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谷,桃花源——读《神雕侠侣》

作者 03月28日2022年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52期。原公众号文章由凌岚编辑/编发。)

【编者按】张宗子是海外华人散文写作的大家之一,近年他的随笔集《风容》和《此岸的蝉声》出版,借此机会“北美文学家园”推出他的散文,以飨读者。

但丁作《神曲》,地狱篇写得精彩,要人物有人物,要故事有故事,要激情有激情,写到净界,风云渐息,到天堂,就明净到几乎什么都没有。几十年前的中国老电影里,反派角色大放异彩,正面人物则拘谨如泥偶。写地狱,只需把世俗场景换个名目,阎罗王的宝殿,不过衙门的翻版,牛头马面操持的酷刑,较之人世还有不及。坏人易做,好人难为。演坏人,松开羁绊,顺流而下,自然水到渠成。写天堂,中国人的方法还是照搬,所以《西游记》里,神仙们无非上朝,开宴会,闲来饮茶读书,互相串串门,耐不住寂寞的,就下凡胡闹一番,过过声色犬马的瘾。西方作家爱较真,只好熟读亚里士多德和经院哲学,好在天国形而上学地高谈阔论。威廉.莫里斯在《乌有乡消息》里开玩笑说,幸福灵魂们的日子,无非是“天天坐在潮乎乎的云彩上头唱歌”。伏尔泰的黄金国尽善又尽美,然而老实人及其伙伴住了几个月,终于觉得无聊,搜罗了几车俗世用得着的宝石,一走了事。

 

苦,是大有机会经受的,至乐,可以想象,但总也想不出太多花样。空想主义者沉醉于乌托邦,乌托邦一不小心就成了反乌托邦。

 

想到理想国,在柏拉图那里,是把诗人统统赶出去。歌唱理想国的诗人们,是连做理想国国民的机会都没有了。

 

陶渊明写桃花源,有学者说是以当时躲避战乱的坞堡为原型的,这种坞堡,我们借助闽南的土楼,还能依稀想见。我觉得问题可能更简单,陶渊明写的,就是他隐居的偏僻乡间吧,所谓空想,无非是私自取消了赋税。至于我,等而下之,能够想象的桃花源或乌托邦,渺小到近似核桃上的雕刻,一所郊区庭院,一间安静的书房,甚至一本书,供人几小时漫游其中,这也就是天堂了。

 

哲学呢?社会理想呢?古仁人之心呢?后天下之乐而乐呢?遗憾得很,一无所有。

 

金庸小说经常写到类似世外桃源的世界,大的如《神雕侠侣》中的绝情谷,小的如《笑傲江湖》中的西湖梅庄。桃花源和乌托邦一样,是社会理想的寄托,但桃花源如上所说,可以很简单,就是一个清静避世安居乐业的地方,而在乌托邦,权力和等级不可或缺。桃花源里的恬静安乐,自然而然,乌托邦里的美好生活,出自安排,秩序谨严。二者的本质区别,或许就在这里。

 

琴棋书画的西湖梅庄何等清雅,却是囚禁前教主的深牢;绝艺在身、耽之不知老之将至的江南四友,却是看守囚犯的狱卒。同样,绝情谷的田园生活背后,埋藏着往日的阴谋和仇杀。公孙谷主干净得没有人间烟火气的丹房里,谁会想到竟藏着一个陷阱呢。面子和里子,相差就有这么远。相比之下,黄药师的桃花岛,胡青牛的蝴蝶谷,阳顶天时代的光明顶,岳不群还没有筹划夺取辟邪剑谱时的华山,甚至欧阳锋的白驼山庄,虽有机关,不乏凶险,作为一时的安乐窝,都还名副其实。

 

《笑傲江湖》是个标准的反乌托邦故事,不仅黑木崖是场噩梦,华山派和其上的五岳剑派,是场更大的噩梦,大到快成了天罗地网。这原因,自然要归于岳不群和左冷禅们的存在。如果教主换成张无忌,掌门换成穆人清,魔教和华山派也可以其乐融融,像个梁山泊一样的大家庭。然而人是靠不住的,张无忌和穆人清迟早会变成岳不群和左冷禅。即使他们由于英年早逝而像唐太宗一样善始善终,新的岳不群和左冷禅还是会出现。

 

在金庸小说里,正派和邪教看似水火不容,却共同织就江湖这张无所不包的大网,这里容不下任何个人的洁身自好,所以刘正风和曲洋意欲逃脱而惨遭灭门,莫大先生佯狂避祸,落拓不堪地混日子,缺少枭雄气概的袁承志和张无忌,尽管武功高强,又受万众拥戴,仍然选择了远走异域,令狐冲和任盈盈也抽身退隐,专心“生孩子和练琴”去了。前辈奇人的少林寺扫地僧,独孤求败,风清扬,以深藏若虚得到善终,而且因此在武功上进入化境。这给杨过和令狐冲们树立了榜样,也预示了他们的未来。

 

想想也是,刘正风和曲洋,一个衡山派高手,一个魔教长老,来自相反阵营,却成莫逆之交,这从反面再次说明正邪的密不可分,正即是邪,邪即是正,无正即无邪,无邪即无正。纯洁青年林平之因复仇的执念变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杀人如麻的铁掌水上漂裘千仞则在一灯大师的感召下变成了慈恩法师。

《神雕侠侣》算不得反乌托邦故事,它写了一个奇妙的桃花源,像欧阳修词中的夕阳院落,“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一道道帘子揭起,一重重风景呈现,好像一部情节不断反转的戏。

 

陶渊明的渔夫是这样无意闯进桃花源的:他沿着小溪逆流而上,由于景色太美,鱼都不要打了,一路赏玩,记不得走了多远,直到出现一片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一棵杂树……溪水尽头,一座小山,山有小口,隐约透出光亮,渔夫舍船登岸,钻进山口,这山口起初很小,走了几十步,眼前豁然开朗,洞外一马平川,庄稼,树木,花草,整齐的屋屋,鸡鸣犬吠……

 

    在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里,老实人一行进入黄金国:“他们在河中漂流了十余里,两岸忽而野花遍地,忽而荒瘠不毛,忽而平坦开朗,忽而危崖高耸。河道越来越阔,终于流入一个险峻可怖,岩石参天的环洞底下。两人大着胆子,让小艇往洞中驶去。过了一昼夜,他们重见天日……最后,两人看到一片平原,极目无际,四周都是崇山峻岭,高不可攀。”

 

像是《桃花源记》的翻译加改写。

 

后来者往往踵事增华,金庸又是最会讲故事的,《神雕侠侣》中,金轮法王和杨过发现绝情谷,就写得一波三折,趣味盎然:

 

    杨过一行六人在忽必烈大军的营帐,遇到到处捣乱的周伯通。周伯通所向无敌,却被四个绿衣人用渔网捉住,抬到船上,逆流而上。法王等都觉得事情了离奇,要去看个究竟,于是驾船紧追,“顷刻间追近数丈。但溪流曲折,转了几个弯,忽然不见了前舟的影踪。” 尼摩星攀崖眺望,“只见绿衫人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条极窄的溪水之中。溪水入口处有一大丛树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视,真不知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他跃回舟中,指明了方向,众人急忙倒转船头,划向来路,从那树丛中划了进去。溪洞山石离水面不过三尺,众人须得横卧舱中,小舟始能划入。划了一阵,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山青水碧,景色极尽清幽”。

 

行笔至此,金庸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只是四下里寂无声息,隐隐透着凶险。”

又划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块大石迎面耸立,犹如屏风一般,挡住了来船去路。六人合力,将小船抬过,划到小溪尽头,弃舟登陆,进入谷中。

 

此时已是夜晚,绝情谷的景色,第二天早晨才展示在杨过眼前:

 

“原来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一路上已是风物佳胜,此处更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尽是见人不惊。”

 

山后还有一片竹林,众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烦俗尽消。穿过竹林,突然一阵清香涌至,眼前无边无际的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种满了水仙。” 

 

从绿衣人的服色奇古,到枝叶上生满小刺的情花,到山阴的巨大石屋,到不食荤腥的戒律,直到谷中主人现身,虽然“面目英俊,举止潇洒”,却是“面皮腊黄,容颜枯槁”,一切都透着怪异,印证了前文所说的凶险气氛。

 

绝情谷的主人公孙止,祖上在唐朝做武官,“后见杨国忠混乱朝政,这才愤而隐居”,携家迁居人迹罕至的幽谷,几百年来与世无争。公孙止既有祖上传下的武功,又有先前引种的剧毒植物情花,足以防范自保。尤其是情花,毒发无药可治,只有他自己珍藏的秘药才能解毒。谷中人众,都是弟子和奴仆,统一号令,绝对服从,连服饰都要统一,更有各种合练的功夫,可以制服武功很高的对手。

 

有此基础,绝情谷宛然一个独立的小王朝。

 

但有王朝,便有权力斗争。被公孙止投入深渊的元配夫人裘千尺,被杨过救出,政变成功,夺得谷主之位。公孙止流亡谷中,拉拢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物——在书中是恶名昭彰的女魔头李莫愁,企图复辟,最后和裘千尺同归于尽。

 

世人翘望中的理想世界,无论是天堂,乐园,银河帝国,还是与世无争的净地,真要实现了,恐怕都是一个绝情谷,因为人是靠不住的。公孙止若无意外的遭遇,比如说,娶为妻子的裘千尺又漂亮又温柔,也没有一个年轻美丽的丫头充当小三,或许就当了一辈子好首领,然而本性中的狭隘和酷毒,遇到一定条件就暴露出来。裘千尺龙飞九五,原以为时局会焕然一新,不料恶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换汤不换药固然扯淡,如果换药只是一种毒药换了另一种毒药,换又有什么意义?

 

通俗文艺中常有神来之笔。好莱坞电影《饥饿游戏》的第三部,斯诺总统被推翻,十三区的女领导人科因踌躇满志,准备登上宝座。万人大会上,女主角卡特妮丝受命处死斯诺,但在箭将射出的刹那,她扭转方向,一发射死了台上的科因。卡特妮丝,还有我们观众,都已经看出,科因其实是又一个斯诺,不过在好坏两方面略有损益而已。

 

司马迁写入《史记》的《采薇歌》这样唱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卡特妮丝的脑海里会响起这首歌吗?金庸呢,黄药师呢,杨过和小龙女呢,是否想起了这首歌?

 

公孙之和裘千尺双双葬身深渊,恶毒的李莫愁死于火中,善良的公孙绿萼为救杨过,也死了。绝情谷被焚,杨过协同程英和陆无双,将情花芟夷一尽,不让它再贻害人世……

 

    权力的本质是占有,情的本质也是占有。因权力而偏执,和因情而偏执,事有大小,其理则一。《神雕侠侣》中的人物,李莫愁,公孙止,裘千尺,还有瑛姑,多是偏执狂。全真教里,除了马钰和丘处机少数几个,也多偏执的性格。

 

黄蓉在杨过少年时,对他的猜忌态度尚可理解。后在襄阳,杨过已经多次在危急关头挺身相救,而杨过为郭襄庆生,黄蓉仍是百般猜疑,就很不厚道。聪明而能厚道的人不多,才高而真正谦逊的人也不多。

 

惟杨过的偏执如璞,经过琢磨,露出莹润的玉质。

 

    陆无双和程英与杨过的情感,发乎情,止乎礼义,不容易写,但金庸写得很好,笔法像是从红楼梦中来。从前读红楼梦,深有感于探春和湘云对宝玉的关切,尤其探春,是兄妹之情,湘云则介乎兄妹和男女之情之间,分寸微妙,然都写得细致入微。金庸写程英,聪明,细心,体贴,温婉,可算一个理想人物。这种理想人物,不在聚光灯下,像是大事件中的一个小插曲,然而戏份够重,即使粗心的读者,也不会轻易错过。好人物是一件精美的瓷器,金庸总是怕她们被打碎了,所以要半藏半露,然而有时候,还是不得不牺牲。另一个姓程的是《飞狐外传》里的程灵素。二程性情无二,都是结局悲凉,不知是不是偶然。陆无双看似刁蛮,却豪爽,重义气,她偏一偏,就成了《侠客行》里的丁珰。陆无双使读者觉得痛快,丁珰虽然有点邪,也使人痛快。无双后来不再使小性子,像是受到程英的感染,又像是明白和杨过难有结局,故对他们之间大友情百倍珍惜。这一对表姊妹,程英如秋月,陆无双如春风。

 

公孙夫妇的大槐安国烟消云散,杨过要试服断肠草以解情花之毒,必须留在谷中。程陆二女主动留下相伴。杨过和她们结为兄妹,以正名分,以免日久孤处,生出尴尬,传授陆无双武功,最后悄然离去。金庸层层写来,十分感人。唐人小说《虬髯客传》里,虬髯客看红拂梳头,红拂便对他说,你姓张,我也姓张,“合是妹”。结为兄妹以断其情。金庸熟读经典,随手捡拾,化入书中,不见痕迹。用得极其高明的,还有写程英的一节。

 

陆无双快人快语,杨过洒脱,经常开玩笑,程英不然,是个文秀内向的姑娘。写她的情,比写陆无双和杨过难得多。

 

杨过大战金轮法王,受伤昏迷,为程英所救,醒来发现自己身处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俱皆简陋,四壁萧然,却是一应不染,清幽绝俗。床边竹几上并列着一张瑶琴,一管玉箫。”又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握笔,正自写字。”

 

程英写字,“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又写一张,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杨过趁她出门,捡回扔到窗外的碎纸,展开来,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再看其他的“十多张碎纸片,颠来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

 

    薛渔思的短篇小说集《河东记》里有一篇《申屠澄》,是唐人虎女故事最美的一篇。申屠澄大风雪中迷路,到路旁茅舍求宿。这家只有一对夫妇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少女“虽蓬发垢衣,举止妍媚。”吃饭时,申屠澄提议行酒令,用书上的话,形容眼前的情景。他先说,用了“厌厌夜饮,不醉无归”,这是诗经的句子。女孩接口:“天色如此,归又能往哪儿去?”轮到女孩,她也念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申屠澄大为惊奇:“小娘子如此聪慧!我正好未婚,敢请自媒如何?”女孩嫁给申屠澄,相夫教子,夫妻感情极好。若干年后,虎女重返山林,申屠澄大哭数日。

 

诗经的《风雨》,最后一章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虎女引用了前两句,程英写下的是后两句。

 

小龙女在绝情谷断肠崖跳崖,怕杨过寻短见,留言约他十六年后相会。心想,十六年,足以使一个人忘怀旧事。不料杨过和她一样,都是世上至情至性之人。十六年后,杨过再到断肠崖前,苦等五日,不见小龙女到来,于是毅然跳下深谷。

 

荆莽森森,空山寂寂,历史陈迹的绝情谷,恢复了公孙家移居前的自然状态,荒凉但纯洁。从绝高处跳下,才能坠入潭水极深的地方,才能发现通往未知世界的秘道。这是定数,也是机缘。杨过重入桃源,仍然借用了陶渊明的套路:天障,一道艰难的险途,隔开尘世和仙境:

 

杨过“冲出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鼻,竟是别有天地,游目四顾,只见繁花青草,如同一个极大的花园,然花影不动,幽谷无人。”十余丈外几间茅屋,他“走到离茅屋丈许之地,侧耳倾听,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人声鸟语,惟有玉蜂的嗡嗡微响。”“举步入内,一瞥眼间,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但洁净异常,堂上只一桌一几,此外便无别物,桌几放置的方位,竟与古墓石室中的一模一样。”

 

杨过正在眼泪扑簌簌的,“忽觉一只柔软的手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他回过身来,只见身前一个白衫女子,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绝情谷再来一个轮回,桃花源到底还是桃花源。

 

科幻小说大师阿西莫夫在《基地三部曲》中,写到神秘的第二基地。为了缩短银河帝国崩溃后漫长的黑暗时代,心理史学家谢顿在远离帝国首都川陀的偏远星球上,建立了第一基地。第一基地在明处,第二基地在暗处。各种势力都想找出第二基地,然而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谢顿说过,第二基地位于“银河的另一端”,是“群星的尽头”,这句话使人把注意力投向银河的边陲。其实,第二基地不在别处,就在川陀。

 

金庸的思路与此如出一辙。人间的事,也大都如此: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2019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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