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沈姨

作者 08月24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78期。原公众号文章由江岚编辑,凌岚编发。)

 

我六岁那年,父母要下干校,没办法照顾我,母亲把我送回她的江苏老家,让我跟姨妈一起生活。刚到家没几天,母亲和大姨妈带我去找“沈姨”,说是要请她为我做一身新衣服,因为我很快就要去上小学了。

外婆家所在的小城,市中心区的后街上有好几家裁缝铺,但母亲说,她家从来没有用过其他裁缝师。多年来,家里所有人的漂亮衣服都是请沈姨做的。

据说,沈姨是上海人,祖上曾在上海开过百货店。很多人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人人都叫她“沈姨”。她嫁到我们镇上的沈家来,人们都说她美若天仙,在街上见到她,都忍不住回头再多看一眼。沈姨很喜欢小孩子,那时我母亲只有三、四岁,长得水灵,很得沈姨喜欢,常常给她买糖果零食吃,带她去玩。可沈姨婚后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公婆嫌弃她不能生育,想让儿子停妻再娶。沈先生很宠爱她,为此与家里决裂,两口子开起了这家裁缝铺。

“沈姨缝缝铺”,在后街一栋小楼上,临街的一楼是店面,后面是住家,她家就在二楼上。母亲说,她小时候,沈姨的店铺挺大的,后来面积越来越小了。沈奶奶并不出售成衣,只量身定做。第一次见到门口橱窗里挂着的那几件衣服,我就惊呆了。好漂亮啊,尤其是其中一件红色的旗袍。我问妈妈:“衣服上的画是谁画的?那么好看!”

“傻孩子,这些图案是用金线绣出来的。”妈妈说。

我至今记得那红色丝质的面料上的龙凤呈祥。金线绣出的祥龙瑞凤,衬着蓝白相间的云彩,在阳光下丝丝闪光,手工精细到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地步。还有领口的盘花扣,是一层层手工编制的如意长结,让人看在眼里,都不忍离开。

“这是谁做的衣服?”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是你沈奶奶当年出嫁时,她母亲特地从上海一家名店里为她订制的新娘装。这样的衣服真是艺术品,很少有人能做出来的。”妈妈说。“但你沈奶奶就有这样的手工。她给我们做的衣服,都是艺术品。”

铺面里面朴素安静,井井有条。一张巨大的桌子,也许是几张桌子拼凑起来的,几乎占据了那个房间三分之一的空间。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衣料,粉笔,尺子,剪刀,还有一台缝纫机----在70年代初,这可算是一件贵重的东西。

沈奶奶很瘦小,脸庞黄皱皱的,头发早已花白,戴着一副厚厚的老花镜,跟人说话时,常常把老花镜推上拉下,双颊和嘴角间斜挂着一些整齐的皱纹。我已经想象不出她年轻的时候有多美。那天,我站在她的跟前,羞怯地让她丈量我的身高胸围,问道:“奶奶,做衣服是不是很难的事呢?”

她一边在她的本子上写下我的尺寸,一边回答说: “这是一种手艺。”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嗓音很低,但是很温柔动听。

后来我发现,沈奶奶不太爱说话。她的长相和性格,与她手中制做出来的那么漂亮的衣服,似乎有点难以匹配。

沈奶奶的先生比她还更瘦弱、更苍白,也更不爱说话,是一位任劳任怨的后勤工。到客人取衣服的时候,如果沈奶奶手头忙着针线活,老先生就会把准备好的衣服让客人试穿。店铺的一角有一挂布帘,拉上,就是一个小小试衣房,里面还有一面镜子。沈奶奶这时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大声说:“让我看看,是否合身?”-----只有这时,才能听到她的嗓门儿其实挺洪亮的。

到沈奶奶这里做衣服的都是老客户,衣服一上身,没有感觉不合适的。这时沈奶奶的目光必定还要在你身上扫过一圈,上上下下打量,然后还要拉拉领口、袖口,掐一下腰围,做最后检查。感到一切满意了,她才会露出放松的微笑。然后,客人高高兴兴把钱交给老先生。据说几乎没有人赊账,因为沈奶奶的手工太精细,如果拖欠了她的工钱,自己的良心都过不去。

人们走过她的店铺,有时能听到有节奏的踩缝纫机的声音。或者看到她戴着老花镜,坐在木凳椅子上,低头专注地挥针刺绣。针在她手下穿梭,丝线随之起舞,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精美图案。不过人们倒并不经常进她的店里去,因为她所做的衣服特别漂亮讲究,一般都等到特殊场合才穿,而且她做的衣服也非常结实,不容易坏的。

一旦走进了她的店铺,人们也不会像走进一般商店那样怀着“请把我要买的东西拿来,让我走吧”的心情,而是格外心平气和,就像走进艺术博物馆,寻找一样喜欢的艺术收藏品那样。来客坐在那张仅有的木椅上等候,等沈奶奶忙完手中的活儿,来问你要做什么样的衣服。她的背有点儿弯,总是穿着一件白衬衫,外面常套一件藏蓝色的背心外套。脖子上围着一个软尺带,像是戴着一条项链,她不时用它量一下尺寸。你跟她说话,她的眼睛看着布料,或者看着你,似乎要把她从梦中拉回现实,才开始跟你答话。

我第一次穿上沈奶奶做的衣服,是一条漂亮的背带裙,一套学生装。平时我们这些小孩子身上的针线活,简单的衣服,一般大姨妈也会做。等到大姨妈第二次带我去“沈姨缝缝铺”,已经是我上初中那一年了。

我们进去时,沈奶奶正在忙。我喊她:“沈奶奶,您好吗?您可以给我做一件漂亮的连衣裙吗?”她继续着她的手中的刺绣,好像没听见一样。过半晌抬起头,到店堂另一边去拿出两款布料,问我:“看看,喜欢这颜色吗?”

这是上好的面料,从上海进的货,大姨妈和我都很喜欢。沈奶奶说:“女孩儿的裙子,来个圆领花边,短䄂上翻口,再加个腰带,显得更精神!”

花边、翻口、腰带,听起来已经很漂亮了,我和姨妈不断点头说,听您的、听您的。

她继续问:“什么时候要?”我回答:“您什么时候方便,我就什么时候要。反正开学前取就行。”于是她说:“半个月以后,好不好?”

我和大姨妈向她道别,她嘴里说着“再见”,眼睛却没离开手里的布料,眼光又挑剔又爱抚,好像在布料的图案中寻找着什么秘密,又好像是在专心想象她用这块布料做成的裙子,穿在一个初中小女孩身上的样子。

我们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就又听到她踩裁缝机的声音了。

半个月后,我拿到了新裙子,穿上身时,感觉真是太美了,兴奋得在地板上转圈儿。但是,才没穿上几回,这条裙子就破了。因为大姨妈洗了挂在衣架上,我个子小,收衣服时够不着,伸手使劲一拉-----没想到领口的扣子被铁钩挂住了,等收下来一看,领口的扣子连带着后面的布都被撕坏了。

我心疼得要死,大姨妈知道了也很生气,又觉得这么新的裙子这样扔掉真是可惜,就让我去问问沈奶奶还能不能补。我走到“沈姨缝缝铺”,对她说:“沈奶奶,您晓得吗,那条裙子领口的扣子被我拉坏,快掉落了。”

她看了我一眼,有些惊讶,说:“那扣子一圈很结实,不该掉呀。”

“真的快掉落了!”我有些胆怯地强调。

“怎么会这样?扣子后面的布是否也拉坏了?”她蹙起了眉头。

“是的。”我低下头,不敢再吱声。

“把衣服送回来吧!” 沈奶奶慢慢地说。“如果我补不好,就把这件衣服的工钱退还给你们。”

后来,沈奶奶居然把那条裙子补得像新的一样。大姨妈和我去取衣服时,她坚决不收缝补费,说没有花太多时间。可是,连我一个小孩子也明白,不花时间不花心思,不可能补到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绽来的啊!

去取这条裙子那天,我穿了一件花布的确良衬衣,是大姨妈在街边的小摊上买的。大姨妈说,“现在店里的衣服比过去多了,可是需要布票。街上的小贩那里不用布票。”

沈奶奶说:“孩子长得快啊。这孩子又是北京户口,恐怕没有江苏的布票吧?你们家的布票怕是不够用。”

我的确时常听大姨妈念叨,家里的布票不够用。沈奶奶拉一拉我的衬衣袖口,叹了口气:“这些衣服既没细节,也没个样子。现在满街人穿的都一样!”她的语调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连鄙视的情绪也没有,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而低沉的。“我开这个小店一辈子,靠的都是老手艺。现在外面的成衣越来越多,我看哪——我这个小店很快就要关门了。”

我看着她微驼的背,花白的头发和满是褶皱的面孔,然后-----天哪,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手!长长的指尖,苍白而纤细,虽然不免带着岁月沧桑的痕迹,但看上去比她脸上的皮肤还要细致!就是这双手,绣出了那么多漂亮的图案,做出了那么漂亮的衣裳。

我小小的心灵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竟然感到隐隐作痛起来。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去过沈奶奶的裁缝店了。

父母从干校回到北京,又到欧洲工作了5年。直到1977年父母从欧洲回国,春节前夕,妈妈回老家来接我,要带我回北京上学了。离开老家前,妈妈想让沈奶奶再给我做一件小棉袄。妈妈说,离开老家后,她再也没见过沈奶奶那样的裁缝师。

当我们又一次来到“沈姨缝缝铺”,远远就能看到橱窗里那件红旗袍不见了,其他几件漂亮的衣服也没有了。我和母亲正在诧异张望,隔壁的一位邻居阿姨开门和我们打招呼。得知我们来找沈奶奶,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不知道啊?裁缝店的生意越来越清淡,沈姨的先生心情不好。几个月前喝醉了酒,晚上从楼梯上摔下来。这一摔,再没能爬起来,就这样走了。”

妈妈听了,大吃一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还专门从欧洲给沈奶奶带回来巧克力和丝巾呢,此时拿着礼物的手都微微颤抖。

那位阿姨继续说:“沈姨受了刺激,生了病,就把店面关了,准备到乡下投靠一位亲戚。”

正说话间,只见沈奶奶远远走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像是刚从乡下来的小丫头。妈妈赶紧一步迎上去:“沈姨,我是大囡,来看您了。”

沈奶奶不答话,目光呆滞,动作迟缓,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她好像没有认出我妈妈。我想,她大概是很久没看到我妈妈,一时认不出来,于是抢上一步,冲着她叫:“奶奶,是我,霜儿!”

可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她好像连我也不认识了。

她身后的小姑娘见状赶忙和我们打招呼,打开门,领我们进了裁缝店。她说,这几天正在收拾东西呢,打算搬到乡下的亲戚家去了。店铺里的所有东西或卖掉,或送人,都得处理掉。

母亲把手里的礼物递过去,可沈奶奶没有接。她只能把巧克力给了那个小姑娘,我顺手把丝巾系到了沈奶奶的脖子上。

沈奶奶的手碰到了那块丝巾。她依然纤长的手指在色彩雅致的,柔软的丝织面料上轻轻、轻轻抚摸。忽然,她的眼睛亮起来,转过身,“刷”地一下拉开了屋角的布帘。布帘后面,豁然挂着那件龙祥呈祥的红旗袍!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下来,走到镜子前站定,把衣服贴放在身上。

沈奶奶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拉拉领口、袖口,掐一下腰围,再转过身问我们:“好看吗?”

“好看!” 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

“他就要来接我了。”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笑容。

此后,我回到了北京,再也没见过沈奶奶。但她给我们家人做过的几件衣服都还在,一直被母亲珍藏在外婆留给我们的樟木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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