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41期。原2023/09/09 公众号文章由刘倩编发。）
苏格拉底说：我去死，你们去活。哪一个更好，唯有神知道。
坚持走向上的路
文/张宗子
疫情期间，停工在家，忽然多了大量闲暇时间，也就趁此机会，把一些想读而久久未读的书捡起来读一读。读完《理想国》，再找出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把哲学史上的相关章节当作提要，一并读过。苏格拉底是西方哲学史上的巨人，却如孔子所言，以课徒为业，述而不作，他的思想，见诸柏拉图的对话及其他人的记述，他的生平，主要来自他两位弟子柏拉图和色诺芬的回忆。色诺芬和柏拉图不同，他是个军人，相对简单和质朴，读他的回忆，使人觉得，颇有小说家和戏剧家风采的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的对话，也许不尽属虚构，不全是柏拉图为阐述自己的观点而借苏格拉底之口说出来的。《回忆苏格拉底》篇幅不长，却也提供了一些有趣的细节。
在色诺芬的书中，苏格拉底的大部分对话，是谈如何交友，处理兄弟关系，如何学习，如何认识自我，学会克制，以及饮食，锻炼身体，避免懒惰等等，内容不如柏拉图书中所谈严肃，颇似今日那些好为人师者所著的励志小册子，满满的鸡汤味。和尤苏戴莫斯的几段对话比较好。尤苏戴莫斯绰号“美男子”，是个非常自负的青年，还不到二十岁，搜集了最有名的诗人和诡辩家的大量作品，熟读并揣摩之后，以为具有了超越同时代人的才智，不免白眼看人。苏格拉底开导他，无论什么技艺都应该请教老师，仅靠禀赋是靠不住的。通过一步步的质询，苏格拉底迫使尤苏戴莫斯承认自己一无所知，就连什么是好事这么简单的问题，尤苏戴莫斯那些看似无懈可击的回答也被苏格拉底一一驳回。比如说，尤苏戴莫斯断言智慧是好事，可是苏格拉底说，戴达洛斯因为有智慧而被米诺斯囚禁，他凭借智慧制造飞翼逃跑，结果不仅儿子摔死，自己也被带到野蛮人那里，再度沦为奴隶。同样，聪明的帕拉梅代斯由于聪明被同样以聪明著称的奥德修斯嫉恨，因此被奥德修斯害死了。尤苏戴莫斯无言以对，只好退一步说，智慧不好，幸福总算是好事了吧。苏格拉底说，幸福如果不是由有问题的好事构成的，才可以算作好事。什么是有问题的好事？苏格拉底列举了美貌、膂力、财富、光荣，诸如此类人人都渴望拥有的项目。尤苏戴莫斯说，如果没有这些，还成什么幸福呢？苏格拉底逐一分析后指出，人由于财富而腐化堕落，由于荣誉和政治权力遭难，由于自信体力强大去做力所不逮的事，由于美貌被倾心于美的人败坏。于是尤苏戴莫斯哀叹，他真不知道向神明祈求什么才好了。苏格拉底告诉他，德尔斐神庙墙上刻的名言，“认识你自己”，你应当好好思考这句话。很多人被苏格拉底这样对待，都不再到他这里来了，尤苏戴莫斯则成为苏格拉底的忠实信徒。
古希腊，且不提斯巴达的野蛮和专制，就是人文渊薮的雅典的政治生活，在一定程度上也被后人大大美化了，实际情形要残酷得多。《回忆苏格拉底》第一卷第一章提到处死海军将领之事。译者注：西元前四〇五年，雅典海军战胜斯巴达后，主力追击敌军，另留一部份官兵救护伤员，掩埋战死者。但因海上起大风暴，在雅典人眼中非常神圣的救护和埋葬工作未能完成。事后雅典人民以失责罪起诉负责的将领，所有议员一致表决将十位将领处死，只有苏格拉底投了反对票。十人中，一人不在场，一人已死，两人逃亡，其余六人皆被处决。雅典还有脍炙人口的告密制度，尽管对此有不同的说法，但对于一个人口最高峰时只有二十三万的城邦，大量告密者的存在，使得即使是统治阶级的“公民”，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多少隐秘和自由可言。
晚唐诗人罗隐诗写得好，人却生得特别丑。宰相郑畋的女儿读罗隐的诗，爱上这位诗人。郑畋怎么都没有办法打消女儿的痴念，得人献计，特地召来罗隐，在私邸接见。郑小姐幕后偷窥，大失所望，不仅断了单相思，连罗隐的诗也不读了。苏格拉底也以貌寝著称。弗兰克 · 梯利的《西方哲学史》上说，苏格拉底身材矮胖粗壮，扁鼻子，大嘴厚唇，不修边幅，笨拙粗陋。罗素也说，苏格拉底至丑，弟子色诺芬形容他比“萨蒂尔滑稽戏里的一切丑汉都还要丑”，总是挺着大肚子，穿着褴褛的衣服，光着脚到处走。“他的不顾寒暑，不顾饥渴使得人人都惊讶。”
罗素猜测，苏格拉底可能患有癫痫性的昏迷病，他经常突然出神，在某个地方一站就是一整天甚至整个通宵，思考问题。柏拉图《会饮篇》讲到，苏格拉底和阿里斯多兑谟一起去朋友家赴宴，苏格拉底心里想事，落到了后面。阿里斯多兑谟到达，才发现苏格拉底没跟来，主人阿迦通就叫仆人去找他。仆人出门，见苏格拉底已经到了，站在隔壁的前院里，不肯进来。阿里斯多兑谟说，他有这习惯，随时随地站下来出神，别打扰，让他待一会儿就好了。
爱思考的人灵感突发，不分场合陷入默想，忘掉周围的一切，餐桌上拿面包蘸墨汁吃，走路一头撞到树上，或失足掉进河里，都不鲜见。诗人多有半夜爬起来记下突然冒出的诗句的经历，苏格拉底则把这事闹到了极致。他服兵役时有一次站着想问题，从大清早站到中午，一动不动，引起路人注意。几个伊奥尼亚人出于好奇，搬来铺盖，睡在他旁边，要看他会不会站一整夜。结果苏格拉底一直站到第二天早晨，等太阳出来向太阳作了祷告之后才走开。
苏格拉底认为节制是人的美德，比起精神的快乐，日常生活和感官享受不值一提。他自奉甚俭的生活在他人看来，不仅是苦行主义的，更像是禁欲主义的。罗素说，苏格拉底对肉体情欲的驾驭，一般人难以做到，是一个完美的奥尔弗斯式的圣者，在灵魂与肉体的二元对立中，做到了灵魂对肉体的完全控制。
苏格拉底的太太臧蒂普是个悍妇。传说中苏格拉底的名言：如果你娶到一个好妻子,你会很幸福；如果娶到一个凶悍的妻子，你会成为哲学家。不知是真是假。但罗素这样严肃的学者也说，鉴于苏格拉底对生活和婚姻的态度，臧蒂普成为悍妇是一点也不足为奇的。
在《回忆苏格拉底》的第二卷第二章，苏格拉底听到大儿子普朗洛克莱对母亲发脾气，就批评他，说他这样做是忘恩负义。儿子抱怨说，母亲的坏脾气比野兽的凶暴更难忍受。苏格拉底说，尽管她屡出恶言，但并无恶意，儿女无论如何，都必须尊重她。可见悍妇之说，不是空穴来风，然而即便如此，苏格拉底对于妻子，仍抱着理解和宽容的态度。
苏格拉底人格高尚，睿智幽默，不惑不惧，循循善诱，与他相处的人，沐浴在他儒雅又风趣的光采之下，忘记了他形貌的丑陋，而生亲近与敬仰之心。但他犀利的言辞和对正义立场的坚持，也使他成为某些雅典公民的死敌，觉得最好让他永远沉默。
苏格拉底被控以不敬神和败坏青年之罪，获判死刑。他死前的几段话，安详机智，使人不能忘怀。色诺芬写道，判决时，热爱他的阿帕拉多拉斯在场，对苏格拉底说，“看到他们这样不公正地把你处死，这是我最难忍受的。”苏格拉底抚摸着他的头，微笑着问：“亲爱的阿帕拉多拉斯，难道你希望看到我公正地而不是不公正地被处死吗？”在柏拉图的《申辩篇》里，苏格拉底对法官们说：“在另一个世界里，人们不会因为一个人提出了问题就把他处死的，绝对不会的。而且除了比我们更加幸福而外，他们还是永远不死的。”又说，“死别的时辰到了，我们各走各的路吧——我去死，你们去活。哪一个更好，唯有神知道。”哈姆雷特关于生死的著名独白，或即源出于此。
李白的傲视权贵，背后有向往道教神仙世界的基础；苏格拉底面对死亡时的大仁大勇，也因他坚信灵魂不灭。人的精神，哪怕借助的是一块微不足道的基石，只要因此超越了尘世的卑污，那精神就是无比高贵的，并将永远灿烂。煌煌十卷的《理想国》，便以苏格拉底这段话为终：
不管怎么说，愿大家相信我如下的忠言：灵魂是不死的，它能忍受一切恶和善。让我们永远坚持走向上的路，追求正义和智慧。这样我们才可以得到我们自己的和神的爱，无论是今世活在这里，还是在我们死后得到酬报的时候。我们也才可以诸事顺遂，无论今世在这里，还是将来在我们刚才所描述的那一千年的旅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