在出差,下周就回家了,回来再请人挪树清理。
鲍勃说: “我不能等待那么久!这是我打听的一家公司的估价,三千八美元。明后天,雨一停,他们就可以来,咱们一家一半,很合理吧!你也可以给其他公司打电话估价,作个比较。”
几天都不能等!我马上行动起来,到处打电话,发现哪家都比他用的公司更贵,有两、三家来估价,从六千到一万多美金。见了鬼了,处理倒下的一颗树需要那么多钱?!最后在鲍勃的电话催促下,便让他联系他的 Treeman。大雨刚停,地还是湿的,这家公司就派人来搬走了倒下的大树。当然树拉走后,后续处理,去树桩,填平地,修剪旁边的树枝,又让我加了一千多美金。但是他们马上清理干净了,鲍勃也不用为此而失眠了。
坦白说,回中国旅行前的那一晚,鲍勃打电话来,我首先想到的又是树的事情...
先生快八点回到家,我们顾不上吃晚饭,也没给鲍勃打电话,直接去他家!
一路我们都在心里嘀咕,鲍勃到底有什么事,非要马上和我们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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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勃家门又在铺新砖,放着栏杆挡住不能人进。 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他前院的草丛,走到他车库旁,门开着。
我一边敲门,一边喊: "鲍勃!"
鲍勃从屋里走出来,满脸的歉意,把我们迎进他的客厅。他的客厅像十几年前一模一样,不曾有任何改变。从他的客厅可以直接看到我们家楼上的阳台。
我和先生有点神经质地坐下,心里想着这位老邻居要协商什么重大事情。
我开门见山地说:“明天要旅行。”鲍勃说:“知道了,你电话里说了,明天去泰国。”我说:“不是泰国, 是去中国。”
这时鲍勃脸上有些红涨起来,他半低着头说,今天早晨看到我先生的车开过,先生停下来和他打招呼(一如往常)。“看到熟悉的车,熟悉的面孔,我忽然脑子里断路,怎么也想不起你是谁了。”我和先生几乎是异又同声地回答:“没关系,我们也常这样。”
鲍勃马上说: “你们还年轻。我老了,你知道吗,我的记忆正在逐渐失去...” 灯光下,他的眼角里闪着一丝泪花。
“我很害怕,我会失去记忆,失去对亲友、对过去生活的记忆,这也给我现在的生活带来很多不便,甚至羞辱。” 鲍勃说。
鲍勃早上看见先生的车开过去,他们互相挥手打招呼,但鲍勃叫不出先生的名字,想不起他是谁,本来这是一桩小事,但是他难过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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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自家门又来回踱步,然后漫无目的地在我们住的街上走路,走到我家门又,忽然想起了我先生的名字。他在电话本上找到我们的电话(过去他习惯敲门,因为大树事件,要了我家的电话,打过多次电话催促),现在电话号码又派上用场了。
先生和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老邻居。他的子女都不在身边,看他目前的生活尚能自理。
我对他说,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你可以来找我们。同时告诉他这个暑假我们会在中国。
鲍勃有些兴奋起来,聊起他这个夏天的旅行计划。几位退休的老人结伴去欧洲坐船旅行,绕地中海,然后到北欧几个国家,包括麦丹,瑞典。
可以想象老朋友一起坐船漫游欧洲的情景,到了这个年龄,再也不用匆匆忙忙赶时间了,它一定是非常快乐的时光。
“希望是一场留下美好记忆的旅行!” 鲍勃意味深长地说。
看着鲍勃,听着他缓慢的语调,让我想到,我们在生活中一边在忘却,一边在记忆。一些美好的东西是生命中难以忘怀的,但是它也终有一天会在我们的记忆中自然消失。但是这些美好,不可否认,都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正如我们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鲍勃不再说话,我们互祝夏天旅行快乐。临别前,他突然问,可否在我们度假的地方,给他寄一张明信片。他同时递上他自制的名信片给我们,上面有他的名字,地址,还是刻着 W6KT — 他的无线电电台的符号。
“别忘了,我的地址。” 我们离开时,他仍在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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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国旅行时,一直想找一张漂亮的名信片寄给鲍勃。 那天和大学好友相聚,他问我,在中国还有什么事要办。我脫又而出,找张漂亮的名信片。
在我住宿的酒店边上有家礼品店,里面有各种各样时尚的文具。 当我们问那位年轻的服务员,有没有明信片卖的时候,她表现出一种很诧异的目光,“什么是明信片?”
她和我相隔一个时代,在我们记忆中的很多东西在她的世界不曾存在。
80 岁的鲍勃,我们的上一代人是否也会经常有这样的感慨?
记忆是属于个人的,属于时间的。我不知道,除了断断续续地写下生命中那些难忘的记忆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来抗拒遗忘。
我在长白山上的天池,终于找到了一张满意的明信片。可是在旅游点只能张帖国内邮费,服务员不知国际邮费。
我把那张天池的明信片带回了北京,找到了一家邮局,写满了给鲍勃的祝福,终于投寄了出去。
我知道,我们都有那么一天,会逐渐失去记忆。逐渐忘却的记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不曾真正生活过。也许我们每天都在忘却,又每天在创造新的记忆。那些遗忘的记忆,曾经真实存在过,它们都是我们生命的见证。
写于 7/18/2018(高铁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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