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276期(原公众号文章由秋尘编辑,唐简编发)。
晚读白居易诗两卷。《弄龟罗》,写与六岁小侄阿龟和三岁小女罗儿嬉戏:“物情小可念,人意老多慈。”细致入微,非到此年龄不易体会。杜甫在四川,写过不少吟咏小动物小植物的诗,如《江头五咏》等,其中的《花鸭》:“花鸭无泥滓,阶前每缓行。羽毛知独立,黑白太分明。不觉群心妒,休牵众眼惊。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鸣。”《丁香》:“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深栽小斋后,庶使幽人占。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都是“物情小可念”的例子。
白居易存诗近三千首,有亲切近人、意味深厚的,有看似平淡,实则苦心经营的,也有出手平易,确实很一般的——这一类,就是日常话语的分行和押韵。白诗好读,除了少用典故,少用生僻字,不在句法上如老杜那样精雕细凿,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别人用一句说的意思,他用两句说,牺牲精炼,换取平易和流畅。他是有意这样做的,立争取让更多的人读懂。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大白话要经过锤炼,才能不罗嗦,不落于流俗。读者觉得舒服,看不出用力的痕迹。今人如汪曾祺,最大的好处即在此。
知堂文章好,杂用文言太多,读者有限。钱谦益诗好,典故用得太深,读者也不多。如何适度,最费踌躇。
施蛰存评说李白的《游金陵凤凰台》和崔颢的《黄鹤楼》时指出,崔诗头四句的意思,李白只用头两句就说清楚说完整了,所以在有限的四联里,有机会加上正面写怀古的“吴宫花草”一联,再接回尾联的感叹。所以说,李诗的内容比崔诗更丰富。但从另一方面讲,施先生未提到的,崔因为用四句来说明人去楼空的意思,白云黄鹤几个词反复使用,不仅加深读者印象,还使这首诗带有乐府民歌的趣味,而读者显然是习惯和喜欢这样的表达的。
中国现代作家文字好的,鲁迅,知堂,沈从文,何其芳,汪曾祺,也许还可以加上孙犁。有人精美,但雕琢过甚,痕迹太重,反而把文字弄单调了。比喻和排比句尤其不能滥用。明人小品惯用此招,一用就是一串,后人效颦,适见窘困。
普鲁斯特的语言好,透过翻译都能感觉到。一般来说,语言是翻译中失去最多的东西。莎士比亚也不怕翻译,他的语言风格,哪怕是一个笨蛋来翻,都不能彻底消除。
读《文心雕龙》。铭箴:“蔡邕铭思,独冠古今;桥公之钺,吐纳典谟;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长也。”蔡邕的铭文独冠古今,但他为桥公的钺作铭,模仿尧典和禹谟,为朱穆的鼎作铭,硬是把铭写成了碑文,因为他一向以碑文见长,不免陶醉于自己的长处,结果把铭写成了碑,这就是“溺所长也。”溺于己之所长,对于许多写作者,是个不大不小的毛病,也是不自觉的习惯。一坐在电脑前,就进入某种状态,摆出架势,有话不好好说,偏要弄出不必要的手段,看似研精覃思,实则还是俗套。某日在楼下找书,看见《风容》新上架,就地随手翻看,读到谈《论语》那一篇,虽觉写得从容舒缓,却有不少某名公式的废话,和不无矫揉造作的语气。时隔既久,感觉特别明显,恨不得立刻拿笔划掉。看近年文字,类似的不干净的地方不少。将来出新版,自应一一改正。这不是伤筋动骨的大问题,好改。人难在意识到自己的毛病,并承认问题的存在,一旦认识到了,承认了,改是容易的。
养气篇谈到中年人的写作:“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志盛者思锐以胜劳,气衰者虑密以伤神。”年轻时精力充沛,可惜见识太浅;中年后鉴密识洞,可惜体弱气衰。气衰了,还要殚精竭虑,一定伤神。上周和儿子通话,他说自己现在已经不是精力最好的时候,听了不免大笑,说,若论体力,按最严格的标准,比如做运动员,做战士,二十六岁显然过了顶峰,但作为普通人,在三十五岁前,都是最旺盛的时候。若论思考能力,五十岁前,都是最敏锐的阶段。我这些年记忆力虽不如前,但理解能力更强,思维也没有减退到不堪的地步。我觉得脑子还是好使的。这样说,自然是为了激励他,但也没有夸张。气衰,一是记忆力弱了,二是精力差了。但如果环境优裕,心情愉快,还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刘勰说,有志于文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老而弥静,老而弥深,歌德做到了。可见不仅是天才,运气也好得不行。朱熹说,年纪大了,要保持敏锐的思维能力,读书是唯一的途径。
唐太宗六马赞,以拳毛騧一首最好:“月精按辔,天马行空。弧矢载戢,氛埃廓清。”青骓一首最亲切:“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策兹飞练,定我戎衣。”白蹄乌和飒露紫两首,令人想起嵇康的《送秀才入军》。赞虽然不是诗,多数如诗。李白的赞写得也好,似乎都是一个路子,可见对赞的要求,就是如此。偶尔读到明清人的四言砚铭,实际也是赞。都讲究写得骨格刚硬,内容则近似格言。文章最忌写得软,多读古人的赞可以纠偏。
多年作文,从不为技巧和内容发愁,总有东西可写,总能够写得得心应手,唯一的不足,是不够深刻,不知是读书不够,特别是读哲学和历史不够的缘故,还是缺乏把事情想得深刻的能力。朋友中不乏富于理论素养的,他们写文章,明显和我不是一个路子。但各有优劣,未可轻判高下。别人有的,是我缺乏或不足的,我有的,是他们缺乏或不足的。想改变自己,兼众家之长,很难很难。杜甫号称集大成者,可李白那样的飘逸,李商隐那样的深婉,他也写不出来。不过,知己之短,怎么说都是好事,至少可以朝这个方向多使点力气。疫情以来,写了《安魂曲》,还有不多的一些诗,感觉不错,同样得心应手,想华丽就华丽,想朴素就朴素,想幽玄就幽玄,想直白就直白。无论哪种风格,什么题材,写得好的,显然比文章深刻得多。同样主题,为什么写成文章自然而然地就平易近人,写成诗就深邃多了呢。而且在文章里偶尔只鳞片爪闪现的个人性情,在诗里往往表现得更透彻,更痛快淋漓。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很可能是思维习惯,也是表达习惯的问题。
和早年相比,诗的写法有所不同。早年写诗,起手有气势,就像勃拉姆斯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现在写,有一个预热过程,开始是简单平易的句子,随着深入,思维进入更佳状态,更好的句子超出预料地冒出来,是一个渐进式的过程。也许,年纪大了,进入诗的境界必须依靠写作本身。只有“写”本身,才提供足够的刺激,激发想象力和思考能力,把生活经验转化为诗思。
起得高,后面也许难以为继;渐入佳境,前面部分不免平庸。这是需要注意的。
年轻时酷爱李白诗。如今读杜甫更多。李白与时代的游离,我们今天做不到。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内心再也没有坚定的信念,也不仅仅因为如今的时代决不允许任何人与之脱节,而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由于行为的最终无意义而使我们成了附庸。杜甫说,我生在这个时代,我属于这个时代,这个时代是我的,我就是这个时代。但今天的时代不属于任何个人,它逐渐虚化,满足于其符号性质,以为这就是它的本质。一个无底的谜面,精确到无比繁复,却不指向任何方向。如果那些向我们开放的花都暗藏恶意,或充满了阴谋,如果一只匆匆跑过的猫也暗藏着恶意,或充满了阴谋,那么语言是什么呢?我们还有足够的语言吗,不管是作为武器还是作为盔甲?幸亏我们不是花,不是猫,也不是语言。只有在“不是”的状态下,才能躲避恶意和阴谋,即使是假想的恶意和阴谋。
诗使人充实之处,在于它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的“不是”,这才是我们唯一的确定性。
今年春天,把李白诗重读了一遍。有些诗,可以理解得更深些。李白的好,在诗中,是突如其来的。有时候,读到一首诗的前几句,好得不得了,忽然间,后面接不上了,一路下去,平淡得很。但李白的绝大多数好诗是浑成的,就像沈德潜称赞两汉魏晋的诗,难以摘句,摘出来,都是简易平实的句子,但整体就是好。李白作诗,要看运气,他忽然就写出一首杰作。有时候,题目大,他是准备铆足了劲写的,偏偏写出来并不好。年轻时候,他写诗作文,用心写,反复改,改出一首好作品。以后就不会,总是一气呵成。在写作过程中,我们都知道,思路怎么走是瞬间的事,一个句子后会冒出什么句子,事先不知道,它出来就出来了。有的句子出来,作者觉得好,但怎么个好,说不清楚,甚至这句话究竟要说什么,也难解释清楚。总的旨趣是明确的,是作者的意图所在,但作者有时会忽略了他真正的心思,然而诗自然发展到一定的地方,那些没有想到的,那些很可能不愿意说出来的,就说出来了,而且是以深刻的艺术方式。
四十岁以后不那么习惯读李白诗,一是李白思想单纯,单纯得我们从中找不到可以用来排解疑惑和烦忧的东西。其次,李白不费心在字句上雕凿,诗不耐细嚼。老杜正好相反。中年以后,我们更习惯老杜,王安石,李商隐,韩愈那样的表达。还有黄庭坚,和一部分陆游。如果内容以量来计算,李白的九百首诗,比杜甫的一千四百首,容量少太多了,毕竟李白一辈子都在表达那几样东西,而杜甫的眼界要宽一些。
杜甫没有李白那么主观,那么自恋,他关心的事情更多。其中区别,正如沈德潜说孟郊和贾岛的区别。贾岛不能和孟郊相提并论,孟郊有杜甫和白居易那样关心天下寒温的胸怀,贾岛则主要是说自己。
李白的意义,在于他的傲气,在于他一次次的失败、暂时的屈服和天真得可笑的谄媚(他以为那不是谄媚)之后,依然完好的傲气。他穿过滑稽的戏服,但他从来没有被阉割。李白以他梦中的神仙世界战胜了现实。
读李白和杜甫,就像喝茶和喝咖啡。有时喝茶,有时喝咖啡。缺了一种,都会想念。
读高阶秀尔《日本人眼中的美》,几十篇轻松的演讲和专栏文章。
千利休家栽种的牵牛花,很有一些珍稀品种,丰臣秀吉闻名,亲去观赏。等他去了,园中盛开的牵牛花已全部被摘掉,秀吉很不高兴。稍后进入茶室,壁龛中插着唯一的一大朵漂亮的牵牛花,顿时觉得心满意足。高阶说,千利休为了突出一朵花的美,大胆牺牲其他所有的花。这是排除干扰,舍弃无用之物的美学。其次,造成秀吉情绪的前后强烈反差。不满之后,突然看到最美的一朵花,印象无比深刻。高阶以此解释绘画中的留白。
这就是对留白的不同理解。中国人不需要牺牲其他的事物来突出一件事物的美。中国人只是选取,而忽略其他。千利休的美学中有某些残酷的东西,过于决绝。
高阶秀尔在欧洲旅行,喜欢购买当地的风景明信片。他说,建筑高处的细节,身临其境是看不清楚的,明信片则提供了很好的补充。他发现,西方的风景摄影,专注于建筑本身,建筑或其中一个细部充满画面。在日本则不然,无论寺庙还是城楼,很少只拍摄建筑物本身的,一定把建筑置于周围的环境中,建筑和自然景观合为一体。往前追溯,在歌川广重的《名所江户百景》中,雪后初晴的日本桥,花之飞鸟山,每一幅都和季节结合在一起,“也就是说,名胜不仅是空间性的场所,更是和时间合为一体的场所。”
这和中国的传统是一致的。在中国,即使是以建筑为主的界画,也有建筑存在的环境,包括人文环境。离开自然环境的亭台楼阁是没有意义的。即使是纯自然的景观,也要有人在:一个拄杖而行的游览者,坐于水边林下的隐士,或者如柳诗所写,漫天大雪中寒江独钓的老翁。
高阶说,日本在引进和吸收中国和西方文化的过程中,有着自己的判断和选择,这也显示日本文化的个性。山本七平在《日本人是什么?》一书中列举了日本没有模仿中国的例子:科举,宦官,族外婚,多妻制,姓氏,册报,基于天命思想的易姓革命,再加上稍晚的缠足。高阶添加一项:宫廷雅乐。他说,日本有选择,有抵抗,和韩国不同。韩国对于中国文化是照单全收,结果影响没有跨越过大海。高阶的意思是,日本是有选择地吸收,从而创造出自己的文化,影响到全世界。
书中多次讲到俳句诗人与谢芜村。芜村临终,以白梅寄怀,命弟子月溪记录。先作诗曰:“冬莺飞且止,昔日王维垣。莺啼何切切,萋萋草上霜。”沉吟良久,再又念道:“白梅朦胧影幢幢,夜色微曦渐欲明。”
芜村吟罢,闭目问道:“夜还深吗?”月溪回答:“黎明犬吠身犹冻,悠悠寺钟鸣声声。”
白梅句,不计日文原文的格式,似可译为“白梅朦胧,夜色欲明”。
又,芭蕉作著名的“古池洼声”的俳句时,先想好后面一句:“蛙跳入水中的的声音”。弟子宝井其角建议前一句用“棣棠烂漫时”,高阶说,“棣棠烂漫时,蛙跃入水音”,表现出晚春时节繁华又带有一种莫名的忧伤的景象,也不错,但芭蕉没采纳他的意见,使用了“寂寂古池边”,表现出凝重和悠远的意境,接近王维的“鸟鸣山更幽”。
湿热天气,上午读范成大《揽辔録》,下午去书店,购《风容》两册送人。范之《笔记六种》,之前只读了《梅谱》和《菊谱》。古今皇帝中,日子最舒服的是乾隆;古今大文人中,日子最舒服的要算范成大。一方面他官做得大,生活条件优越,另一方面,他性情应该是比较温和的,故能从容享受。读其《四时田园杂兴》,最爱夏日部分,如“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槐叶初匀日气凉,葱葱鼠耳翠成双。三公只得三株看,闲客清阴满北窗。”“黄尘行客汗如浆,少住侬家漱井香。借与门前磐石坐,柳阴亭午正风凉。”“千顷芙蕖放棹嬉,花深迷路晚忘归。家人暗识船行处,时有惊忙小鸭飞。”都是童年乡下日子的写照。范成大也写到了车水:“下田戽水出江流,高垄翻江逆上沟。地势不齐人力尽,丁男长在踏车头。”水车的形制,自宋及今,了无改变。我见到的情形,是四人或五人踏车,一人敲锣,同声高唱:“车水哟,栽秧哟,糯米干饭淘汤啰。”六七十年代,在乡下,吃干饭(与稀饭即粥相对)是相当奢侈的事,糯米干饭更是好上加好,浇以肉汤,锦上添花。只有“闲客清阴满北窗”是我们那时候不能想到的,但外祖母村中有大槐树,树荫下常常在中午聚集了很多人,吃饭聊天。树下躺着一块大麻石,树到大半个人高处就有分叉,小孩子能够踩着石头上树,树干被磨蹭得油亮光滑。
人生快活日子无多,童年回忆之美好,多出臆想,然而更多的日子,是加以臆想也不能美好的。或者说并无美好不美好之分,只是平平常常地过下去。人皆如此,那么他们写下的故事,也就和我们差不多,是添加了善意的臆想的。陆游老了,拄杖在乡间漫步,遇到农夫们,便驻足说几句天气收成和家事如何,现在想来,也是难得的安闲,不知我们有没有福气活到如此境地。
读书是提醒,也是欺骗;是为了让人更明智,也是为了让人更糊涂。如何取舍,端看各人。看天分,看机缘。但无论如何,学会不害怕是最重要的事。智者无忧,不是无忧,是不再害怕。孔子纵有天大手段,改变不了身边发生的事,他只是不再害怕而已。圣人之所以圣,便是在此处,在尽心尽责之后,接受一切必然发生的事。