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大半辈子贝多芬,对其生平却了解不多。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就像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提供的史实有限,都有六经注我的味道。把贝多芬塑造为反抗命运的英雄,虽然并不与事实抵牾,但不免夸大和片面,就像浪漫派文人心目中的堂吉诃德,大智若愚,佯狂救世,是充满激情地营造的神话。罗曼.罗兰的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主人公身上也有贝多芬的影子,但和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中的大作曲家阿德里安·莱韦屈恩一样,只是一点影子,与真实的贝多芬相去甚远。这些年来,我对贝多芬的了解,零零碎碎的,得自分析作品的文章和唱片说明书,更多是从他作品中意会的,经过想象,凑成一幅完整的肖像。扬·斯瓦福德的《贝多芬传》,长达八十万字,算是非常详实了,许多事实是先前不曾了解的,但读完全书,贝多芬在我心中的形象没有变,添了更多枝叶,树还是原来那棵树。
说起来,贝多芬是最符合大众期望的天才艺术家,有着天才艺术家的基本特质:不可思议的才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气质,怪异的脾气,极端的不通世故,以及——在贝多芬这里——非同寻常的长相。在大众眼里,天才要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要么是高不可攀的神灵。实际上,两者都是,也都不是。对于同时代的人,特别是对于他身边的人,他多半是前者;对于后来的人,对于无缘亲近过他的人,他愈来愈是后者。天才的神话是随着时间而逐渐滋生和成长的,贝多芬也不例外。我们不曾留意到的是,天才也有两类,一类是最普通不过的人,由于天性谦逊和随和,我们看不出他身上的特异品质,即使在他们晚年,功成名就,举世钦仰,他们仍然一如既往,平常平常地生活着。另一类多少有些“异类”,比如尼采,舒曼,比如贝多芬,乃至好好先生的勃拉姆斯,他们或者是“病态的”,或者过于怪异。病态也好,怪异也好,其中既有天生的因素,即如禀赋就是天生的,也有环境的影响,比如承受的压力太大,或者由于自信和使命感而变得不近人情。狂傲背后更多是痛苦,痛苦中又夹杂着神秘的狂喜。痛苦和狂喜指涉的境界太高,超出了民众的兴趣范围,因此往往被简单看待为病态和怪异。很多人不仅生前不能被理解,死后同样不能。斯瓦福德说童年的贝多芬,“从未真正理解过音乐之外的世界”。童年时没有学会理解他人的独立存在,后来也没有。他熟知和音乐有关的一切,却不知道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我读到这一段,感到很深的悲哀,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很难,很少人有足够的耐心去理解一个人,理解他内心深处的东西。理解需要善良和耐心,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乏善良,但我们缺乏耐心,可能还缺乏理解的能力。缺乏耐心,归根结底就是缺乏理解的愿望,至少是愿望不够诚挚。
不被理解是一种孤独。孤独有两种,一种是消极的,一种是积极的。一种是被迫的,一种是主动寻求的。不被理解属于第一种,这是一种伤害性的孤独。斯瓦福德出于景仰的描写把贝多芬拔高了:“他在孤独中为了理想生存,似乎不是常人而是至高的抽象存在,即人性。”贝多芬确实如此,但并不每时每刻都如此。贝多芬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意识吗?显然没有。是矛盾中的无数次抉择把他一步步引到这条神圣的不归路上的。
早期在波恩,后来在维也纳,都有欣赏和支持贝多芬的贵族和社会名流。他们热爱艺术,懂得什么是伟大的音乐,为了音乐,他们愿意放下身段,与贝多芬宽容相处,忍受他疯子一般的的邋里邋遢和随时的暴跳如雷,赞助他,宣传他,推动他的事业。乐坛领袖和前辈海顿对他也很好。文人常有怀才不遇之感,有时是真的,有时是错觉,有时只是对自己的高估,但无论哪一种情形,怀才不遇都和贝多芬沾不上边。他的作品,无论是随波逐流的媚俗之作,还是以无比的深刻和精湛远远走在时代前面的划时代的革命性作品,都不乏知音。维也纳的上流社会,甚至整个欧洲,都不吝把掌声献给他。他的晚期弦乐四重奏也许没有像他本人期许的那样受到理解和欢迎,但伟大的第九交响曲确实为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光荣。贝多芬的痛苦更多源自他的疾病,包括像是命运在开玩笑似的听力衰退,其次是爱情的痛苦。他的每一次爱情都是失败的,而且显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单相思。斯瓦福德说,贝多芬“坠入情网就像被石头绊倒一样容易。”他是平民出身,但总是爱上那些贵族姑娘。贵族和平民之间的鸿沟,绝非顿足一跃就可以跳过的。贵族女子嫁给平民,意味着丧失身份和特权,意味着一辈子很可能穷困潦倒的生活。她们也许曾一度陶醉在梦想里,崇拜和爱着这个旷世天才,倾倒于他美妙的音乐。但在婚姻面前,她们最终还是退让了。贝多芬的“永恒的爱人”,至今仍是个谜。真正的谜底也许是,尽管不无现实原型,归根结底是贝多芬的幻想。我们不知道哪个女子能称得上是他的永恒爱人,也许根本就没有。
除了平民身份、古怪的言行和暴躁的脾气,贝多芬还是个其貌不扬的人。钢琴家库堡男爵是这样描写他的:“他个子矮小,留着罕见的不扑粉的蓬乱发型,脸上满是疤痕,眼睛小而明亮,浑身动个不停,初见他的人一定以为他是个丑陋又疯狂的醉鬼”。在他女学生朱丽叶特.圭恰尔蒂(也是他爱恋的对象)眼里,贝多芬“非常丑陋,但高贵,敏感,有文化。大多数时候穿得很邋遢。”曾经和贝多芬进行过钢琴决斗,败给贝多芬后,对他由衷佩服的钢琴家约瑟夫.格里尼克神父,事后形容贝多芬“是个矮小、丑陋、黝黑的年轻人,看上去脾气固执。”我们在唱片封面看到的贝多芬画像,目光锐利而深沉,面容严峻而自信,是被高度浪漫化了的形象,也是我们愿意看到的样子,是一个标记,一个象征。
贝多芬一辈子渴望建立家庭而不得,加上病痛,绝望可想而知。他曾企图自杀,留下著名的海利根施塔特遗嘱,其中文字比莎士比亚的李尔王、郭沫若诗剧中的屈原的呐喊还要悲愤、绝望和激烈。贝多芬作品中那么多的柔板,听之使人肝肠寸断,是李商隐一般的悱恻。斯瓦福德说,在贝多芬之前的音乐中,对于悲痛还从未有过如此深沉和激烈的表达。但贝多芬的英雄主义在于,他总能从痛苦中挺过来,通过斗争迈向胜利,诚如席勒所言,在艺术中,痛苦必须由英雄般的胜利来应答:“对痛苦的描绘,以单纯痛苦的形式,绝非艺术的目标,但作为达成目标的手段则无比重要。有道德的人,在激动的情况下克制自己,独立于自然法则之外,人类自由的原则只有在它对抗情感的暴力时才能够变得自觉。”战胜痛苦并不就是胜利,只是没有被痛苦所击垮,又爬起来,继续前进了。对贝多芬来说,不屈服于痛苦就是胜利,活下来就是胜利。这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争,能够赢得的,只有不败,其实是一无所得的。
在“永恒的爱人”事件毫无意外地遭受失败之后,贝多芬放弃了结婚的打算,也放弃了对爱情的希望,只把艺术作为唯一的寄托。与此同时,他可能也是妓院的常客。在当时,未婚男子走马章台,乃是普遍的风气。但是,斯瓦福德说:“他的孤独不会被这些暂时的享受缓解,这完全与他的精神,他对女性和爱情的理想,以及他清教徒式的本性背道而驰。”因此,在贝多芬的柔板里,那些安慰主要不是来自神,而是来自他自己,来自创造的抱负和激情。写过《庄严弥撒》的贝多芬不算是“纯粹”的教徒,他说过,人最终一切都要靠自己,除此别无依傍。如同古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在漂泊经年,历尽磨难之后,最终重返音乐的故乡。在音乐世界,他强大得如同“皇帝”,那个大革命的宠儿拿破仑,指挥一切,所向披靡,像迪奥尼索斯一样自狂放,又像阿波罗一样庄严。他是一座神殿,供奉了自己,自我照耀而同时普悦万民。
斯瓦福德的《贝多芬传》,我读了三个星期。一边读,一边听贝多芬的作品。一些早期作品没有听过,有的听过,却轻易放过了。对照他的生平再听,感受多有不同,比如他的第十二号钢琴奏鸣曲,他第一弦乐四重奏的慢乐章,他的第六弦乐四重奏,都比以前多了一些理解。慢乐章通常总是优美柔和的,凡优美柔和之物,皆予人忧伤之感。文学中未必然,音乐中则几乎如是。贝多芬的早期作品优美且华丽,其中的忧伤却是确定无疑的,并非出于听者的联想,更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贝多芬的忧伤,还在他青春年少的时代,虽然谈不上深刻,却意义非凡,像出自预感,因此是一个伟大的先兆。
贝多芬去世于1827年3月26日5点45分,其时雷电交加,草木披靡。他最后一次说话是两天前,24日,在他索求的莱因葡萄酒送到的时候。酒瓶放在床边的桌上,贝多芬睁眼看着,低语道:“可惜,可惜,太晚了。”他的倒数第二句话是同一天说的,用的是拉丁语:“鼓掌吧,朋友,喜剧结束了。”斯瓦福德说,这句话来自古罗马喜剧,但本质上是莎士比亚的,它令人想起《暴风雨》中普罗斯彼罗剧终时向观众说的话:“我求你们鼓掌相助,解脱我灵魂的锁链。”斯瓦福德说,贝多芬最后的F大调弦乐四重奏,正是以喜剧结束的,就像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一样。莎士比亚和贝多芬都以喜剧结束一生的创作,他们知道,喜剧的深刻不逊于悲剧,艺术同时也是无意义的游戏和超然的象征。歌德就说他的《浮士德》“是一个非常严肃的玩笑。”
贝多芬在致年轻钢琴家艾米莉.M的信中说:“真正的艺术家并不骄傲。他不幸深知,艺术没有边界,他能隐约感觉到他距离自己的目标还有多远。尽管他在尘世不乏崇拜者,他依然感到悲伤,因为他尚未到达他更高的天赋所指向的终点。”尚未达到,还有可能到达,另一种情形是,艺术家知道自己的天赋能够使他走多远,但他只能半途而废,因为他无法超越生活。但贝多芬不然,相对于现世的一切,他是如此完美的胜利者。
(2021年8月13日发于《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